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闻言,沉吟半响。她俯视山脚下的松柏林,错落有致,树冠平整如华盖。
“山顶和山脚不一样。”武媚娘言辞之间有些疑惑。
武婧儿闻言,嘴角弯起,像刚才武媚娘对待自己那样,拍拍武媚娘的肩膀,叹道:“夏虫……你懂的。”
武婧儿挟千年后的知识扳回一局,但她终究不敢直言嘲笑武媚娘。
武媚娘拂开武婧儿的手,哼了一声,面上露出不在意的神色:“故弄玄虚。”
“大后日你给我高高兴兴地行祭祀礼,不然你就等着瞧。”
“啊……遵命。”
武婧儿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封禅已定,那就要好好地去完成,对武媚娘的命令倒没有抵触。
正月初一,李治在山下祭祀昊天上帝,然后带领公卿大臣登上泰山。次日,李治封玉册于登封坛,礼毕返回斋宫。
正月初三,李治率领文武大臣降禅坛祭地。初献礼完成后,武后率领六宫内外命妇一步步登上台阶,走到禅坛前。
天地肃清。
内侍们执着彩绣辉煌的帷幄,在寒风中飘扬,发出唰唰的声音。
六宫命妇按品服装扮,一看望去,仿佛是为天帝祝寿列队而进的仙娥。
众人皆屏息凝神,武婧儿郑重起来,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激动来。
房屋瓦舍匍匐在脚下,苍天仿佛触手可及,北风冷冽似欲吹去人身这具残蜕,灵魂飘飘乎似与神灵共舞。
武媚娘雍容肃穆,威仪天成,六宫命妇被其感染,仪态变得更加端庄,脊梁变得更加挺直,就像一群整装待发的武士。
社首山一片肃穆,但山脚却窃窃私语,犹如闹市。
公卿大臣聚在山脚下,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低声议论,挤眉弄眼,脸上表情不一,有鄙视、有疑惑、有嘲笑、有惭愧、有叹息……
议论的内容就是那队在社首山行祭祀礼的女子,哪怕里面有他们的母亲妻女姊妹。
在百僚看来,治理天下自古以来是男人们的活计,女人沾染一点就是牝鸡司晨。
这封禅更是女人碰不得,可惜武后强悍,迫使皇上同意让女子与他们同列。
好好的泰山封禅,就让这群女子祸害了,此事注定要被后世嘲笑。
武媚娘自然知道百官心里想了什么,但她不在意。祭祀地祇,自然需要她来。
一个个自称学富五车,天天说着阴阳调和。实际上,这群人把这这世间的权利把得死死的,容不得女人碰触。
武媚娘算是看透了,这世间的天下就是男人的天下,哪怕天下之中有一半是女人。
但凡有女人想出头获得权利,就被所有的人从道德、礼仪、律法、精神、身体等方方面面进行打压。
她武媚娘现在做的事情和之前公卿大臣做的一样,但只有她招致了众人的非议。
武媚娘在权势这条路上,每往前探出一步,就对这世道的不公感受深一分。
困顿之时,她有时觉得像贺兰敏月那样也不错,天天傻乎乎不用想东想西,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银珠玉,朝政自有那群男人担忧。这样哪一点不好?
