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再赏
夏莳锦眉眼笑得好似天边的月牙儿, 可段禛捧着她的脸,却笑不出来。
“你冷?”他既紧张又意外地问道。
虽说七月流火,大热已褪, 日子会一天一天凉快下来,但毕竟暑气的余威犹在, 倒也不至于会让人觉得多冷, 可他掌心下夏莳锦的脸, 却凉得冰块一样。
夏莳锦点点头, “是有些冷。”
段禛摸了摸夏莳锦的额头, 果然微微发烫,赶紧解了自已的外袍给她披上,又仔细紧了紧, 将她好好裹住。之后拉着到走到庭阶前她之前坐过的地方, 扶着她坐下。
裹在身上的袍子宽大温暖,带着段禛的体温,以及淡淡的冷松香。夏莳锦将脖子也往里缩了缩, 笑着看段禛:“谢谢。”
“怎么谢?”段禛声音低沉,略带一点哑, 却有着特别的魅力。
他就紧挨着夏莳锦的身边坐着,比夏莳锦高出一头,眼眸低垂的模样,像是无心在撩拨着她。
夏莳锦赶紧将目光挪开, 看向大门处。
“那两个守门的禁卫如何了?”
段禛的思绪也从先前的暧昧氛围中抽出, “不必担心,只不过点了他们的睡穴, 睡一觉天亮时自会醒来。”
“哦。”夏莳锦点点头,又看了看段禛身上。他此时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 就像初到黑龙山那时,他也是将自己的衣裳披给了她。
夏莳锦自是有些愧疚的:“你冷么?”
“有些。”段禛看着她,如实道。
夏莳锦回头看了眼黑黢黢的殿内,小心谨慎地压低了声量,仿佛怕惊动附近的鬼神:“郑婕妤就是在这里头被处置的,所以我也没办法请你进去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说着,她越发觉得对不住他:“若不然,你还是回你的寝殿吧?”
说完她便认真看着段禛,既觉愧疚,又怕他真的会走,留下她自己在这儿。
段禛被她纠结的小表情逗笑了,本想说句“好啊”吓吓她,可话到了嘴边儿,又不忍心叫她害怕,换成了一句:“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取暖的法子。”
“什么法子?”夏莳锦边问边心下猜测着,心说这里的草木又不能烧,起不了火塘。
就在她四处乱望的时候,段禛一展长臂,轻按着她的脑袋抵在了自己的肩头,“你靠着我,我就不冷了。”
若在平时,段禛这样做夏莳锦或许会抗拒,可这会儿她却一点也舍不得反抗。因为靠在他肩膀上了,她才真正感觉到了一种心安,他带给她的温暖,是自内而外的,这是再宽厚的袍子也不能给她的。
见夏莳锦没有挣脱,段禛心下溢出一丝甜意,按在她脑袋上的那只大掌,顺势搂在了她的纤薄的肩上。
“可还记得上回我们在房顶一起赏月?”
“赏月?”夏莳锦不由笑出声来,“那回不是风筝么,居然还为此糟蹋了好几颗夜明珠。”
段禛也陪着她笑,笑声带动着肩膀微颤,两人倒是莫名的和谐。“这回不必赏风筝了,我陪你赏真正的月。”
夜色微凉,几分暗香,梧桐疏影斜入檐下,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天边那一勾新月上。庭院里的杂草里秋虫低鸣,将这个夜晚趁得愈发静谧。
“可惜了,月有残缺。”夏莳锦声音凉凉的道。
段禛微侧过头看她,声色低醇缱绻:“月有残缺,人却团圆,往后不管缺月还是圆月,我都会陪你一起赏。就算没有了月亮,咱们还可赏夜明珠,东宫里有得是又大又亮的夜明珠,到时我命人将它们全捣碎了,做一个跟月亮一样大的风筝挂到天上。”
此情此景下,原本有些触景生情的夏莳锦又被段禛逗笑,斜他一眼:“你就不怕以后百姓骂你是个色令智昏的昏君?”
