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片湛蓝色袍角转出门外后,段禛便将先前绘好莲纹的那张花笺折起装入封子, 转手交给陈英:“叫人送去安逸侯府, 交给夏三姑娘。她若推拒,就提醒她还欠孤两回, 孤会在青禹湖等到她来为止。”
陈英低头看了看那早早写好的花笺,有些不解:“殿下既然早就给夏娘子写好了邀函, 刚刚为何还要难为夏大人?”
“孤根本未打算叫他帮忙牵这条线,方才不过是顺道试他一试罢了。”说完,段禛又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但愿是孤想多了。”
陈英仍旧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夏大人和夏娘子可是亲兄妹,殿下是不是太多疑了?不过这话他也顶多在心下腹诽一番。
陈英前脚出去办这事,六和后脚就来静心斋求见,段禛免了他礼,问:“孤要的东西找来了?”
六和双手将一本册子呈上,“回禀殿下,这是属下从甲库调出的有关夏徜的所有记录,上面从他出生到入宫莅任太子伴读皆有记录。”
段禛翻了翻,目光扫过某一行时,问:“为何其生母只记录了个‘钟氏’,未俱全名?”
“回殿下,因为这个钟氏仅是安逸侯的一个外室,从未正式进过门,也不算夏家的人。夏徜自打出生便被抱回了安逸侯府,从小由侯夫人孟氏教养。”
段禛将册子往案上一掷,“就算是个外室,也应有名有姓有出身,去仔细查查这个钟氏,她和安逸侯如何相识,相识几年得了夏徜。”
“是!”
人都退下后,段禛往椅背深深倚去,望着案角的梅枝琉璃香炉出神,思绪也随那缕香雾渐渐逸散……
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察觉出这对兄妹的怪异,夏徜对待夏莳锦除了一般兄妹间的感情,总叫他觉得还掺杂着些旁的。而夏莳锦心性单纯,对于这些特别并不曾多想,也不觉不妥,仿佛真以为天底下的哥哥都是这样疼爱自家妹妹的。
段禛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在乎那丫头,关心则乱了。不过查一查总归无碍,何况这夏徜的来历,也确实透着一股蹊跷,倘若真是外室所生,这么多年那钟氏也该母凭子贵得个妾的名份了,然而她却像是消失了一般。
*
夕阳斜斜铺进小院,整个倚竹轩都浸在一片温馨的暖橘色里。
夏莳锦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悻悻地将下巴颏抵着石桌,目光凝定在视野前方安静躺于桌面的两封邀贴上,攒眉苦脸。
一封是东宫送来的,一封是夏鸾容叫月桂送来的,两封都不约而同的邀她三日后去青禹湖赏莲。段禛那头自是上令难违,夏鸾容那边也思母心切。字里行间言辞恳切,甚至列数了崔小娘这些年犯下的过错,说是崔小娘半夜托梦,求夏莳锦念在死者为大的份上,将恩怨一笔勾销,给她放一盏莲灯,叫她在那头得了安生。
夏莳锦愁闷地撅了撅嘴,这回她要想什么借口回绝呢?
正愁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夏莳锦懒得抬头,只转了转眼珠,“谁?”
“我。”
一听这声音,夏莳锦便知是夏徜来了,连忙抬起头来,求助似地望向他。苦巴着小脸儿,目光随着夏徜的步子缓移,一直目送着他在自己的对面落了座。
“阿兄,如何是好啊?”她努了努嘴,示意桌上的两张邀贴。
夏徜打眼一瞧,便明白了,帮她分析道:“自是两边都不去的好!你既已决定不嫁入东宫,便应同殿下减少往来,尤其是私下这种见面,绝对不可。”
“至于鸾容,她最近同北乐郡王府走得很近,你最好也别去。”
前几日夏徜便派人去查夏鸾容的落脚处和往来之人,很快就查到她落脚的客栈,并通过小二得知段世子曾帮她付过一个月的租金。这在夏徜看来,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夏莳锦也不说“好”或“不好”,只这么眨巴着一双桃花眼看着夏徜,夏徜很快就明白让她犯难的不是如何选,而是如何拒。
他默默叹了一口气,“鸾容那头还好说,太子那头……”他再次叹了一口气。若是拒绝段禛这么简单,他当初又何苦坑骗妹妹一回呢?
