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周莘退出两步,将金牌贴在掌心,镶金的庆字正对着那几个要冲上来的侍卫。
庆阳侯的令牌由玄墨玉打造,庆字镶金,手掌大小坠着金穗,凭着山上的缝隙阳光照下来时透过的光泽,是以周莘拿出令牌时,几人就已经停下手中动作。
卫家三枚令牌,一枚给了明宗帝,一枚放在陈国叶家,另一枚从未出现,如今却在平山外的陌生女子手中,几人更多的是震惊,庆阳军的制度教会他们恭恭敬敬的收了剑行了礼,垂首回着周莘的问题。
平山行宫外藏着庆阳军的人,守护着身怀六甲的叶芷嫣,而那时的卫长风正在赤霞关外与丹阙戎狄二族周旋,去了约有三月传回来他受伤的消息。
叶芷嫣坐立难安,这几日人都消瘦许多,太后和长公主怕叶芷嫣动了胎气,便安排她来了平山行宫安胎,多半也与平山行宫风水有关,叶芷嫣来了后饮食都规律起来,又复了从前容光。
侍卫引着周莘过林子往行宫去,周莘不免多问几句,“那如今行宫里都有谁陪着夫人?”
“回贵人,是嘉仪长公主。”
周莘脚步一顿,想起清音庵里那位雍容仪态的慧明师傅来,她亲手给了她碧玺珠串送她来了这里,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周莘猜想她与成韵一般无二,有个什么通天的本事,能看得见往后,才特意在清音庵等她。
无论是什么情形,这时候的萧氏也会有串碧玺,周莘手上的都不该叫人看见,她不动声色的将珠串拿下来揣在怀里。
几个侍卫到殿门都散了,只留了一个领着周莘进去,她跟着踏进去,侍卫给周莘介绍,殿中过小桥流水,往后上四十台阶,便是正殿畅春殿,永昌帝亲书,莫大的荣耀,如今正住着叶芷嫣。
侍卫常进行宫里,里头有人认识,任他带着周莘上了畅春殿,殿中雅致清幽,一应配备都是最好,侍女随行端着的茶盏是琉璃制的,门口的屏风是上好的金梨木,越往里走越能听清女子嬉戏的声音。
“阿嫣无赖,骗我放了这一张牌。”这女声令周莘觉得有些熟悉,她跟着人往里走,隔着纱幔隐约瞧见四人围坐在亭子里,绕过去纱帘一角,她瞥见绣着花纹的袖边伸出涂着丹蔻的手举着小牌,混着笑声的推了出去。
周莘出了屏风,正往亭中来,那厢打的起劲并没注意这里有人过来。
“不打了不打了!”梳着双髻的丫头连着唉声叹气,将手中几张牌放在桌上,托着下巴皱眉。
“是呀!可不能打了,这一下午,夫人已经赢去了我们三个月的月钱啦!”背着周莘的另一个丫头,夸张的比了个数,将小牌垒在一起不愿再打。
圆桌左侧坐着牙色长裙的女子,腕上挂着青蓝的披帛,发上别着金丝冠,两侧别了金簪,长发沿在后背,半玉钏束着发尾,仪态端重眉目生盼,周莘一眼就认出她是萧亦如。
齐齐瞧过来的还有她对面的夫人,面容姣好,眉眼如画,盘着夫人髻,耳上坠着珍珠,小腹隆起,撑着长裙露出绣鞋来。
她转过来瞧周莘时,周莘想起卫玘,卫玘的眉目也生的好看,如今才知道多半是承了叶芷嫣的美貌,如今的叶芷嫣也才二十一而已,与她相见的叶若淳虽差了二十岁,却依稀能看出来脸型极为相像。
亭子里两位主事人停了手上的牌,丫头也立刻站起来随在身侧,周莘才到亭子前,侍卫就替她传话,“拜见长公主侯夫人,这位是持着侯爷令牌的贵客,前来请见。”
周莘握着剑行礼,长生剑换了鞘,鸦羽长绫给剑身裹了个全,周莘想着叶芷嫣认不出来,大喇喇就竖在眼前。
