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碰上了他呀。”宣姬话音渐低,如潭绿的眸子清冷幽深,闭眸前一丝杀意消散。
这夜过的安静,没再生什么大事,可第二日明宗帝就起了热昏迷不醒,内侍过来通报时宣姬手中的琉璃碗都碎在了地上。
萧烨多半是因着卫玘回来重想起旧事,索性都不愿见宣姬连夜就宿在某个宫嫔殿里,这一出事了,朝堂内廷都吓没了魂。
宣姬匆匆赶到宫嫔殿里头,御医里外跪了一地替明宗帝诊治,那宫嫔早哭花了眼在殿门口磕头,见宣姬出现立时就跪着挪在她跟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句话都说不齐整,宣姬听了个大概是她不知情,陛下歇了这一夜醒来就是这样。
宣姬朝床榻张望一眼,有两位皇子守在榻前侍疾,萧烨膝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皇子萧琮和三皇子萧瑜是先皇后所出,二皇子萧玮和小公主萧亦琼都是妃嫔之子,三皇子身体羸弱,常年卧病在殿中,公主尚未及笄养在宫妃跟前,榻前正是萧琮与萧玮。
宣姬瞥一眼两个人的背影,实在难言语,转头就将殿里外事宜处理得当,她安慰那宫嫔冷静下来,“御医还没瞧出病来,你别慌,宫中自有法度,若你没做什么,绝不会冤枉你。你且先冷静下来,想想昨夜到现在陛下可曾吃过什么喝过什么,这里我来守着。”
后宫之中如今以宣姬为首,朝臣管不到内廷,这会宣姬已经一一安排了事项,正有条不紊的进行。
卫玘来的稍迟,御医从内里撤了出来,他往里走直通殿中,他从未见过宣姬,只凭着她这头长发和蓝眸认出眼前的人就是宣姬。
宣姬就站在中堂,见卫玘进来眉头微皱,心中有个念头稍纵即逝,随即还是行了礼。
“陛下如何了?”卫玘好似并不在意她在场,直问起萧烨的病情。
萧烨尚未清醒,现下不好在殿中议事,两位皇子守着,宣姬反而不好留下,只好引了卫玘退至殿外,“劳侯爷挂心,陛下已然上了些年纪,连着操劳国事甚少休息,又忧虑成疾,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御医开了补气安神的药,叫好好歇上几日。”
朝臣那头派了内侍过去通报,朝臣得了信都散了去,等着萧烨醒了才传见。
殿中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内外除了皇子,都是宣姬的人,萧烨拼死不叫他们碰面,可眼下竟是个绝佳的时机。
“想必侯爷,也有不少话要问我吧。”宣姬双手贴在腰际,隔着卫玘不远,礼数做的足,便是外人瞧了也说不出什么。
“确有一事。”卫玘抬眸,目光落在檐上青瓦,“不知娘娘昨夜要提醒本侯什么?”
宣姬在宫女心中风评极好,别说发难,就连皱个眉头都少见,昨夜却偏偏要因着茶水一事,故意叫拂冬这个没心眼的从内廷过,故意说给卫玘听。
这事儿换做旁人都以为是个小事,正碰上卫玘这个聪明人,又暗暗提及平山,不是有心还真说不过去。
宣姬不恼反笑,顺着卫玘的玉冠往下看,比起当年卫长风风光更甚,面上是笑,眼底却是无尽的寒意,“提醒侯爷,勿忘旧仇。”
宣姬的声音轻的出口就散了,卫玘听的清清楚楚,他听清那话里切齿的恨意。
两人这头话还没叙完,拂冬就进了殿,她也是个会瞧眼色的,过来看见宣姬和卫玘正在谈话,立刻就守在门口。
“卫侯爷,你与我,是一条路上的人。”
卫玘回头看了眼宣姬,她就站在卫玘跟前,好像隔了千里万里远,那双碧蓝的眸子里却盛满了悲悯。
作者有话说:
北晋专场2/2
第67章 、鲛人泪(六)
周莘和叶昭跟着庆阳军的人歇在了城外卫家的别苑, 下人不敢怠慢,一应用度都是最好的,周莘乐享其中。
第二日她趁着天好, 早起练了剑, 快到巳时连叶昭都起来打了两套拳,宫中传来明宗帝晕倒的消息。
卫玘在宫中歇了这两日,看来并不平静,周莘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打搅, 于是她在亭子里盯着远山发了半日呆,等叶昭来了,侍女上完茶后, 她才指着那山问道, “哪是何处?”