段禛突然正了正神色,说道:“其实历朝历代从不缺痴情的帝王,他们恨不得将这天底下最好的都献给心爱的女子。只是男人们做了同样的事后,身边女子的下场却大相径庭。有的女子被世人盛赞为辅佐君王的贤后,有的女子却会被骂作祸国的妖妃。”
“论起来,无非是看那个男人在宠爱妻子之余,有没有本事令得天下太平,社稷安康罢了。”
说完,他又极认真的说了一句:“你放心,我必不会让你遭受世人诟病。”
夏莳锦听着这话倒是颇有几分道理,她看过数不尽的话本,其实那些被世人口诛笔伐的所谓“妖妃”,大多并未作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就是赶上了国运衰颓的时候,她们又正巧得宠,于是便成了世人宣泄的目标。
就如段禛所说,是男人不行,才害得女人挨骂。
可想着想着,夏莳锦才发觉段禛这话有些不对劲儿,他这是已经理所当然的将自己视为他未来的后妃了么?什么叫他必不会让她遭受世人诟病?
就在夏莳锦准备声讨这句话时,段禛早已跳入了下一个议题:“小皇子的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只是你要在这里委屈几日了。”
夏莳锦的情绪一时被他带走,也忘了声讨前面的事,只有些落寞道:“就算小皇子的死能水落石出,我不还是得去西凉和亲?”
“我已对你说过了不会。”段禛斩钉截铁。
夏莳锦有些奇怪他的胸有成竹,歪头问道:“为何你如此笃定?那毕竟是西凉,连官家都要努力维系两国皇室间的关系,我的画像既已送了过去又被他们选中,大周还能出尔反尔不成?”
“我说不会便是不会,这点你无需多想,更无需担心,只管顾好自己这几日,别再着凉。”
见段禛不愿多说,夏莳锦便也不再追着问,点点头,消了他的后顾之忧:“你不必挂心我这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段禛欣慰地笑笑,重新搂住她的肩,又将她的头按回自己宽厚的肩膀上,“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不是最爱看话本,觉得哪本有趣,给我也讲讲。”
夏莳锦微微一怔,段禛居然要她给他讲故事?
不过两人坐在这儿,的确长夜难熬,讲讲故事倒也省了他总生些别的想法。是以夏莳锦便搜肠刮肚一番,选了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故事给段禛讲。
“从前,有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他乘船进京赶考时不慎落了水,被一条鱼儿救了,托举上岸。”
“之后呢?”段禛好似当真有兴趣。
夏莳锦便接着讲道:“之后鱼儿化作一个貌美的小娘子,还赠了穷书生龙珠作盘缠。书生感激她,便承诺他日若能高中,必会回来娶她。”
“那他高中了?”
“他的确是中了状元,可他却没有回去娶那条鱼儿,而是娶了一位官家千金……”讲着讲着,夏莳锦的声量越来越小,几次打着瞌睡又强撑着讲故事。
“后来呢?”