“令牌?什么令牌?”萧亦如挪开叶子牌,反手撑着下巴兴致缺缺的盯着周莘,多看了几眼又觉得小丫头长的不错,就开口问是哪家的怎么没在北晋世家看过她。
周莘明白,萧亦如这会并不认识她,她抽出腰间的令牌双手递呈给二人看,“在下姓周,并不是北晋人,是以长公主和夫人不认得我,前年有缘得了侯爷的令牌,这些时日蒙侯爷托付,来北晋瞧一眼夫人。”
叶芷嫣起身,身后的丫头和长公主都挨在她跟前,她伸手将令牌递还周莘,声色温柔,“劳烦周姑娘替长风跑这一趟,我如今好的很,请他务必安心,不必担忧。”
等周莘接过令牌,叶芷嫣瞥见她袖口沾上的泥土,拈着洁白的帕子替她揉了一遍,“想来周姑娘赶过来这几日甚是辛劳,不如在行宫歇上几日,再回关外也不迟。”
周莘心头一跳,她暗里还想找个什么借口留下来几日,不曾想叶芷嫣已经开口相邀,她抬眸对上叶芷嫣的目光,柔和似水,周莘不自觉应承下来,视线落在她肚子上,又抬手作谢,“夫人相邀,在下不胜荣幸,那便多叨扰夫人几日。”
叶芷嫣命人给周莘安排了房间,住的偏后殿些,离二人住的畅春园百来步距离,周莘跟着侍女离开,长公主的目光随着周莘的背影拉远,蹙着眉对叶芷嫣道:“你该比我聪明,这女子并不是军旅之人,身上倒有股子江湖气息,长风认识她,我却不信,来路不明的人,这个节骨眼上,你怎么也敢留下来。”
叶芷嫣想解释不知从何处说,周莘给她的感觉实在太良善,这莫名的念头叫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没拦萧亦如,由着她在殿里召了人戒严起来,旋即又笑着摇摇头,暗暗念叨她兴许是眼花了,才将她手中那柄剑认作是长生剑,分明剑鞘普通的紧,只不过剑柄露出那一节的花纹犹为相似而已。
长生剑这些年一直在叶家存着,她是嫡女,自小摸着那把剑长大的。
她也知道,若是叶云山不点头,谁敢拿剑?她嫁来北晋这几年常与家中来信,并未见叶家提到长生剑外借甚至丢失一事,是她多想,可那节云纹实在熟悉。
叶芷嫣暗里打定主意,要再见她一面,她心里总觉得这位周姑娘不是什么寻常人。
第70章 、鲛人泪(九)
周莘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在殿中传开, 长公主下令戒严,周莘也有所警觉,她第二日便是起了个早都有人在她背后嘀咕, 有怕她的, 也有好事的跟在她身后的。
周莘不甚在意,她突然出现,换做是她自己,也会有防备, 何况是皇家公主和侯门夫人。
虽有戒备,待她伙食极好,早膳给她摆满十二样, 叫她不知从何下手, 堪堪动了两筷子就听见院门口有人进来,她挪步到门口见是叶芷嫣扶着腰走了过来,周莘见状立刻伸了手想扶她,“夫人有孕, 有事通传一声,我过去即可,何必家劳烦夫人亲自来这一趟。”
叶芷嫣眉眼温和, 眼底笑意融融, 搭在周莘伸过来的手上,腕上的白玉镯就贴在周莘的手心上,挨着她往里走,“太医说有身子才要多走走呢, 九月里天热, 我也就图早起趁着升阳这一会儿四处走动, 走着就到你这了。”
日头刚上, 院子载满树,还没热起来,周莘请她入了内室,正坐在早膳桌前,叶芷嫣扫了眼,挨着周莘的手坐下,长裙曳在周莘的靴前,问道,“行宫上下为了迎合我的口味,将菜谱改的极为清淡,瞧着你这没怎么动过,是不合你的口么?”
