邵臣似乎早预料到她的激烈反应,于是可以无比理智地讲明白:“我们认识两个月,就像一场美妙的短途旅行,现在旅行结束了,我回到现实,接下来的路我想自己去面对,而你的旅程还在继续,前方还有别的风景……不要耗在我身上,到此结束吧。”
“什么屁话!”明微眼眶湿红:“你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赶我走,不觉得这样对你自己、对我都很残忍吗?你犟个什么劲,是不是认为自己扛下一切很牛逼很骄傲?别那么幼稚行不行?!”
邵臣手掌之下的她在颤抖:“我不需要你照顾,更不想让你经历我化疗的过程,我们之间留下那些快乐干净的回忆不好吗?”
明微质问:“你把我当什么?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邵臣垂下头,握着她冰凉的手:“你越这样我越难受。明微你想让我在你眼前咽气吗?我受不了那种场景,更没有理由让你承受那么大的冲击。我只想要你忘掉我,去过自由快乐的人生……否则我怎么安心?”
明微用力闭上眼。
他说,我只是你人生的过客。
他说,忘掉我,去过自由快乐的日子。
他和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对方好,谁也说不通谁。
无解。
“你不会死的。”明微放软声音,抚摸他乱糟糟的头发:“说不定化疗之后病情就控制住了呢?”
邵臣双眸低垂,染上沉郁的蓝,朦胧胧。
“你不让我陪,那不陪就是。现在天已经黑了,你不会立刻就要赶我出门吧?”终究她让步。
邵臣嘴唇微动:“……不会。”
明微点点头:“我去帮你收拾行李,你要在医院住多久?”
“至少半个月。”
她说好:“我在家等你。”
深夜,两人背对着侧躺在床上,没有睡,也没有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明微感觉到身旁轻轻翻动,她也转过去,邵臣抬起胳膊,她便自然而然依偎进去。
额头贴着额头,小腿缠着小腿。
明微的手缓缓抚摸他清晰的肋骨,然后是消瘦的腰,微拱的背脊……想将他每一寸牢牢刻在心里,皮肤,骨头,血肉。
“快睡吧。”邵臣低声说:“别再乱摸了。”
那嗓音干涩,略哑,脆弱敏感。
明微意识到什么,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用手去探索,接着印证了心中所想,很轻地笑了笑:“你还能行么?”
话说出口发现有歧义,她正想解释,邵臣已经覆了上来。
“等一下……”仓促间明微哭笑不得,抱着他亲了好几下,喃喃安抚:“让我在上面。”
一边说着,一边引导他翻身平躺。
深秋的月光掉进窄小的房间,明微直起腰肢,在他面前脱下睡衣。
“喜欢么?”
“嗯。”
“还舍得赶我走?”
邵臣探出的手顿住。
明微笑:“你担心什么呢?怕自己死了,我承受不了,太伤心,走不出来?还是怕我像戚老板那样想不开出家?”
邵臣喉咙发紧。
夜色掩盖了明微苍白的脸色,她抬起尖尖的下巴,挑眉,好似初识那会儿桀骜的模样:“我们才在一起多久呀,能有多深的感情,我会为你伤心几天,几周,几个月?如你所说,我的人生还长呢,前面的风景美不胜收,要是你死了,我再找个喜欢的呗。这样你放心了吧?满意了吧?”
邵臣没有回应。
明微短促地笑了笑,俯下身去与他接吻。
邵臣轻轻抚摸她的脸,哑声说:“偶尔想我一下,好吗?”
明微呸道:“你那么讨厌,谁要想你。”
邵臣知道她说反话,但仍然忍不住往她肩膀咬了一口。
明微笑:“用力点儿。”
邵臣倒在枕头里望着她,幽蓝月光下,明暗交错,美得不像凡人,长发垂腰,起伏,摇曳,晃荡。
“我看见月亮了。”明微的视线落向窗子。
邵臣压抑着喘息,哑着嗓子:“……嗯,我也看见了。”
很美。
——
次日清晨,他在头痛中醒来,身边的床铺空荡,没有人在。
撑起身下床,走出卧室,发现桌上摆着早餐,明微从阳台进来,平静地告诉他:“吃完送你去医院,办完住院手续我就走。”
他亦神情平静,点点头,手握住椅背:“过几天我可能有事找你。”
明微诧异:“什么事?”
