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雅装好钱,拿好行礼,爬上了开往沪城的绿皮火车。
小岭村,床底下的贺成听到上工的锣声响起,然后咣当一声,宋士侠推开西屋门看了看,没进来,咣当又关上,咔嚓把门锁上了。
贺成又等了等,听着宋士侠锁上大门走了以后,才从床底下爬出来,把两扇门拉开,从中间的门缝里摸索着用姜雅给他的钥匙开了门,翻过院墙回到自己家里。
贺家也锁着门,都上工了,贺成刷牙洗漱,径直跑去田里上工,因为迟到不足半小时,又被扣了一个工分。
中午收工回家,包兰香盘问他昨晚跑哪儿去了,昨晚上还给他留了门,一早都没见人影。贺成就信口胡诌一句,说一早起得早,出去溜达玩了,包兰香就没再问。
然后贺成便跟她要钱。
“又要钱干什么?”
“我有点事,可能要出门一趟。”
“又出去干什么?你可别给我乱跑。”包兰香便开始絮絮叨叨,说家里钱头紧,都等着花钱呢,她连买盐买火的钱都不舍得花。邵春来在旁边还跟着帮腔,说爹娘不容易。
唠叨烦了,贺成丢下一句:“不给就算,我不要了。”
说着便自顾自把自行车从堂屋推了出来。这辆二八大杠是去年秋天,家里为了给邵春来相亲撑门面,邵保魁托人买的,一家人十分爱护,平时就放在堂屋里,连邵春红每天去镇上上中学都没给骑,怕骑旧了,留着邵春来结婚用。
所以邵春来一看他推车就急了,追着问道:“大哥,你推自行车干什么,这车不能骑,你别弄坏了……哎呀你快放下,你会骑吗你,你又没学过。”
自行车不是用来骑的?贺成没理他,自顾自推着出了大门,骑上车扬长而去。
把邵春来心疼得不行,等包兰香和邵保魁追出来时,只见贺成长胳膊长腿骑着自行车,不急不慢地拐过巷子口不见了。包兰香追着喊了几声也没回应,气得包兰香连声骂“小爹”。
可让这家人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贺成没回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回来。
包兰香和邵保魁这下子急了,开始张罗着找人,甚至打听有没有哪里出了事的。
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村里人议论纷纷,贺家的本家近房们也开始表示关注。偏偏这个时候宋士侠跳出来说,当天中午听见他们家吵架了,贺成是跟家里赌气走的。搞得包兰香逢人就解释喊冤。
村里人纷纷说,贺大傻子这回丢了。
贺大傻子丢了的第三天早晨,姜雅在沪城下了火车。
第20章
早晨八点多钟火车到的, 姜雅背着行李,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她背上一个化肥袋子裁剪改制的大行李包,手里拎着一个网兜、一个小包袱, 再加上穿着打扮, 典型的一副农村傻妞进城。
出站口铁栏边上一排接人的人, 没看到姜芫, 姜雅便走出去,在车站大楼的台阶上站住了。一眼望过去, 一片灰突突的混凝土建筑,小弄堂的气息扑面而来。
原来八零年的沪城长这样啊。
沪城这个地方, 姜雅跟贺成以前来过, 还住了半年多,毕业后两人充满壮志豪情,目标就是一线城市, 先来的是沪城,混了半年小打小闹,骑驴找马,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机会来了,贺成在羊城拿到了一份心仪工作,两人就去了羊城,在羊城工作生活七年, 直到穿来这里。
姜雅环视一圈,视线低下来,才看到顾星洲正站在台阶下冲她招手, 姜雅拎着行李走下去。
“姐夫。”姜雅问, “我姐呢?”
“你姐没来,孩子太小了, 离了她就哭闹。”顾星洲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打扮讲究的妇女,“这是我妈,她今天专门调了班,跟我来接你。”
姜雅心里玩味了一下,客气地点点头:“阿姨好。”
“你好。”姜芫的婆婆说,“阿洲急着上班,姜芫出门又不方便,我替她来接你。那我们走吧?”
顾星洲说:“小妹,那你就跟我妈先回去,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我还有课,请假来的。”
姜雅点点头:“姐夫你忙你的。”
顾星洲急匆匆骑上自行车走了,姜芫婆婆便带着姜雅去等公交,姜雅背着行李,转了两趟车,总算到了地方。
姜雅背着大包小包,跟着姜芫婆婆走近了一条弄堂。上午十点钟不到,阳光正好,弄堂里老阿伯、老阿姨们显得很悠闲,迎面遇上一个拎着老式木马桶的妇女,姜芫婆婆用方言打了个招呼,两人站住聊了几句。
“顾家姆妈,这个小姑娘是你家亲戚呀?”