侍女抬头瞧了眼,恭敬回道,“回夫人的话,上京城内只有一座平山, 乃一山独秀,京城内外皆可观赏。”
周莘摆手叫她退下,起身理了理袖口, 对叶昭道, “既然都来了,何不去平山瞧瞧?”
叶昭不解,等反应过来时周莘已经快步到了廊下,他飞身跟上在她身后, “你该不会是要去看看那位长公主吧?”
周莘连头都没回, 高声回他, “为何不呢?”
她下台阶时马尾飞扬, 过中堂时唤人备了马,庆阳军的侍卫本想拦住周莘,可她毕竟是侯夫人,入城不过去平山而已,也不算什么大事,此刻显得有些迟疑。
“诸位不必担忧,我入城去趟平山,天黑城门关时,必然回来。”周莘招呼他们退下,又携了叶昭上马,侍卫们只得派了精锐跟着。
平山在上京城西郊,当年平山行宫被推倒移平,后新建隆恩寺供京城贵人礼佛,后山的清音庵就是长公主的出家之所。
周莘和叶昭骑马快得很,半个时辰不到就行至山下,二人方栓了马往山上去,一路上到隆恩寺都是人烟鼎盛,来往香客不绝,多了个周莘二人也不算稀奇。
庆阳军的人对清音庵熟门熟路,领着二人从隆恩寺后头就进了小路,半刻钟后就停在清音庵门前。
周莘向领路的人道了谢,待他走后才和叶昭上前推门,手还没搭上门环,就有人从里头开了门。
二人退了一步,对视一眼古怪的看着开门的人,是个面净的小师傅,看着周莘和叶昭也有些无措,只是听了慧明师傅的嘱咐,行了个僧家礼,“二位,师傅等候多时了。”
周莘皱眉,“哪个师傅?”
小师傅回道,“清音庵只一位师傅,号慧明。”
周莘无端心跳的飞快,这位长公主别不是个神人,竟算到她今日回来。
一旁的叶昭带着满脑袋的疑问,没从周莘这里得到答案,只能跟着周莘一起进了门。
清音庵不大,极其清雅。小师傅领着走过长廊,拐进小院子里,上面写着扶云居,别是一番绿景。
小师傅停在院中央,转头看向周莘又看向旁边的叶昭,抿了抿唇道,“师傅就在正堂,师傅说只见姑娘一人,这位施主随我在院中等候。”
周莘看正堂中,门开着,里头摆了小桌和香茶,燃了檀香,桌前跪坐着个素衫僧尼,手中珠串轻转,听见这边的响动,睁眼转过来看,正和周莘对上,眸中意味深长,像久别重逢像劫后余生,仿佛等了她许久。
周莘应承这如炬目光,一时茫然,只得收回和叶昭说话,“你在这等我,约摸半个时辰我就出来。”接着她又向小师傅行礼,“辛苦小师傅。”
“好,你小心些,有事唤我,我立刻冲进去。”叶昭目光关切,周莘扬扬手中长生剑,示意他安心,随即和小师傅走向正堂。
“师傅,人到了。”小师傅请了周莘坐下,退出门外关上门到叶昭跟前,九月的上京城仍有些热,小师傅只能带着叶昭坐在树荫下等着。
慧明仪态端正,细眉素面,就连眼角都没有半点皱纹,目光随着周莘进来到落座,手中木纹珠串紧握,见周莘眉眼一如从前,眸中竟生出些泪意。
周莘心头奇怪生疑,她从小在越国长大,十六岁后才十三州跑了些日子,这位北晋的长公主,她从未见过,可这位长公主的目光从方才见她时就好像认识她许久。
周莘定定神,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手中长生剑还没放下,犹豫再三问出口,“长公主殿下,您认识我?”