但想到此处,武媚娘就会猛地回过神来,史书上历历在目,墨迹未干,那群男人犯了错,这苦果多是女人承担。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①
与其做华美笼子的金丝雀,武媚娘宁愿清醒而烦恼地活着。
脚步探出,她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或许是刀山火海,或许是万丈深渊,但这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祭祀完地祇,武媚娘的眉眼更加刚毅,内心更加坚定,仿佛是地祇聆听她的祈祷,赐予她无上的力量。
李治素来体弱,但在封禅一事上,他的身体没有拖后腿,寒冬腊月从泰山上来来回回,仍没有病倒,真乃奇迹。
顺利完成封禅,李治心满意足,宣布大赦天下,改麟德三年为乾封元年,蠲免了封禅队伍所经地区及泰山附近的赋税,大宴群臣,与天下同乐。
李治在前面与官僚欢庆,武媚娘在后院举杯与六宫命妇同饮。即使是一路上因封禅终献人选一事,对武媚娘心存芥蒂的纪国太妃,曾经太宗韦贵妃,也由衷地敬了武媚娘一杯酒。
纪国太妃年纪大了,喝了几杯酒,就有些晕乎乎,看着武媚娘一身气势,内心嗤笑一声,怪不得太宗皇帝不喜欢武媚娘。这气势都把李治压下去,直追太宗皇帝。
歌舞笙箫,觥筹交错,泰山封禅洗去六宫命妇身上铅华,欢乐的气氛又重新感染诸人。即使是政见不合的家族主母也乐呵呵地与对方吃上一杯酒,只除了魏国夫人贺兰敏月。
武媚娘越是众星捧月,光耀灼人,贺兰敏月心里就越憋屈。
贺兰敏月从母亲死后,就怨恨上了武媚娘。若非武媚娘赶她娘出宫,她娘也不会病入膏肓而亡。
贺兰敏月在李治面前说了几句武媚娘的谗言,就被李治岔过去。有一次,她多说了几句,李治罕见地给了她冷脸,晾了贺兰敏月几天。
贺兰敏月心惊胆战生怕失去帝王宠爱,小意逢迎,送汤送水,主动给帝王台阶下,才把这件事圆过去。自此,贺兰敏月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说武媚娘坏话。
谗言之路行不通,贺兰敏月开始思考其他报复武媚娘的方式。
最畅快的报复方式,那就是夺了武媚娘后位,自己登上皇后之位,让武媚娘靠自己的施舍过活。
上一次上官仪废后事件,让贺兰敏月察觉到武媚娘的后位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稳固。
既然能废第一次,那就能废第二次。
第一次若武媚娘走得慢点,说不定就成功了。
现在皇宫之中遍布武媚娘的耳目,武媚娘已经有了准备,现在再走上官仪废后的路子,恐怕就不行了。
贺兰敏月有几分小聪明,日思夜想终于让她想出一个好主意。
她要照抄武媚娘永徽六年封后的作业。她可是当年废王立武事件的旁观者,一应流程都清楚得很。
在贺兰敏月看来,武媚娘当年能成功封后,无非是两个条件:第一,皇帝宠爱;第二,朝中要有人。
她贺兰敏月正值妙龄,容貌比当年的武媚娘还盛,这帝王宠爱她是不差的。
至于朝臣,她有兄长,兄长结交了一些朋友,均是文采斐然之辈。
贺兰敏月信心满满,畅想当上皇后光耀门庭为母报仇的快意生活。
众所周知,学渣即使拿到学神的答案也不一定能抄对,比如把B炒成13,把雪峰山抄成雷锋山,把π抄成70……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简单的抄写都能出错,更何况还是实践?
