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叶君知道陛下是要深思熟虑,可她实在着急,便道:“均田令未完,便有士族群起而攻之,等到臣奉命推行科举,废中正官之职,恐怕诸卿有反心啊!”
薛玉霄点了点头,默默道:“京兆屯兵过万,皆是我之亲军,谁要反,比我胆子还大?”
世上能这么调侃自己的,也就她一人了。
张叶君被噎了一句,恼道:“陛下身为天命所归之人,不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爱卿怎么比我还生气啊。”薛玉霄感叹。
张叶君道:“臣在京中观政,陛下举措皆有利百姓,高瞻远瞩,利在千秋。这样的明主,地方公卿豪族居然还要大做文章,写檄文鼓动声讨,蒙蔽百姓,臣实大怒!”
她说着,从贴身袖中抽出一道写满檄文的绢丝。绢是名贵之物,只有地方豪族用得起。薛玉霄望了一眼,认出这是徐州之绢。
“您看。”她呈了上来,言辞激烈,“此人妖言惑众,实在当斩!”
薛玉霄接过绢丝,从头看起,她看得困意渐渐消散,边看边点头,道:“文采不错,胆子很大呀。”
张叶君听到她夸赞,不由得睁大双眼:“陛下如何还夸她!”
薛玉霄看了一眼署名,忽然扭头看向近侍,问道:“派人去凤阁问问,向徐州、或是博陵人士打听一下此人的现状。”
近侍领口谕而去,不多时,重新入殿觐见,禀报道:“陛下,此人乃是徐州陈氏嫡次女,在州郡内大肆分发檄文,明里指责陛下,暗里鼓动当地士族抗拒均田令。在这篇檄文发布当日,陈氏女郎在街头招纳家兵部曲,被乡民用木杖和农具打了一顿,如今卧病在床。要不是县官闻讯而去,及时救下,险些死于乡民之手!”
张叶君闻言一怔,猛然想起陛下曾经为不负徐州之民,孤身犯险,立于军前。
薛玉霄感叹道:“所以我说……这人胆子很大。”
张叶君怒意顿时消散,她重新坐下,道:“陛下,此均田之令极为容易毁坏,要是严苛按照律法行事,不免刑上士族高门,于礼不合。”
如今尚且讲究“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是为了“励节”而设,保持高官仕宦之族的人格尊严,来笼络她们,使之效忠。
薛玉霄闭眸在脑海中思索片刻,把历朝历代对于均田制的考量过滤一遍,道:“将士族的家仆、部曲,奴籍之人,也加入授田的名额当中,以安定士族。不过要立下规定……”
她抬眸坐正,在张叶君手中写了一个数目:“就按照这个数额作为限制,不允许大族为了得到土地而不断买卖奴仆,有这样的眼前利益,必有人闻饵而上钩,顺应朝廷,则地方联结之盟,不日将土崩瓦解,甚至对你倒履相迎。”
张叶君面色微顿,先是露出一丝喜色,很快又道:“但这样岂不是让真正贫苦百姓分不到更好的土地了?”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啊。”薛玉霄轻轻一叹,“爱卿为民之心过重,遇事必争,需要缓一缓脾气才是。”
张叶君还欲再言,忽闻殿外有一宫侍叩门,跪地禀道:“陛下,凤君请您早日安寝,明日是大朝会。”
薛玉霄扫了她一眼,起身理了理衣衫,张叶君立即抓住她的袖子,道:“陛下,我们还没有说完……”
薛玉霄指了指她肩上伤痕:“别急,你养好了伤再来见我。”
张叶君性情不容忍耐,当即要开口说自己伤势无碍。薛玉霄却没有听,摆了摆手,命人送张叶君出宫。她送至殿外,看着这位钦差被装上马车送回去,转过头,在宫侍身边见到裴饮雪。
裴郎穿着一袭锦缎长袍,暗纹在月色下流光溢彩。他走过来几步,低声道:“算不算是我为妻主解围?”