思忖了良久,夏徜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都去!”
夏莳锦闻言一怔,不过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阿兄的策略:既然不能拒绝,干脆将水搅混。
*
三日后的过午,日头渐渐偏西,已不似正午时那般炙热。
如今已到了六月尾,一年里最热的时节,白日火伞高张并不适宜出门,到了傍晚人才逐渐多起来。是以当下的青禹湖畔人还不算多,湖面上也仅能看见零星的几艘游船。
段禛抵达停靠在青禹湖南岸的画舫时,比他信中提及的时间还早了一炷香,便独自先登了船。
舱室内是他命人精心布置过的,墙上装裹的粉绸打着莲花结,茶案上的掐丝珐琅纹凤尾尊里插着两支刚采回不久的粉荷,高低错落,相映成趣。就连最不起眼的蒲团和角落里的冰桶上,也分别绘了莲花和莲叶。
总之今日整个船的主题都是莲,且因着大量放置了冰桶,稍一起风,便是满室凉爽。
段禛盘膝在蒲团上坐下,将预先备好的两盏莲灯摆到桌上,看着那莲灯,他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这两盏灯是他昨晚亲手所制,许愿么,总要心诚才行,他本就贵为太子,离天子只差一步,那么也就等于老天的孙子,相信他如此心诚,心愿必可很快上达天听。
想到这里,段禛伏案在莲花花瓣上写下一行小字:“愿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然后将自己写好的这一盏收到桌下,将另一盏留给夏莳锦来写。
等傍晚时他们便可将写好心愿的莲灯放入水中。人们都说这莲灯飘得越远,心愿便越容易达成,故而他打算将船驶到青禹湖的深处时再放灯,那样岂不是起点就比别人远很多?
此时的湖岸边,夏鸾容的马车也到了有一会儿,夏鸾容留在车里,月桂在下面四处观望,不时小声回禀一句:“娘子,还是没瞧见三姑娘。”
等人心焦,加之暑气逼人,夏鸾容已是有些不耐烦了,手里绞着帕子,丝线都快要被她绞断了。
正在此时,车下的月桂突然隔窗禀了一句:“娘子,三姑娘的马车来了!”
夏鸾容忙撩起竹帘向外瞧,果然瞧见了安逸侯府的马车,不由双眼绽出光来。夏鸾容急急下车,见侯府的马车也停下,夏莳锦从车里下来,夏鸾容也快步迎过去,谁知才刚走几步,就瞧见车上又下来一人,夏鸾容不由顿住脚步,面色刷白。
身后的月桂也有些愕然:“大郎君怎么也来了?”
是啊,夏徜怎么也跟来了?夏鸾容起先心下的确一蹦,可稍一琢磨,就凭一个夏徜也坏不了她的好事,别说读书人不通拳脚,就算是个练家子,又能以一敌十不成?
不禁暗笑夏徜真是个短命鬼,明明自己的算计里原本没他什么事儿,偏要上赶着来送死。夏莳锦也的确是命好,黄泉路上也能不寂寞。
“船那边都准备好了?”夏鸾容边看着夏徜和夏莳锦朝自己走来,边压低了声量问月桂。
月桂也用同样低的声量回应:“小娘子尽管放心,大当家那边先前就捎来话了,南岸那棵歪脖柳树下停着的朱漆画舫,就是给咱们备好的。船底预先凿了小洞,行到水深处就会漫灌,断无可能划回岸。”
夏鸾容闻言更加放心,嘴角渐渐弯成一道月牙儿。她们主仆自有大哥的人接应,夏莳锦和夏徜可就只能随船沉入湖底喂鱼了!