学渣和学神差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眼睛后面的脑子呀。
贺兰敏月一脸得意地将自己日夜想出的方案私下里给兄长贺兰敏之说了。
贺兰敏之听了呆若木鸡,随后一脸关爱傻子似的摸摸妹妹的头,有气无力道:“想得很好,以后不要想了。”
“这事交给我去办,你只管听我的。”贺兰敏之最后道。
贺兰敏月愤愤道:“我这计策分明很好嘛。”
贺兰敏之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道:“咱们还差关键的一环。”
“什么?”贺兰敏月追问。
“皇子。你若是有了皇子,这个计策的成功率能有七八成。”贺兰敏之惋惜道。
贺兰敏月脸色一红,讪讪道:“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陛下现在召幸我的日子比之前少了一半。”
笙箫之声拉回了贺兰敏月跑远的思绪,她端起一杯酒,面上若无其事,喝了下去。
登高必跌重。
这是贺兰敏之告诉她的话。
贺兰敏月告诫自己一定忍耐,静待时机,她一定会为阿娘讨回公道。
这个时机伴随着两个人的出现而出现了。
第33章 . 我的皇后堂妹 魏国中毒×帝后盟誓
文武百官和华戎岳牧都跟着李治一起去泰山封禅, 始州刺史武惟良和龙州刺史武怀运也在其中。
当年这两人和武元庆兄弟蛇鼠一窝,欺负孤儿寡母。
如今武媚娘直上青云,再加上看到武元庆武元爽的结局, 这两兄弟这才知道害怕。二人在封禅路上四处钻营,奉承荣国夫人,祈祷武媚娘过往不究, 甚至异想天开让武媚娘重用他们俩。
武媚娘忙于泰山封禅,就把这两人晾在一边, 任他们上蹿下跳,如同猫儿追的老鼠一样。
回到长安后,武惟良二人求荣国夫人出面, 才请来武媚娘参加家宴, 武婧儿也在受邀之列。
只是武婧儿没想到,贺兰敏月会在这场家宴上突然暴毙。
贺兰敏月嘴里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面容扭曲,痛得说不出话来, 没一会儿就气息全无,倒在荣国夫人怀中。
武婧儿还记得家宴开始前,阳光明媚动人,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洁白的云。
家宴设在池边的水榭上,岸边的垂柳翠意正浓,倒映在碧水中的姿影, 衬托得一朵朵红色的荷花愈发娇艳动人。
水榭四周垂下葱绿色的薄纱, 从内往外看, 透着一股生机和活力。
武惟良和武怀运兄弟像穿花蝴蝶一样一会儿给武媚娘倒酒,一会儿给荣国夫人布菜,一会儿给贺兰敏月递杯盏, 甚至武婧儿这个族姐妹都得了他们一声赞。
武婧儿坐在位上,心中轻哼了一声。
这武家兄弟当年的嘴脸着实难看,落井下石,说话刻薄,与武元庆武元爽兄弟狼狈为奸,甚至还想着将武家姐妹高价聘出去。
不过,荣国夫人的母家可不是吃素的,武家兄弟只好作罢。
武家品行端正的男子大多都死得早,比如武婧儿的长兄和侄子,剩下的几乎都是些品行有瑕之辈。
武媚娘笑意盈盈道:“你们快坐下,咱们一家子吃饭不必如此多礼。”
武惟良和武怀运得了武媚娘笑脸,精神振奋起来,道:“我们准备了一些特产要献给娘娘,请娘娘品尝。”
武媚娘颔首,让他们呈上来。
一名侍女端着盘子进来,武惟良布菜,武怀运介绍,依次将炖肉放到武媚娘等四人面前。
武媚娘似乎对他们的殷勤很受用,让他们不必麻烦坐下一起用饭。
武媚娘没有立刻吃这碟据说能滋阴补阳的山珍,反而转头和武婧儿叙起家常来。
“梦年成亲年,怎么现在还没有动静?”
武婧儿自己就不喜欢催生催婚,自然不会催别人生小孩,闻言道:“或许缘分还没到呢。”
“你做阿娘的要上心,他们两个孩子知道什么,若是有什么问题也好及时做打算。”武媚娘说道。
武婧儿放下筷子,微微一沉吟,想起自家儿子十七岁就出去打仗,西北的苦寒,东北的冰冻,他都经历过,现在又“借驻”在吐谷浑之地,身处高原……
啊这……他爹的身子就不甚强壮……
正当武婧儿顺着武媚娘的话,想着梦年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时候,就听见贺兰敏月大声称赞这碟山珍美味。
武婧儿和武媚娘的谈话被打断,两人转头看向贺兰敏月。
只见贺兰敏月下巴微抬,道:“姨娘和姨看我做什么,舅舅送来的这碟炖肉滋味甚好。你们光说话不吃,岂不是浪费了舅舅们的一片苦心?”