薛玉霄颔首,勾唇道:“裴郎之名甚是好用。我十分喜欢――”她说着,抬手揽住裴饮雪的后腰,埋头压在他肩膀上,困意又像潮水一样涌来,“若非是你催促,我还没有借口回去睡觉,张叶君哪里都好,就是太急了些,她那伤口连夜回京迸出血迹,自己居然不察。”
裴饮雪低语道:“此为忠直之士,妻主自然爱惜。”
薛玉霄的手从肩膀上攀上来,捧住他的脸颊,忽然抬首封住他的唇肉,将余下的声息吞入口中。
侍奉的宫侍默默退开数步,垂首盯着地面。裴饮雪浑身一滞,攥着她的衣袖,在被掠取的气息中破碎着吐出几个字:“……明日……真是大朝会。”
薛玉霄定住,不情不愿地停下来,指节抵住裴郎的下颔,在他的唇角咬了一口,附耳轻声道:“我既睡不够觉,又睡不够凤君啊。”
始知身是太平人(2)
第88章
大朝会结束后,薛玉霄回去补觉,补完睡眠又把裴饮雪拖进被子里――就像是将一只不那么愿意进被窝的小猫咪拖进来一样,薛玉霄很微妙地在这种“强迫”当中感觉到莫名的乐趣。
裴饮雪往日还知道规劝几句,这次被重新拖进被子摁住之后,慢慢失去了反抗之力。他仰头任由薛玉霄贴过来,埋首贴蹭,展臂环住她的同时,感觉到喉结下方轻微一痛,被素净雪白的齿尖啃出一道飞花般的残红。
裴饮雪脸上出现一种很少见的微怔情形,随后反应过来,道:“会被看见……”
薛玉霄对着齿印亲了亲,抬手按住他的后脑不允许对方避开,一派认真神情地开始说胡话:“众人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的。你今天怎么这么乖乖的,这么顺从的夫郎就是会被我亲坏掉的。”
裴饮雪默了一瞬:“难道还能逃出妻主的手心么。”
“听起来我很是罪大恶极呀。”薛玉霄笑眯眯地道,“反抗不了所以就顺从了,真是有失君子风度。”
偏偏在不需要的时候讲什么君子风度。
裴饮雪居然还真的吃这一套,愈发有些愧疚起来,他抓住薛玉霄的手想要挣脱逃走――天尚未黑,现下要做些什么很是不合礼法。裴郎还没挪到凤榻外侧,又被薛玉霄扣着手腕摁回来,埋在他身前狂风骤雨一样的吸了几口,清幽梅香盈满肺腑,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蓦然从大脑某个间隙里溜出来一句话:“……好裴郎,你是一只可爱的充电宝。很好用的那种。”
裴饮雪的肌肤上又多了几个印子,还被这突兀的形容震了一下,忽然正色问:“那是什么?”
薛玉霄正要解答,珠帘外的侍奴禀道:“陛下、凤君,崔医官来请平安脉。”
七郎的官职一直未曾取消,此前那些医署里的证据也是请他帮忙得到的。崔七依旧按照医署安排来请平安脉,虽不是日日都来,但也很勤快,并且还与薛玉霄约定好对京中医馆义诊的扶助之事。
许多惠民之策,都是由三人共同商定的。两位郎君虽然是内帷男子,却俱是出挑有才之人。裴饮雪心有七窍,能顾全大局,崔七云游四方多年,最了解民生所需。他近日在京兆诸多医馆坐诊,行踪不定,唯有规定的请脉时间雷打不动,似乎照顾裴饮雪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形成一种对三姐姐的关心和报答。
薛玉霄还没说话,身下触之冰凉的凤君千岁就已经如同游鱼一般从她怀中逃走了。
裴饮雪仓促地整理衣衫,将衣领略微拉高,拢起被她抚摸得松散了一些的长发,开口道:“请七郎稍待。”
侍奴垂首称是,出去传话了。
三人相识于无名之时,彼此皆有深厚友情,并不需要顾忌太多。薛玉霄留在内室,与裴饮雪一同见他。