“贫尼已离开皇室许久,法号慧明。”慧明轻笑,话语中有些哽咽,“周莘姑娘,我等你很久了。”
轮到周莘震惊。
这位长公主知道她的名和姓,周莘满是疑惑,连慧明给她倒的茶都没接,“您说……您等我很久了?”
“是,我等周姑娘,快二十三年了。”慧明将茶盏放在她跟前,慧明不急不躁,缓缓伸出手,将珠串放在掌心,木纹在碧玺面上翻动,木纹碧玺十三州实在罕见,周莘一眼就认出来,是叶若淳所说的北晋皇室的碧玺珠串。
周莘抬头看向慧明,她将手掌抬高,碧玺木纹转动更甚,周莘只听她温声道:“周姑娘,是你叫我在这里等你的。”
慧明的声音带着诱惑一般,周莘抬手抚上那串碧玺,等慧明撤了手,碧玺珠串完全落在她手中,她才惊觉周遭景色异变,黑白转换四季变化,眩晕感慢慢袭上周莘的脑海。
周莘坐不住,一个不稳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地上却沾了一手泥,长生剑落在膝前,鸦羽长绫映上滴滴雨水。
周莘缓缓抬头看,浸满凉意的雨滴淅淅沥沥的落在她的脸上时,她才一点点清醒过来,她此刻正身在一处密林。
周莘看着手中的碧玺和泥水,方才她还在慧明的扶云居,她甚至还记得那满室的檀香和慧明的目光,却忽而转来这林中。
周莘手垂在膝盖上,低头看见原本碧玺面翻滚的木纹已然静止,沿着木纹还生了道裂纹,她静坐许久,雨水打湿她的长发和肩头,她才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传说中北晋皇室那串木色碧玺是仙家的宝贝,听说能跨过时间穿越生死,周莘曾经只是相信,如今却真真正正的经历了一会。
慧明给了她碧玺,她还说,她等了自己二十三年。
周莘握紧碧玺,捞起长生剑,起身往前走,她心里想透了和明镜似的,若真如慧明所说,她应该在二十三年前见过自己,那此刻她身处之地,便极有可能是二十三年前。
二十三年前,卫家遭难,平山行宫和赤霞关外都是血色。
周莘抬头,雨落在她眼尾滑下,老天给她这个机会,兴许她可以阻止这一切,那卫玘出生就是卫家的世子,从小锦衣玉食,不必遭受那些成长。
周莘笑了,眸中映上卫玘的眉目,即使前路险恶,她仍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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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周莘进门半个时辰过去了,里头没有动静,叶昭后颈生了层汗,周莘没叫他,他不好进去,急的在亭子里来回踱步,又等了一刻钟焦躁的问那位小师傅,“这……怎么还没出来?”
小师傅手中佛珠不停转动,面上也有些不宁,她安慰道,“施主您请等等,我去请示下师傅。”说着她出了亭子,叶昭内心不安,隐约觉得出了什么事,周莘若是丢在他手上,他就要提着头去见卫玘,他站不住,迈着步子跟在她后头去了正堂里。
小师傅敲着门唤师傅,堂门缓缓打开,只有一个慧明空着手出了来,叶昭绕在她身后往里瞧了好几眼,并没有周莘的人影,他急道:“师傅……我嫂嫂呢?我那么大个嫂嫂呢?”