“我儿媳的妹妹。”
“乡下来的呀。她听不懂沪城话吧?”
“听不懂。我儿媳妇刚来时一句都听不懂,现在能听懂还是不怎么会说。”
“这是进城投奔姐姐来了呀?你家是不是又要多一口人吃饭了。”
“谁说不是呢,我儿媳妇农村户口,现在吃的还是议价粮呢。”
她们说方言的语速很快,姜雅勉强才能听懂。听懂沪城话其实不难,想学会说就不容易了,姜雅也不会说。
姜芫抱着个孩子迎出来,姐妹两个也有两年多没见了。
“二丫来了?”
“来了,姐。”
姜芫婆婆说要去买菜离开了,留下姐妹两个说话。姐妹两个原本也不是多亲热,两三年没见,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进城后的姜芫穿着打扮讲究了一些,姜芫的孩子在回城后出生,如今不到一岁。顾星洲还在上大学,高考恢复后第一届考上的,顾星洲的父母都还没退休,孩子整天是姜芫自己带,很黏她。
姜芫显然对姜雅的突然到来也没有准备,早前姜老大是提过,可不是没说定吗,忽然一封电报,人就来了。
姜芫说:“你先住下吧,不着急,城里现在不少人家请保姆的,我让我婆婆在帮你找了。”
姜雅点点头,表示不急。
午饭前顾星洲回来了,姜芫的小姑子也回来了。姜芫的公公没见到。顾星洲抱孩子玩,姜芫就和婆婆一起收拾做饭。
小姑子用方言问:“她是要来当保姆的呀,找到主家了吗?”
姜芫婆婆说还在找。
小姑子便说:“虽然乡下来的,长得还蛮漂亮的呦,妈,前边苏工家里不是急着找保姆吗?”
姜芫婆婆便用普通话问姜芫:“姜芫,你觉得怎么样啊,要说苏工程师,可是相当不错的,一个月工资一百多块呢,家里生活是很好的。他那边可以先付保姆工资,你妹妹要是行,我看马上就能上工。”
顾星洲接了一句:“你们瞎琢磨吧,苏工一个留过洋的人。”
姜芫看看姜雅笑了下,没接这个茬。
姜芫的婆婆便说:“那就先住下吧,反正也不急。姜芫你回头帮你妹妹安排住下。”
“先说好了的,我那个房间够小的了,我可不习惯跟别人睡一张床。”小姑子用方言说道。
姜芫低头没说话,姜芫婆婆有些为难地笑了下。
顾星洲看了下姜芫说:“家里总归住得下吧,总不好去外头住,好歹挤一挤。”
有一说一,相对来说顾家的房子不算小了,毕竟这年代分配的房子都不大。奈何除了公婆和小姑子,还有姜芫一家三口。
姜雅知道,顾星洲将来是要飞黄腾达的,可是眼下,顾星洲大学没毕业,分不了房,眼下也只能跟父母挤在一起,经济上也要依赖于父母。
所以即便是男主,没飞黄腾达之前,也免不了油盐酱醋的小市民气。
姜雅进去帮着端饭的时候,觑着其他人不在,姜芫小声说道:“二丫,她们说的那个苏工,不是我不让你去……死了老婆刚从大西北落实政策回来的,三个孩子,大的七岁,顶小的才八个月……”
姜雅微微一愕,随即秒懂。
“所以,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吧,这人确实工资高,文化也高,可是……”姜芫有些为难地说,“二丫,你这性子,我说了你也未必肯听,可是后娘哪有那么好当的,爹娘恐怕也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了,姐,谢谢你。”
姜芫有些惊讶:“怎么还学会说谢谢了呢,我还担心呢,你不埋怨我就好。”
饭桌上炒了一荤两素,一个胡萝卜红枣汤。这顿饭姜雅吃得很坦然,吃饱了饭碗一推,笑道:“对了,姐,你不用安排我住处,其实我自己找了个工作,也是当保姆,等会儿我就过去了。”
姜芫顿时愕然,惊讶问道:“你什么时候找的,你哪里认识人呀?”
姜雅说:“我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个老太太,聊了一路,她一个人住,年纪大了想找保姆,我们挺聊得来,可巧就一拍即合了。”
姜芫询问了一番,姜雅编的自己都信了,说老太太在静安区,两人都约好了的。姜芫犹豫一下答应了。
“要不,回头让你姐夫送你过去,正好帮你看一看这家……”
“不用,姐夫忙,我知道怎么坐车。”
姜雅掏出一斤粮票,往桌上一放,对姜芫婆婆笑道:“阿姨,我听说你们城里人吃供应粮,一个月多少粮食都定量的,多一粒也没有,这也太不容易了。可不比我们农村,自家有粮食有菜。这个我懂,饭钱就不给了,这是一斤粮票,你收着。”
姜芫婆婆顿时有点尴尬,嗔怪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到你姐姐家里了,吃顿饭哪还要粮票的?”