崔七一身道袍入内,没有让侍奴撩开帘子,而是快步过来,自行伸手拨开珠帘,他如今进入皇宫大内也不常穿公服了,来去极为自如。珠帘动荡碰出的鸣玉之声里,七郎撩开道袍入席,没有见礼,开口就是:“三姐姐,荷花池里的莲蓬能不能摘?我想做猪骨莲蓬汤。”
薛玉霄一听是这种事,无奈道:“不归我管啊。”
崔七马上转过头看裴饮雪,眼眸黑白分明,亮晶晶的,一片期待之意。
裴饮雪料理后宫琐事,自然对宫内用度了若指掌。他知道七郎惦记那池子很久了,先是惦记里面的鱼――说鲤鱼虽好看,却非最为鲜美之物,应放几条鲂苗儿进去,也不知京兆这气候能养好鲈鱼否?裴饮雪想到后宫常常有官员内眷过来拜会请安,诰命郎君到时候一看这池子全是鲜嫩吃食,成何体统,于是没有同意。
又数日,就在薛玉霄跟众卿围猎之前不久,崔七又惦记起盛放的荷花,感叹说这荷花可真好看,要是能做成荷花鲜饼、加糖做点心,就更好看了。裴饮雪那时一边看账本算数,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要是进了你的肚子就更好看了。”
七郎这才偃旗息鼓。没过多久,荷花池的莲蓬才结了这么点大,他果然继续眼馋起来。
裴饮雪轻声一叹,道:“终究还是落进你手里了……想摘就摘吧。不然到了秋日,也不过是扯破残荷、收尽败藕,徒然浪费而已。”
崔七十分高兴,点头道:“谢谢裴哥哥。宫内有人精心照料,气候宜人,外面卖的都没有这么好。谢谢哥哥时常把宫内厨房借给我用,我第一次见镶白玉的菜刀。”
薛玉霄忍不住低声问:“为什么菜刀还要……”
“废帝留下来的。”裴饮雪目不斜视,悄悄回,“我也不懂谢氏的审美品味。”
崔锦章一点儿也没在乎两人说悄悄话,语气愉悦,继续道:“那些厨子做饭都敷衍,不怎么样。让三姐姐再给我一份俸禄,我洗手做饭又可以赚盘缠钱。你们知道的,像我这么厉害的厨郎也不多见。”
他说着,又补充,“像裴哥哥这样进步神速的也不多见。”
薛玉霄转头看去:“忙成陀螺还有工夫学做饭?”
裴饮雪瞥了她一眼,自觉很有道理:“为满足陛下挑剔的口舌之欲,岂能错过良师?”
薛玉霄莫名感觉被说了一句,摸摸鼻子。
崔锦章放下医箱,从里面取出诊脉的器具。裴饮雪忽然发觉他方才口中用词,不由追问道:“盘缠?你要离京了吗?”
崔锦章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了薛玉霄一眼,在她的面容上停驻片刻,长叹道:“是啊。我不能因为京兆繁华,就永远都留在皇宫之内……这里占地虽广,却不如天下的千山万水,富贵荣华,也比不上采诗官的吟唱、渔妇的歌声、樵者的山谣,我正该去与那些山林老友们相会,而不是久久怀恋温柔尘世。”
不待裴饮雪接话,七郎马上又说:“但若不出意外的话,我每年都会回来一次的。我记挂着裴哥哥和三姐姐的身体,你们是国之柱石,不可有失,虽然人命没有高低贵贱,事却有轻重缓急、孰重孰轻,我是明白的,你们放心吧。”
裴饮雪道:“我不是担心你一去不还,而是……”
他虽然知道崔锦章曾向薛玉霄示好,然而此事已过。何况崔七如此真诚之人、从不掩饰,纵然有仰慕之意也是正大光明的。君子之交,向来就是这样光明磊落。
崔锦章接过话来:“我知道哥哥是担心我孤身行路,难免危险。但我已经习惯了。”
“日子可曾定下吗?”裴饮雪知道他极有主见,再劝也无益。
崔锦章说:“早则八月,迟则十月,等到吃完京兆的螃蟹……总要吃了再走吧!”