邵臣犹豫片刻:“到时候再说吧。”
她不明所以,但没有继续追问。
早饭过后,拎着行李出门,明微负责开车,一路沉默无语。
邵臣转头看她冷淡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理智与沉着,不再像昨天那样感情用事。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邵臣垂下眼帘,头依然在疼。
到医院,她井井有条地办理手续,送到病房,打量周遭环境,对他说:“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邵臣未置可否,只说:“你回去吧,护工一会儿就到。”
明微笑:“你不想抱抱我吗?”
他愣怔,下意识看了看另一床的病人和家属。
明微知道他的性子,当即摇摇头:“逗你的。”
说完转身离开。
邵臣在这时伸出手,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回去和你爸妈好好相处。”
“嗯。”
“世界上糟糕的人很多,但可爱的人也不少,你不要悲观。”
“我知道。”
“爱惜自己的健康,早点去做个胃镜。”
他怎么还记得这个?明微咋舌:“啊?不要吧……”
“一定要做。”
明微哭笑不得:“行、行,我做。”
邵臣像要把她揉进血肉里。
“你自己在医院乖乖的,”明微摸他的后脑勺:“积极治疗。”
“嗯。”邵臣松开她,再抱下去就舍不得放了:“你走吧。”
明微笑笑,转身出了病房,扬起的嘴角僵硬沉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麻木地乘电梯下楼。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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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邵臣的车子回灯台街, 停在路边,先到便利店买了包烟和打火机,站在垃圾桶旁边抽两根。
接着上楼回家,把早上的碗筷收到厨房洗干净,然后打扫卫生,吸尘, 拖地,擦桌柜, 铲猫屎。
卫生做完, 她下楼去对面的面馆吃午饭。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见她今天一个人光顾,不禁笑问:“你男朋友怎么没来?”
明微道:“他有事。”
老板点点头。
明微忽然突兀地加了句:“他过几天就回来。”
“哦, 好,到时多来店里坐坐。”
明微点头:“行。”
下午她返回医院,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待着, 守着。
待到天边彩霞满天,肚子饿了,出去找点吃的, 晚上继续留在花园,等什么时候困了,哈欠连天, 她就开车回家洗澡睡觉。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早早起床,喂黑糖,下楼去小笼包铺子吃早饭,填饱肚子之后前往医院。
那花园没什么稀奇, 风景单调,也没有种什么观赏性强的绿植, 只是有一株偌大的榕树,枝叶茂盛,她坐在树下长椅,被大树遮挡,从楼上不太能看到。
明微没有任何计划和打算,只是想在医院陪着邵臣,离他近点儿,再近点儿。
可哪知傍晚突然收到他的微信:“明微,回去。”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暴露的,隔着树枝和树叶的缝隙往上偷瞄,分明挡得很严实呀……
“我看见你的脚了。”
啊?
她当即缩起双腿,心中满是不可思议,只凭一双脚或者鞋子,他就认出她了吗?
明微觉得神奇,不太敢信,小心翼翼挪出去,探头张望,果然猝不及防与窗边的邵臣打了个照面。
她心下猛跳,尴尬地咧嘴笑了笑。
邵臣低头敲字:“回去吧。”
明微也没跟他较劲,挥挥手,倒是很听劝地离开了。
不过她只离开花园,并没有走,而是换了个地方,待在车里,这样应该不会被他发现了。
又一日,午后,明微坐在便利店吃三角饭团,她给邵臣发信息,问:“治疗方案出来了吗?”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收到回复:“出了,明天开始化疗。”
明微顿住,心口透不过气,用力深呼吸,想说点儿鼓励的话,但觉得都是废话。
这时屏幕弹出一条新信息:“你有按时吃饭吗?”
明微瞥了眼手边的紫菜饭团:“有。”
忽然间她意识到怎样才能使邵臣开心,立刻驱车去到一家高档餐厅,点了几道招牌菜,然后拍照发给邵臣。
下午她进电影院看喜剧,没几个人,她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一边看一边给邵臣发信息吐槽。
“晚上要去我妈家吃饭。”
她没有去,看完电影就回到了医院,但是把以前在许芳仪家发生过的事当做此刻讲给他听。
“你不知道我那个弟弟有多讨厌。”
“我妈的小老公每次见我都一副倒霉相,假笑,摆姿态,比我弟还讨厌。”
……
此后每一天,明微在真真假假中编造出充实热闹的生活景象,让邵臣知道她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尽管邵臣再没有回复过她。
半个月过去,她没有等到邵臣结束化疗出院,但是等到了他的信息,问:“明微,你下午有空吗?”