夏莳锦和夏徜走到夏鸾容身前,夏鸾容眼中盈着水气,看起来对二人充满着感激:“阿兄,三姐姐,谢谢你们肯来为我阿娘祈福。得了你们的原谅,相信阿娘便心安了。”
面对夏鸾容的声情并茂,夏莳锦只语气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夏徜则直接跟上,一个字也没多说。
夏鸾容暗自咬了咬牙,有些挫败,不过想到过了今晚这二人就只是青禹湖底的两缕亡魂,自己又有什么必要同他们计较呢?于是勾了勾唇角,快步跟上。
眼瞧着夏莳锦带的路不对,夏鸾容便提醒:“三姐姐,我雇的船在那边。”她朝那棵歪脖柳指了指。
这回夏徜倒是开了口:“鸾容,船有现成的,就不坐你那艘了,能退就让月桂去将包船的钱退了吧。”说罢看向月桂。
月桂脸上犯难,求助夏鸾容,夏鸾容讪笑着问:“阿兄竟也包了船?怎的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不过我那边的船老大不好说话,银子多半是不会退的,不然还是”
“那就别退了,银子我稍后补给你便是。”夏徜豪爽地打断了夏鸾容的最后争取。
第51章 同乘
许是不愿听夏鸾容路上的絮叨, 夏莳锦步子走得很快,叫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夏鸾容彻底死了心。
凿好的船是用不上了,不过好在大哥那边还准备了第二手方案, 以策完全。接下来她只需依计行事便可。
夏莳锦甫一上船,段禛便隔窗看到了她俏丽的身影, 虽有些模乎不清, 他的心头却已泛起甜丝丝的甜意。可这快意不长, 很快又看到两个身影晃了上来, 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又耷了下去。
夏鸾容上了甲板首先就看到那两排年轻力壮的船工, 不由心下一凛。这些船工因着常年摇橹劳作,臂膀上的肌肉虬结,双手力大无穷, 若同他们正面对上, 很是棘手。
再往前走,夏鸾容就更是心惊!船舱两侧站着近百精壮男子,他们穿着统一的玄衣, 个个魁伟精悍,眼风凌厉, 一看就是练家子。且夹在腋下隐隐露头的长物,像是裹在布里的长剑。
心惊很快变成心凉,夏鸾容甚至疑心自己这是反入了夏莳锦给她布下的鸿门宴。不过再一想,对付她又何需如此兴师动众。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鸾容疑惑之际, 夏莳锦已走到船舱前, 却也止步在此,似是对于进入船舱有什么顾虑。
踌躇间, 那舱门已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人。身如玉树, 挺拔俊雅,眉眼间自带一股风流。他好整以暇地量度来人,目线在三人间打了个转儿,最后落定在夏莳锦的身上。
似笑非笑的调侃一句:“夏娘子带了好多人啊。”说这话时,段禛乜了一眼夏徜,他明知自己的心思,还故意来当这个拖油瓶。
“没有殿下带的人多。”夏莳锦也不怯场,反唇相讥。
这话非但没惹恼段禛,反博来他朗声一笑,接而后退一步让出门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夏莳锦面上撑得平静,可心里却一直打着鼓,暗暗深吸一口气,才抬脚往里去。夏徜朝门后之人见了个礼,也跟了进去。
夏鸾容这才后知后觉的认出,原来眼前这人就是太子段禛!
倒也不怪她有眼不识泰山,只因她是庶出,以往每回大典或宫宴时,侯爷和侯夫人身边带的都是夏莳锦。后来难得侯府自己办一回杏花宴,段禛虽来了,她却因庶女身份卑微,只能坐在最远的一桌,且被再三提醒,千万不可眼神冒犯了殿下。
夏鸾容离段禛最近的一回,便是她阿娘东窗事发那晚。阿娘跪在前堂受审,段禛就坐在主位,而夏鸾容当时整个人都是崩溃的、癫狂的,又哪里会去认真细审座上之人?