裴饮雪哑然失笑。
七郎转过头,在诊脉之前似是想起一事,忽道:“对了,我有一物要交给三姐姐。”
他说着埋头在医箱里翻找。璞玉浑然带来的负面效益就是略有些丢三落四,崔锦章将医箱翻了个遍,找的都有点出汗了,才在隔层底部取出一个小药包,伸手递给薛玉霄。
薛玉霄接过此物,听他道:“这是我改进过的炼丹之物,比之前的炸得更响,威力更大。包着它的纸张内侧写着配方……切记小心,遇明火会很危险。”
薛玉霄道:“此物我要是用在战场上,恐怕杀伤力会很强。若有生灵因此死伤,七郎可会怪我?”
崔锦章还真的被问住了。他噎了噎,看着薛玉霄温柔可亲的面容,神情略微有些纠结,好半晌才重新坚定,认真道:“请三姐姐谨慎取用。再者说……医书上曾写,三国时猛将曾为流矢所伤,箭矢有毒入骨,所以破臂刮骨疗毒。如果是你的话,破臂流血,当为根除祸患,清理余毒,若天下之顽疾因此重获新生,我不仅不会怪你,还会代百姓拜谢三姐姐恩德。”
薛玉霄知道七郎素为苍生之心,点头许诺道:“我会小心使用的。”
聊到此时,宫侍再度禀报,说定战侯拜见陛下。
近来李清愁正在研究火箭和弩车之术,这回来得正是时候。薛玉霄也当即起身前往,免得他们男人之间说一些私底下的隐秘之言,碍于她在跟前不好传达。
薛玉霄走后,崔锦章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转过头啪叽一声倒在裴饮雪面前,语气受伤道:“胸怀大志者,何苦怀恋温柔之乡……”
裴饮雪轻咳一声,倒没有生气,说:“不怪你,只怪她长了一双具有欺骗性的眼睛,淑质艳光,穆若清风,连看窗外的鹦鹉都婉然多情。”
崔锦章重新振作,道:“因为那是裴哥哥窗外的鹦鹉,这才爱屋及乌耳。若是他人窗下的鸟雀,三姐姐才不会多看呢。”
他说着凑近了一些,照常给裴饮雪把脉。崔七郎不怎么安分,平日里一边把脉还要一边说话闲谈,然而这次却没有,摸了没一会儿,突然闭上嘴,目光严肃地看了裴饮雪一样,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怎么了?”裴饮雪问。
“奇了。”崔锦章喃喃道,“你们终于不是知己之交了?”
裴饮雪:“……”
“不过知己之交究竟是什么姿势啊。”他继续自言自语,“师父留下的书籍中却不曾载写记录……”
裴饮雪示意让周围的宫侍都出去等候,略微提高声音,试图把他从房中术的思考里叫醒:“崔锦章。”
崔锦章反应过来,又道:“这姿势效率倒高。因为时间尚短,为医者不能妄下结论,这几日请戒一戒饮食,不可吃寒性之物,我天天过来看着你,大概再有十天,我就摸得确切了。”
裴饮雪心弦一紧,问:“怎么这么劳烦,是不是我那病的缘故?”
崔锦章摇头,露出一个很欣慰的笑容,立刻又板起脸吓唬道:“还要更严重呢。”
钗钿堕处遗香泽(1)
第89章
李清愁为朝堂新贵,更兼与薛玉霄有出生入死之情,纵然未曾金兰结义,朝内诸卿亦尊之敬之,无人敢以李清愁的出身而轻视鄙夷于她。
她的战功煊赫,声名已渐渐越过两位将军,几乎成军府首屈一指之人,近来又定下与袁氏公子的婚姻、加官进爵,喜事重重,名望只在薛玉霄之下。但她本人虽然一身富贵荣耀之极,行事作风却丝毫未改,薛玉霄与她见面时,她正翻看薛玉霄遗落在案上的策论。
薛玉霄入内,她尚未察觉。李将军一身简朴衣袍,袖口破了不曾缝补。她一贯以江湖女儿自居,身边的侍从也大多豪放,袁意尚未过门,自然绣线衣角破而不知,仍在案前驻足凝视。
薛玉霄倒是发觉,她伸手捉了一下丝线崩裂的袖摆,随意道:“脱下来让宫侍给你补一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