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此时,简清捏起一小块酒酿圆子酥,出炉就感觉到欠缺了些什么的酥点腹心灼烫,酥皮油润脆韧,揉入面饼的酥油烘托着内馅透出的香气不断向上,又被酒酿甜香压下。
入口先是感觉到酥,而后是韧,微微粘牙的糯米冲破束缚带着酒液跃上舌尖,甜酒酿制时无法抹消的酸味成了独特的点缀,让人欲罢不能。
但终究是有着淡淡的遗憾,好像这道面点还能再优,她却一时没看到改进之路。
简清咽下酥点,示意后厨里的三人分掉刚出锅的点心,自己拿着咬了半口的酒酿圆子酥陷入沉思。
查掌柜的糯米馅制作有之前制作方油糕的经验打底,柔韧微粘,是极上品。酥皮制作略次,但也不至于遗憾,只是技术上的缺陷。那便只能是内馅调配上的问题了,或许也和如今这个烤炉并不适合制作面点有关。
简清放下还剩大半的酒酿圆子酥,一言不发地开始做下一炉。查掌柜怔怔看着她调配水油皮和酥油团子,前面的技巧和揉面相差不大,后来擀开千层皮的手法却越看越眼熟。
他是家传的起酥技巧,虽然学得不好,实际上也只是努力靠着记忆里父辈做过的样子在硬着头皮做,但是如今看着简清动作慢慢从有些滞涩到熟悉无比、行云流水,查掌柜脑海滑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东家在用他家的技巧起酥!
一时间,查掌柜又羞又愧,羞的是技不如人,愧的是祖传手艺失传还需要东家复原。一法通则万法通的说法他是听过的,一边想着,一边眼睛紧紧盯着简清手上动作,两只手不自觉模仿着,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东家以前学过?”
简清听到问句,手下一顿,不动声色道,“嗯,是挺久没做了。”
从方油糕到如今,没人比查掌柜更晓得东家在厨艺上面的高要求。见此情状,哪里还不明白是方才他觉得已经臻至完美的酥点完全没有入东家的眼,才亲手按他做的时候用的技法重新制作一遍,当即面红耳赤,看得更加用心起来。
油酥皮擀好晾制,简清回头尝了尝之前还剩一点的糯米内馅。
单独入口,酿制几天的甜酒带着米糟混在糯米团里,给原本没有多少变化的糯米糕团带来了多彩变化,但是普通的大米、泉水和酒糟酿制的最高水平限制了甜酒本身的上限,简清微微叹了口气。
阿菇听见叹气声,再看东家面对的食材,之前听见的路人议论忽然又翻腾上来,她眼前一亮,“东家,我们换个酒糟会不会更好?”
简清有些诧异,以阿菇能接触到的食材水平,本该是说不出这么精准的话的,难道阿菇的天赋和直觉比她想得更好?
阿菇脸上微红,连忙小声解释,“不是我,是刚刚在大堂听见街上有人说酒糟不行,才忽然想起来这个。我出去找那位客人的时候,已经没人了,所以没问到。东家,下次我再看见他,一定能认出来!”她紧张地看着简清,像做错了事一样。
光是闻到味道就能判断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是何等的阅历和天赋,只是不知是哪家大厨路过。
午后时分还能休憩,一半以上的可能是位休息的大厨。简清有些遗憾没有碰见他,要知道此时简氏酒楼缺的正是大厨。
不过错过只能说是没有缘分,简清也没有遗憾多久,几瞬便重又专心于手中馅料。
真要对比,糯米团包裹着的这口自家酿制的米酒香已经比市面上能买到的米酒更为清甜。
自酿的米酒清甜有余而醇厚不足,毕竟酿造时间不久,这道点心也并不取它醇厚之处。食材大多是需要合适而不是优异,就像这酒的酿造时间,再酿制久些就足够上桌售卖,但更浓的酒精味道也会让这道点心味道偏颇。
如今大梁酒肆售卖的大多是高粱酒或者麦酒,这两种酒液并不是简清所需要的。在剑南本就产量偏少的稻米即便有人酿酒,也是混了其他谷物,口感驳杂,或者是高门大户自家酿下的米酒,但这也不会对外售卖,更别说用做酒楼糕点。