是以她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始终都停留在一个模糊的高大轮廓上。直至今日她才将他的面容看清,竟是如此俊逸绝尘,神姿峰颍。
可是今日他为何会在?这问题容不得夏鸾容多想,便有一位公公出来催她快些进去,是以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进了船舱。
“鸾容,还不快向太子殿下见礼?”夏徜在旁提点。
其实今日属私下场合,是不必行大礼的,可夏鸾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甫一对上段禛的眼神,“扑通”就双膝跪地,朝他行了个大礼。
“你既是阿莳的妹妹,就免了吧,赐座。”段禛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可这句话却叫夏徜莫名扎心,“阿莳”从来都是他唤自家妹妹的亲昵称谓,段禛一个外男竟也这么叫,还故意当着自己的面。纵是明知大不敬,夏徜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厚颜无耻。
夏鸾容起身,朝夏莳锦那边走去,夏徜生怕她真怀揣什么恶毒心思,便主动拍了拍自己右侧的蒲团,道:“鸾容,坐阿兄这儿吧。”
如此,便是段禛一人坐在一侧,夏家三兄妹坐在一侧,中间茶案相隔。
段禛虽接受了眼前局面,并未发火,但夏莳锦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不过她懒得多费唇舌,直接将那两张邀贴拿了出来,交叉给了段禛和夏鸾容。
段禛看的是夏鸾容那封,夏鸾容看的则是段禛那封,两封都写的诚挚恳切,有着让人难以拒绝的理由。
见两人看完,夏莳锦便总结性的说了句:“一边是上命难为,一边是孝心动人,如此,我只能这样安排。”顺带无奈地摊了摊手。
来都来了,夏鸾容觉得既来之则安之,随即做出一副愧疚的表情:“是容儿不懂事,若早知殿下邀了三姐姐来游湖,容儿定不敢叨扰。”
事已至此,段禛心下再不满也无用了,只得大度道:“无妨,人多倒也热闹一些。”
之后段禛找着话题与夏莳锦单聊,夏鸾容便时不时观察下甲板上的情形,令她有些庆幸的是,开船前那些玄衣护卫便转移到了另外两艘船上,对画舫形成夹护之势。
这也倒在情理之中,画舫承载有限,便是能站下这么多人,船工也划不动桨,势必要分散开来。
如此,倒也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夏鸾容暗暗在心下盘算,自己能做些什么为大哥扫清障碍,毕竟船上还有几十个精壮的船工。
夏鸾容想这些时,夏徜心里也在打着自己的算盘。他刚刚坐下时便发觉桌下好似藏着什么东西,偷眼看去是一盏莲灯,莲座周边还刻有蟒纹,与茶案上那盏刻着越鸟纹的刚好是一对。
蟒是小龙,越鸟是小凤,既避开了僭越,又凑成了“龙凤呈祥”的好意头。
再看那蹩脚的做工,不难猜出是某人亲力亲为。夏徜心下冷笑,看来是奏折太少了,才能有这闲功夫。
“殿下,臣有个不情之请。”夏徜开口打断了段禛对夏莳锦的没话找话。
夏莳锦悄悄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段禛则不客气的扫来一记眼刀:“说。”
“舍妹鸾容今日粗心,竟将预先准备好的莲灯落在了马车里,正巧臣见殿下这里放着一盏,不知可否赐予舍妹,以全她的孝心?”
段禛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当然他并没有动怒的意思,因为夏徜这话说得叫人挑不出错来。妹妹粗心没带灯,哥哥帮她求一盏,这有什么错呢?
可这灯不只是他亲手做的,还是带着成双成对的美好寓意的,若就这么被人无情拆分了……
“殿下向来大方,定不会让四妹妹失望而归的。”夏莳锦在旁架秧子起哄。
段禛有些受伤地看向她,艰难开口:“阿莳说得是,孤自然不会。那这盏灯……就赐给令妹吧。”
夏鸾容一脸懵怔,她是粗心忘记了带灯,不过阿娘活得好好的,她也无需去放这盏灯。倒是这兄妹二人,今日是抽的什么风,竟帮她周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