确实不大合口。
北晋与越虽为邻近,略有地域差异,周莘能吃得惯南晋和陈国的饭菜,北晋的口味到底叫她难以适应。
周莘坐在叶芷嫣一侧,绕着话回她,“是夫人安排的太周到,我实在是不知从何下口了。”
叶芷嫣跟着笑,拍拍她的手,随即唤了人备了份碗筷要与她同吃,周莘乃至两侧丫头正要接话却被她打断,“我呀,孕期多食,逛来这会又饿了不是,周姑娘不会嫌弃吧。”
叶芷嫣笑盈盈,她孕期一应饮食起居万般注意,这一开口,谁也不敢拂她的意,身后的丫头只好备了干净的碗筷放在她跟前,周莘见状忙应和道,“怎么会?夫人与我同食,是我莫大的荣幸。”
因着叶芷嫣的入座,厨房又添了两份甜的乳酪,凉却不冰,正合适叶芷嫣,周莘跟着得了一份,连夸了几句好吃又和叶芷嫣叙起话来,“瞧着夫人肚子,应当有七八个月了吧。”
“八月有余,这几日还踢我呢。”叶芷嫣正放下汤匙,摸着肚子低头笑道:“都说酸儿辣女,不知我爱吃甜的,生出来是不是个女孩儿,可踢我的劲儿大的很,又像个男孩儿。”
周莘握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着眉目和叶芷嫣说笑,“不知夫人是更喜欢哪个呢?”
叶芷嫣手指点在外袍上,略略思忖一会儿,眼里都是憧憬,“我盼着能是个男孩儿,像长风,可长风喜欢女孩儿,说是贴心点,出生呢就是个小郡主,咱们都捧着她长大呢。”
依着叶芷嫣和卫长风的身份,不论是男孩女孩都身份尊贵,若卫家不倒,卫玘出生就是世子,自然金尊玉贵。
周莘没见过卫长风,卫玘像不像他,周莘一时也说不上来,她撑着下巴,目光出神的落在叶芷嫣的肚子上。
“周姑娘?”叶芷嫣轻声唤她,周莘蓦地回神。
“周姑娘得闲的话,陪我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吧。”
周莘自然应允,陪她走在行宫长廊上。
“听姑娘说你不是北晋人,不知是哪里人?如今多大啦?”叶芷嫣熟络的问着话,眉眼带笑声色温和,周莘不免多亲近些,一一回答,“诚如夫人所说,我并不是北晋人,我是越国人,今年已经十八了。”
叶芷嫣侧着诧异的目光看她,“你看着小的很,没成想已经十八啦!”
说罢微微叹了口气,“我十几岁的时候,想着要四处游历一番,却不想碰见了卫长风。出嫁从夫,与叶家都隔了千里万里,更别说游历四方,如今有了身子,只能安心养着,哪儿也去不了了。”
“我倒觉得这是夫人的福运。”周莘听她话里蔫着气,轻声劝解一般道,“须知有些人连平常的一生都过不好,夫人出身陈国叶家,已然比寻常人过得优渥,出嫁就是北晋的侯爷,怀的就是小世子,谁人不羡慕呢?”
“你倒会劝解人。”叶芷嫣停下脚步,双手握住周莘的的手,轻拍两下,才定睛看着她,眼里映着树叶缝里投下来的细碎的光,“周姑娘,我是叶家女,自小是拿着长生剑长大的,你来时手里那把剑正是长生剑吧!”
周莘对上她的眼,仿佛被她看透,可她仍旧笑意款款,周莘甚至听不来是质问,一时不知从何处解释。
“若非亲信,我父亲和丈夫决计不会将令牌和长生剑交给你,我来行宫前就听闻他受了伤,这些日子我安心养胎不曾过问,是不想他担忧,可是你出现了。你告诉我,他在赤霞关外如何了?”