“要给的,”姜雅笑着说,“我怕你们挨饿,我姐到现在还吃的议价粮呢,是不是呀阿姨?”
姜芫婆婆脸色一变,狐疑地看着姜雅。
姜雅也没再管她,拿出准备好的十块钱放到小婴儿手里,笑道:“路这么远,我姐生了孩子也没能回去,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小外甥,这是我给小外甥的见面礼。”
姜芫推辞了一下,姜雅则开始翻腾带来的行李,宋士侠给孩子做的小棉袄小棉裤、虎头鞋、给姜芫带的炒花生和酱菜、干豆角,村里亲友送给姜芫的茄子干……姜雅一样一样掏出来,交代清楚,全摆在沙发上,弄得满满当当。
“哎呦喂,扛一路可累死我了,弄得我跟逃荒似的。阿姨您可别嫌弃啊,我们乡下也没有好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土产,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姐在城里多困难呢。”姜雅笑着活动了一下肩膀说,“姐夫,你有空就带我姐回去一趟,爹娘想得慌。”
她收起网兜,把小包袱往空了一大半的编织袋里一丢,拎起编织袋客气笑道:“阿姨,那我就不打扰了啊,谢谢您的招待。”
一家人送到门口,姜芫抱着孩子和顾星洲送出了弄堂。姜雅看看顾星洲,这人好像还没什么感觉,姜芫的脸色则有点不太好,又仔细嘱咐了姜雅一番。
踏出弄堂口,姜雅就自由了。
25块钱,至少得留下20做回去的路费。姜雅颠颠兜里的四斤粮票,来吧,80年生存挑战正式开始。
先花了一毛五分钱,坐公交车去外滩。
姜雅最初的设想,是她可以当个旅游翻译、野导游什么的,先混饱肚子。印象中看过的资料,七十年代末应该就有外国人来国内旅游了。所谓一技之长,想来想去,她目前能用的一技之长大概也就是考过六级英语、还做过英语教培。而这年代会英语的人应该没那么多。
想得挺美。
结果到了外滩一看,确实有一些外国游客,金发碧眼还引来了围观。可是一番观察研究后姜雅才知道,眼下入境旅游还没那么随意,都是旅行团,每个旅行团都有官方配置的几名翻译,还有专职的陪同人员。
好吧,来早了。那就再找别的路子。
姜雅随意一番游逛,晚上还不太饿,□□票、一毛钱买了两个白菜豆腐包子。外滩附近的宾馆几乎三元起步,姜雅走街串巷,好容易找了个最便宜的,三人间,一块八一晚。
她拿出介绍信要了一张床,决定睡醒再说。
第二天,姜雅随意游逛了一天之后,凭着经验和运气,在公园找到了一个“英语角”。
高考恢复,英语也开始列入考试科目了,也有人有出国之类的需求,学英语的人还不少,大家水平都差不多,在一起互相学习帮助,也有来找老师的。姜雅装成一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在里头混了进去,她自称叫“姜小玲”,凭着流利的口语和发音,很快就跟周围的人搭上了话。
姜雅有意识选择了一些看起来穿衣打扮比较好的人接触,第一个学员是一个穿“哔叽呢”西装外套的女青年,她先是问姜雅几个单词,姜雅也乐于助人,尽心地教她。
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姜雅便有些为难地说:“不瞒你说,我家里比较困难,来这里其实是想找个辅导小孩子学外语之类的事情,赚点补贴生活费……”
“那你教我吧,我正想请个老师呢,”那女孩稍显羞涩地说,“其实来这里的主要是高考的大人,你要能教,肯定有人愿意请你的。”
姜雅很快就给自己揽了几份英语辅导的活儿。好在英语角自发形成,大家互相都不认识,也没人来管她。钱不多,一次辅导一两个小时,也就一块、两块钱,却足够姜雅解决吃饭和住宿费了。
应该说即使这个年代,大沪城有钱人还是有的。
英语角一早一晚,主要靠晚上,恰好满足了姜雅的需求,白天没事她就大街小巷的游玩闲逛。
商机有,机会有,从姜雅的眼光看来,挣钱的路子不少。可是票据时代,个体经济才刚萌芽,像她这样没有学历、没有户口、吃议价粮的外地人,想立足赚钱没那么容易。目前来看,还是回农村呆着比较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