“后来……后来……”夏莳锦嘴里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鼻息渐渐变得匀停,就这么歪在段禛的肩头上,睡着了。
段禛垂眸望着她,眉眼比这淡淡的月华还要温柔。他自是从不对话本故事感兴趣,但若不给她找点事儿做,她这一晚怕是要心事重重地坐到天亮了。
可哄着夏莳锦睡着了,段禛却睡不着,因为他若一睡,身姿会变,倚在他肩膀上的小娘子也势必会惊醒。
他就一直这样坐着,对着月亮,坐到了天蒙蒙亮。
钟楼的晨钟被敲响,传来宫里时已有些影影绰绰的听不确切,段禛还是抬手遮了遮夏莳锦的耳朵,生怕将小娘子的美梦吵醒。
这时门外闪进一道黑影来,是六和,六和快步行过来正要向段禛行礼,段禛将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他知道六和是来提醒他该离开此处了,可转头看看身边正睡得安稳的小娘子,他却有些不忍心,最后轻声道:“去搬把椅子来。”
六和正要进殿内去搬椅子,却又被段禛唤住:“不是那里,回东宫搬一把来,顺带捎一床被子过来。”
六和一愣,不过还是应命照做了,反正他有轻功,回一趟东宫也用不了多会儿时间。
不一时六和便搬着一把自东宫取回的椅子,还有被子回来了。段禛小心的用椅子替换了自己,让夏莳锦趴到软枕上,又用被子替换了披在她身上的自己的那件外袍,这才安心的起身。
临出门时,复又留了一张小字条,轻轻塞进夏莳锦虚攥着的手心里。
待段禛离开歧阳宫,六和才分别踢了那两个守门的禁卫一脚,将他们唤醒,自己闪身离开。
两个禁卫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看了看天色居然已经亮了,揉着有些酸痛的脖子,也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二人不安的将门开启一条小缝儿,瞧着夏莳锦还好好坐在那儿,除了多了一把椅子一床被子外,并无什么变化,这便放了心,又将门关好,等待着别人来接替。
二人很有默契的都没提昨晚突然睡着的事,提了便是他们的失职。
随着金阳爬高,薄薄的眼皮儿终是阻不住天光,夏莳锦皱了皱眉,醒了。
她很快便意识到,身边的段禛已不在了,改而由一把椅子替代。起初她有些微惊,赶紧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殿,疑心这椅子是从里头搬出来的。然而里头的摆设并未被动过,看来这椅子是段禛从别处弄过来的。
如此,她多少心安了些。
直起身时,薄被从身上划落,夏莳锦这才发现段禛的外袍居然变成了被子。
第89章 醉酒
虽说铺着软枕的椅子趴起来要比段禛的肩头更舒服, 被子也比段禛的衣袍更暖和,但夏莳锦心里却是隐隐生出两分不安的情绪。他不再陪着她了,接下来就要她独自面对这座歧阳宫了……
微慌之际, 她发觉自己手心有些痒痒的,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摊开掌心一看, 竟是一张字条。
“囡囡勿慌, 稍候会有宫女来与你作伴。”
夏莳锦自己都不知, 在看到这上面字的同时, 她的唇角就已微微翘起。只是看完后她在心里估算可行性, 总觉得圣上必不会准许。
然而也不知段禛是如何说服圣上的,她才刚醒没多会儿,就有两个宫女来了歧阳宫。夏莳锦本以为会是之前送她来的那两个宫女, 结果一打量来人, 竟不由傻了眼。
“水翠?阿露?”夏莳锦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揉了揉眼,再看, 可不就是她二人!
水翠和阿露各自都是带着重重的行囊进来的,将东西放到地上, 便又哭又笑的扑来夏莳锦身边,仔仔细细将她从头看到脚:“小娘子,您没事吧?”
夏莳锦头摇得像支拨浪鼓,“放心, 我没事, 倒是你们,如何进来的?”
夏莳锦还在担心, 她二人是不是担心自己而偷溜进来的?不过只消一想,便打消了这种担忧, 这里不是她们能偷偷进得来的地方,显然是段禛。
她猜得果然不错,水翠随即说道:“是太子殿下今晨派人接奴婢们进宫的,车上还放了宫人的衣裳,让奴婢们换了,扮作宫女进来照顾您。”
阿露那边也紧张道:“小娘子您是哪里不好?来接奴婢的人还说您病了,让捎了几副药来。”
说着,阿露从行囊里取出一串麻绳捆绑的油纸包,拿给夏莳锦看。
“我只是有点着凉罢了,哪里就算生病了!”夏莳锦赶紧解释。
水翠和阿露却根本不信。阿露在行囊里翻出小锄头等工具,去锄庭院里的杂草,毕竟自家小娘子要在这歧阳宫住多少日还是未知,进不得殿内,总不能天天睡地上,她预备在庭院里搭个临时的小帐,够她们三人睡便可。
水翠则扶着夏莳锦在椅上坐下,仔细试夏莳锦的额温,又学着府医的模样,给夏莳锦把脉。
夏莳锦一双笑眸弯成了月牙儿:“你行不行啊,什么时候学来的?”