似乎为了证明炖肉可口,贺兰敏月又夹了两筷子放到口中,她眼睛的余光一直偷瞄着武媚娘。
武媚娘笑道:“敏月往日老是说宫中的饭菜没有可下筷子的地方,今日却对两位兄长送来的炖肉格外青睐,想来是兄长们花了一番功夫。姐姐,我们一起尝尝是什么美味佳肴。”
贺兰敏月见武媚娘将炖肉吞咽干净,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浓烈、扭曲、灼人而又带着诡异。
武婧儿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疑惑地看着贺兰敏月,这丫头今天又发什么疯?
突然贺兰敏月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柔美的脸蛋痛得扭曲起来,她捂着肚子哀嚎,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
“啪嗒”一声,武婧儿的筷子掉在地上。
前世的记忆袭来,据说魏国夫人是吃了武媚娘族兄送来的食物中毒而死。
武婧儿的目光先落在炖肉上,又机械地看向武惟良和武怀运。
“来人!叫太医!有人投毒!”
武婧儿大声喊道。
“娘娘快催吐!快给娘娘,婶娘催吐!”
这炖肉是从一个锅里盛出来的,武婧儿不知道武媚娘知不知道里面有毒。
但惜命的她跑向栏杆,拼命地催吐。
水榭之内乱糟糟的,直到一个大夫过来给武婧儿搭脉诊治,确认没有中毒,她这才一脸苍白回到水榭之中。
武惟良和武怀运两人被压着跪在地上,大声喊着冤枉。
“大胆武惟良武怀运,竟然敢谋害魏国夫人!”武媚娘怒喝一声道:“来人,把他们带下去。”
“娘娘,不是我们呀,冤枉啊!娘娘,我们冤枉啊!婶娘救救我们!”武惟良和武怀运挣扎着要去抓荣国夫人的衣服,企图让她求情。
荣国夫人抱着贺兰敏月的尸体,悲恸难忍,哭道:“我可怜的敏月啊!我苦命的儿啊!我怎么给你娘交代啊……”
武婧儿呆呆愣愣,仿佛她处在这个画面当中,又仿佛她被抽离在这个画面之外。
现场一片混乱,还是镇定自若的武媚娘指挥人收拾了残局,派人叫来贺兰敏月的嫂子杨玉妍给贺兰敏月净身换衣装裹入殓。
武媚娘劝解荣国夫人,道:“阿娘,我会给敏月一个交代的。”
荣国夫人哭道:“怎么给交代?从哪里给交代?我对不起顺娘啊,顺娘临终前把敏月托付给我,是我害了敏月啊……”
武媚娘顿了下,道:“有交代。”
武媚娘确实给了交代,武惟良武怀运二人没有经过有司审判就被处死,妻女没入掖庭为奴。
棺材缓缓盖上,灵堂里弥漫着哭泣的声音。
武婧儿想起了第一次见贺兰敏月的情形,她当时就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不怕生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瞧,带着些许好奇,待自己看过去,她又连忙移开,假装一本正经。
武婧儿心中难受,出了灵堂,朝花园的方向走去。
荣国夫人府里上下忙着举丧,花园里一片寂静。
夏风带着深夜的凉意袭来,花丛里传来虫鸣声。
脚底下是鹅卵石小路,武婧儿的软缎绣鞋能清晰地勾勒出每一颗石子的形状。小路蜿蜒,延伸到阴影之中。
武婧儿一直朝前走,瞧见几步外矗立着一座黑魆魆的假山,挡住了去路。
借着暗淡的星光一瞧,只见这小路曼妙一扭,绕过假山,朝不知道是什么的方向而去。
天色已晚,武婧儿只身一人,心中毛毛的,正要往回走,但见回去的路已被花木的阴影中吞掉。花木丛中还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