叶芷嫣攥紧她的手,甚至微微颤抖,连眼里都渗出泪来,周莘呆了一瞬,卫长风此刻已经在赤霞关外了。
卫玘见过陈征之后得知了当年的真相,他轻描淡写的说给周莘听,三言两语怎能掩盖其中凶险。
周莘知道,卫玘也知道。
卫长风是驻守赤霞关后的第四个月,在与戎狄丹阙交战最为激烈,也正是那时,宣姬被掳关外起雾,卫长风才丧了命。
日光的热度往上升,周莘被叶芷嫣盯的生了汗,见她吐息微重,只好反握住她的手,扶着她寻了阴凉处挨在游廊靠椅上,“夫人莫急,您身子最重要,其余的您听我细说。”
说着她唤了丫头拿了扇子,俯身在她跟前,替她扇着,“我是自陈国来,长生剑是叶老先生亲自给的,过赤霞关时得了侯爷令牌,替侯爷来瞧一眼您,现下夫人安好,我这几日便要回赤霞关,夫人放心,庆阳军骁勇善战,西北那些人绝不会是侯爷的对手。”
叶芷嫣若再动容些,周莘只怕就要说出实话了,可任谁听了她是来自二十三年后的话,也会觉得她是疯了吧。
周莘改了话头,叫她听不出来真伪,事态紧急,她这几日也是预备着走的,她原本想着再见个人,便是宫中的宣姬娘娘,她始终是个外人,凭着侯爷的令牌相见,叫外头人怎么传,到底还是将这念头摁下了。
叶芷嫣是个明事理的人,这让周莘反倒安心下来,和叶芷嫣那日谈过之后,就没再见她露出过担忧之色,安安稳稳养胎,等过了两日,亲自送周莘上的马,双手递上长生剑。
当时问及长生剑为何换了剑鞘又用鸦羽长绫裹着,周莘直说不想惹眼才将这事含糊盖了过去。
周莘出发那日,怀里裂了纹的碧玺珠子彻底碎了一子,出行碎珠,算不上吉利,她还是握着残珠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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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金诏直发,就算远在南晋汾州的沈才均也得到了消息,他在南晋听了两日的动静,在汾州戒严点兵之际连夜出了城,过了渭水沿着兵马道往北,终于在第七日星夜里碰上了驻扎的军营。
沈才均连着好几夜没合眼,就算是容颜憔悴,守夜的士兵一眼就认出他是令尹大人,立刻恭恭敬敬请人进了大帐。
卫玘还未入睡,与几位将士在沙盘推演战局,听人报了是沈才均来了,才叫众将士散了。
九月刚过白露,夜里凉了些,沈才均的外袍上沾满雨水泥土,进了营帐就有侍卫上前替他卸外袍却被沈才均招手打断,侍卫退下,随即帐中只剩卫玘沈才均二人。
昏黄的灯火下,卫玘神色如常,倒是跟前的沈才均眉头紧锁,往前进了两步,长驱直入,“南晋女帝新登,朝廷内外上下一派,陛下纵使心急,也不该如此武断出兵,还连发两道金诏,此事实在蹊跷,不知侯爷受诏时,可曾亲眼见过陛下?”
金诏自寝殿发出,在兴德殿宣发,殿里站满了朝臣,宣姬娘娘捧着,朝臣一一复验,卫玘就立在堂下,亲手接过两道诏书。
“并未。”卫玘起身,从匣中取出金诏,放在沈才均跟前。
沈才均平铺开两道金诏,眉头紧锁,眸中滑过惊讶与不可置信,“字迹与玺印却为陛下真迹。”
沈才均垂首细细思索其中联系,却听眼前卫玘开口,“我出宫之前,陛下就已经病倒,是宣姬娘娘亲自宣的诏。”
“陈国时你曾言于兵家一事看淡,为何就此事应了陛下的诏?”沈才均卷起诏书,缓缓扣上,发诏是一回事,接诏是另一回事,当年之事定有隐情,他不信卫玘能抛开那些过往。
“因为,我与南晋那位女帝,有桩交易。”卫玘音落,帐中寂静下来。
凌厉与清冷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沈才均紧攥住诏书,冷冷开口,“我说过,侯爷若是于北晋政权不利,我绝不与你为伍。”
“沈令尹倒是忠心耿耿。”卫玘轻哼一声,眸子里溢上嘲讽,“北晋金诏频发,朝臣存疑,皇子却蓄势待发,睁着眼都看不清局势,出兵之际恨不能亲自出征,连明宗帝的榻前也只有一个宣姬照料。”
桩桩件件与朝中人写给沈才均的书信对上,卫玘只稍稍停顿就能看清沈才均复杂的脸色,眼下的乌青都昭示着他疲于忠心。
“沈令尹,朝中局势你比我清楚,不论我此战输赢与否,北晋都是大厦将倾。”
沈才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为这北晋和周莘的事,卫玘敬重他,只可惜了政见相左,这本就是不相为谋。
北晋早年实力雄厚,自卫长风战死,卫玘退居之后,朝堂多以拥戴文臣为主,金诏一事多半不是明宗帝的意思,这足以证明暗中有人已经把控住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