水翠倒也不全是作样子,这是来前孟氏特意让府医教她的,毕竟郎中带不进宫里来,这点小病,官家又在气头上,也不可能让太医来瞧。
把完了脉,水翠又翻了翻夏莳锦的眼皮儿,安心道:“娘子脉动起伏正常,只是额头稍有点热,应该没什么大碍,想着吃两副药就病气全散了。”
“我就说没什么事吧。”夏莳锦笑道。
水翠取了鸡鸣炉来,将药煎上,夏莳锦瞧着那小炉上的竹叶花纹,觉得眼熟:“这是阿兄赴考时带的炉子吧?”
水翠点点头,仔细调着炉里的火。
会试时,举子们需在贡院里吃住整整九日,是以都会随身带上这种鸡鸣炉。只是这简易的小玩意对于贵游子弟来说,就是临时应应急而已,回头也就丢弃了。
“想不到阿兄竟还一直留着它。”
水翠转了转那小炉,使有字的一面朝向夏莳锦:“大郎君应该是珍惜着小娘子的一片心意吧。”
夏莳锦看到那上面刻着的“大吉”两个字,不由笑了。
那年夏徜临考前,去求了个签,结果是下下签,叫他悻悻了多时。夏莳锦便用小刀在他的鸡鸣炉上刻了“大吉”两个字,果然夏徜就顺利中试了。
如今阿兄让水翠将这小炉带来,想来也是给她的安慰,想让她也分一点他的好运。
“昨日父亲母亲回去后,可还好?”她忍不住问。
水翠迟疑着不说,夏莳锦便懂了,只道一句:“是我不孝。”
水翠正想劝她,就见夏莳锦已将目光移去了别处。那边阿露已将杂草除净,开始搭小帐,为了遮风,她将小帐搭在了假山的一旁。
夏莳锦起身过去帮忙,水翠见拦不住她,也跟去帮忙。三人合力,不一时便将一个小帐支好,试了试算得上稳固。之后又将厚厚的被褥铺进去,竟也布置得温馨无比。
再说段禛离开歧阳宫后,并未回自己的东宫,而是径直去了昨夜西凉大皇子安置的宫殿。
段禛没通过宫人传话,而是直接跃入了后院内,而李沐作为习武之人,也很快有所警觉,猜到是他,故而出来时并未带手下。
“太子大清早的就来小王这里,有何指教啊?”李沐摇晃着身子从门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喝了几杯。
段禛轻提唇角,并未沿用他口中疏离的称为,而是以“你我”相称:“你可还记得在赵地之时,我与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
李沐拢了拢眉,想起大获全胜那一晚,两国将士都喝了不少的酒,大家将赵地掳获的最美的舞姬献上来,而这位薄情寡性的大周皇太子连看都未看一眼。
当时李沐还调侃,大周的太子竟对女人提不起兴趣!
段禛痛饮了几杯后,竟耍起了“酒疯”来!只是耍酒疯的方式同一般人不一样,段禛大醉后的德行竟是拉着他聊了一晚的女人!只不过能让他提起兴趣来的女人,只有那一个。
当下李沐想起这事儿来,还觉有些不靠谱:“你是说那个自打八岁来汴京起,就结了缘的姑娘?”
段禛点了点头,负手侧过身去:“那个姑娘就是夏莳锦,你们西凉选中的和亲公主。”
李沐矍然一惊,“当真?”
“当真。”
“可既然是你看中的女人,怎么会让她的画像出现在和亲公主的待选名录里?”李沐这就想不明白了,好歹一位皇太子,保不住自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