当时明微正在车里打瞌睡,收到微信差点跳起来:“有有有!”
“下午三点来医院一趟,可以吗?”
“好的呀。”
她激动得要命。
抓耳挠腮地等到约定时间,明微下车走到住院部,乘电梯上去,到了病房门口,她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照照自己的样子,做了几个深呼吸,推门进去。
邵臣躺在病床上,旁边坐着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士。
明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慢慢走近。
他瘦了很多,看上去体重大概掉了有二十斤。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滞留针留下的淤痕。
邵臣现在视线有点模糊,见明微进来,不确定,眯眼用力辨认,然后很淡地笑了笑。
明微一时险些认不出他。走到床边,伸手抚摸他无比憔悴的脸,扯起嘴角:“比我想象中好点儿,头发没掉。”
邵臣指向旁边:“这是彭经理和高律师。”
明微置若罔闻,眼睛只看着他,直到几份文件递到面前。
“本来打算做完第一次化疗,身体恢复好点儿,再跟你聊这件事。”邵臣说:“我给你买了三份保险,一份养老,一份重疾,还有一份医疗,都是趸交,合同高律师把关看过,没有问题,你可以放心签字。”
明微脑子一片空白。
“明天高律师会代我给你转一笔款,没多少钱,但是……可以让你在三十岁之前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看过世界好的那部分,你就不会再这么……厌世了。”邵臣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听得出来他是快乐的:“等到三十岁,人成熟些,你会有能力过好未来的人生……”
明微浑身轻飘飘,感受不到一点重量。她的心正在经历海啸和地震,可是她却异常地冷静。
“你爷爷呢?”她看着邵臣。
“都安排好了。”
全都安排好了,说得多么轻巧啊。明微点点头,忽然间垂眸笑起来,每笑一下,心口仿佛都在抖动。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她想,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用尽心思地待她,替她着想,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荒谬的地步。
明微拿起笔签合同:“行,我听你的。”都听他的吧,照着去做,只要他高兴,她什么都愿意配合。
保险经理人和律师似乎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然后这两人一起走了,不知是出去回避,还是功成身退。
多余的外人离开,明微把帘子拉上,坐到床边,俯下身去亲邵臣的额头、鼻梁。
他稍稍别开脸:“你……”
明微轻嗤:“才多久没见啊,不让亲了?”
邵臣噎住,不知道怎么对待她的无赖行为:“我现在……不太好看。”
明微一下下抚摸他的额头,柔声说:“傻子,情人眼,怎么都好看的。”
邵臣薄薄的胸膛在起伏。明微又埋下去,亲他紧绷的唇角。邵臣的双眸渐渐变得无比留恋。
“你的护工呢?”
“在外面,很黑的那个。”
“我刚才都没留意。”
“回去吧。”
“我才来多久呀?”
邵臣笑:“待在医院做什么,都是病气。”
“我想见你的主治医师。”
他摇摇头。
明微咬唇,又问:“你三哥呢?”
“来过,想留下来陪护,我让他回去了。”
明微歪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邵臣,你是我见过最要强的人。”要强到近乎顽固:“以前你说我任性,其实你自己也挺任性的,不是吗?”
邵臣嘴唇动了动:“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他从来如此,自尊自强,不麻烦任何人,即便与王丰年交好,也始终保持某种距离。早在生病之前他的防备心和疏离感更加不可理喻。
却不知为什么,在明微眼里,他似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邵臣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
“你真的很讨厌。”明微依偎在枕边,像以往他们在家那样亲昵:“把我叫过来,居然为了签保单。你把我几十年后养老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邵臣没有否认。在能力之内为爱人做好打算,是他最后的价值感了。
他喜欢此刻与明微耳鬓厮磨,亲昵地低语,一直很喜欢。
“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她稍稍抬起脸,抿嘴调侃:“蛇蝎捞女和痴情汉子。三个月让你对我死心塌地,交出财产。取个标题去网上发帖子,肯定得红。”
邵臣却没笑,只望着她:“让我看看你。”
明微撑在上头,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心里在说,邵臣,别离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明微,”他说:“我想看你快快乐乐地,顺遂健康,有人疼,有人爱,将来想结婚的时候找个可靠的人,要对你很好……家庭和睦,美满幸福……然后偶尔想起我,不会后悔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就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