“嫂嫂?”慧明转头问他,她不知道周莘的身份,她来时身侧有个男子,这会听叶昭提起,不免多问。
叶昭纵使着急,心中仍有定数,这位长公主毕竟抚养卫玘到五岁,也不算是个坏人,他行了个周全的礼数,“晚辈朔城叶家子弟,家中表兄乃是当今庆阳侯卫玘,五月末于本家娶得正是周姑娘。”
慧明了然,暗道都是命数,她叹了口气,回了叶昭的问题,“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叶昭跟着低声念了一遍,还没继续问,慧明就舍了二人往前院走,“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小师傅一头雾水,叶昭快步跟上,他跟在慧明后头,慧明入前院时才回了他的话,“你不必担忧,承渊那边,我自会说明。”
她说了这话,叶昭便没再跟着,立时出了院子下山,回到别苑时天都黑了,叶昭仍然坐立不安,底下人见只有他一人回来,脸色又不好,话都不敢问,还是叶昭传了人递了信给卫玘。
第二日慧明起了个早,将清音庵中一应菩萨都拜了,又一一点了香,念完经后手中转空时才想起来那串碧玺给了周莘。
“师傅,您的珠串呢?”小师傅替她净手,问道。
慧明笑而不语,手中空落落的,半晌后卸了僧帽,梳了盘发描了眉,在脑后别了枚长金凤簪,就这小师傅的手起身,她来时孑然一身,走时这里什么都不会带走,她摆手叫退了小师傅。
慧明在清音庵门口站了会,便有几个侍卫模样的人自林中现身跪在她跟前。
“够久了,迎本宫回去吧。”
这是萧亦如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见清音庵外的景象,她入清音庵时才二十一,如今都过了不惑之年,受萧氏天子卫监看,萧亦如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北晋皇室。
底下侍卫互相看了一眼,便有两个立刻飞身进了林下山安排事宜,另两个跟在萧亦如身侧。
萧亦如下山一事并没有刻意隐瞒,过隆恩寺时京中不少贵人都瞧见了,虽多年未见这位嘉仪长公主,可她头上那枚金凤簪,谁见了不咋舌。
萧亦如下山这天,上京城还发生了件大事,兴德殿中金诏发了两遍,赐了庆阳侯调令,明宗帝派他带兵趁南晋朝政不稳收复南晋。
朝中大臣闻此惊变一时诧异又感叹明宗帝雷厉风行,统统跪在殿中请见,又暗暗连写了几封急信传给沈才均。
谁知明宗帝龙体不适仍在寝宫安养,身侧除了一个宣姬,连两位皇子都被请了出去。
众臣疑心却又想陛下是打定了主意要收复南晋,只是这事实在太过仓促,可金诏上落笔与玺印都是陛下亲笔,众臣只能听命着急忙慌替庆阳侯准备兵粮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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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亦如午时回的宫,与在宫中受诏的卫玘打了个照面,饶是隔了十八年,她不是多年前那副华贵雍容之态,素色长袍着身,金簪别发,卫玘一眼就认出她来。
纵使是手握金诏的前锋大将,仍是恭恭敬敬的行了跪礼,身后众人大惊,跟着齐齐跪首。
萧亦如出家太久了,久到连卫长风的模样都忘了,这会瞧见卫玘那张脸,才想起来那双锋芒决绝的双眸,那些淡然的被压抑许久的心绪全涌上心头。
萧亦如面色如常,齿间紧咬,眸中蓄满了泪,她站定稳住片刻,才靠近了两步叫卫玘起身,“起身吧,承渊。”
卫玘起身,瞧见她发上那枚金簪才知道她如今算是复了身份,长公主回宫明宗帝发诏,这两件都不是小事,撞在一起叫人实在难解。
“长公主殿下您因何此时回宫?”卫玘斟酌半晌,还是唤了她殿下,十八年之久,他已然忘记从前叫她姑姑时的模样。
卫玘在叶家成亲的消息,她也知道一二,那位夫人的名字传来时,她不敢相信,兴许这正是二人的机缘所在,萧亦如不曾多言。
萧亦如声色细腻,在他眼前和蔼如母,“此事暂且不论,我在平山遇见周姑娘了,同你借她几日,你不必担忧。”
卫玘眸色微变,想起入宫时叶昭从别苑传了信,他还没拆开瞧,想来说的正是这事,萧亦如到底护过他,既然与他说明,周莘应当无事,想到这他便道了谢。
萧亦如瞥见他身后有几位着了战甲的将军,又见他身着盔甲,皱眉问道,“这京中是出了天等大事,竟要派你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