为了酿酒,简清专门去了附近最好的水源,取的小凤山山腰处的涌泉水,稻米也是能买到的最好。但就像路人所说,实际上米酒的败笔在于酒糟。而酒糟的质量往往取决于所用的陈酒曲质量,简氏酒楼过往压根不卖米酒,这陈曲更是无从谈起,简清用的酒曲还是用辣蓼草、墨旱莲、桔子树叶和桂花树叶粉末现做的,才经过一次酿制,老酒曲越酿越香的品质还没有显现出来。
在酒液上改进余地不大,就意味着需要在内馅口味上多下功夫。
这话乍一听是个病句,但简清已经有了腹案,扬声问道,“红豆沙和陈皮碎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在这里。”半途出去送了一次食盒的阿菇连忙咽下最后一口圆子酥,从厨房角落里抱出两个小木盆递过来,悄悄在背后舔舔嘴角。甜滋滋的味道,怎么也吃不够。
简清交给查掌柜一盆新的糯米粉和一坛米酒,“混半盆糯米团,再另外混半盆陈皮糯米团。”
糯米团混合得很快,酥皮也渡过了发酵醒面,很快又是填充内馅包酥饼团的过程。简清制止了查掌柜闷头要将红豆沙倒进糯米团盆里的举动,捏了一团糯米团,戳出内陷,再包一勺红豆沙进去。而半透白皮上点缀着深棕陈皮碎的糯米团也是一样,裹好红豆沙后放在一边。
简清示范了两个,后面全交给了查掌柜去做。前两天新做出来的一批雕着花鸟神仙的糕点模子已经送去查记糕铺用来拓印端午的绿豆糕,据说除了脱模的高失败率之外,论精巧无出其右,唯一成功的那艘绿豆糕龙舟到现在还摆在糕铺门口呢。
酒楼后厨剩下的只有最初几个简单花色,不过此时的糯米团因为它的特殊性质,估计再多加花色也难以显示,正好物尽其用。
做过一遍再做,速度都快了不少,没多久,第二炉酒酿圆子酥已经进炉,新做的一笼花团形状的酒酿圆子也蒸上了笼屉。
查掌柜听从指挥盯着两边炉火,简清腾出手来看李二娘和阿菇做菜,大堂里一拨客人即将吃完换人,菜品的准备也要开始。阿菇二人的基本功都算不上好,但突击培训之后,制作特定的几道菜也堪堪够用。短期内简清对她们的进步都并不看好,毕竟基本功的底子放在那里,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
就好像现代著名的木桶原理,简清提前教了二人调味等等技法,但例如刀工、火候等等的基本功一日补不上来,二人就一日出不了师。不过李二娘的长处显然并不在切菜,简清才点拨了几次,她的面条和待人接物就有了长足进步,等去筹备中的面店训练一段时间,之后外放做个掌柜也令人放心。
掌柜易得,顶尖的掌柜难寻。后厨小工易得,但一个酒楼的掌勺培养可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光有努力和机遇就行。
简清看了一眼正紧张查看锅里浮沉的毛血旺的阿菇,翘了翘唇角,“阿菇,去找小六他们拿来早上喊他们剥的虾肉。”
虾肉切碎成蓉再继续搅打,简清出了一盆虾丸后就将这部分工作交给了阿菇,时间正好,酒酿糯米圆子出笼,酸甜的气味被水蒸气带了满屋,连门边专心致志打虾丸的阿菇都禁不住回头望了过来。
没赶上前面一屉酒酿圆子酥的简澈已经早早等在了后厨门前,刚闻见味道就扑了过来抱住简清腰身,“阿姐,阿姐,我要吃这个!”
简清腾不出手来,被他抱了个正着。查掌柜盯着炉火正是关键时刻,李二娘还炸着里脊,无人注意到背后发生了什么,简清望着笼屉上滴下的水滴脸色一变,转身一边放下笼屉,一边厉声喝道,“让开!”
简澈倒退一步,却把自己绊了个趔趄。眼看他就要坐倒在地,被笼屉甩出来的热腾腾水滴砸到,一人从虚掩的后厨门前飞身而上,一把将简澈扯开,“胡闹!”
声音熟悉又陌生。
楚斐打量两眼简清,绷紧的脸庞才松弛些许,微微对她一点头,又恢复成冷淡模样,转身要走。
简清轻咳一声,方才被惊到失速的心跳慢慢回复,却没来由地有些紧张,道,“多谢殿下。新出笼的点心,要尝尝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十泠”小可爱的30瓶营养液鸭,抱住喝米酒(?)
这里用的酒曲方子来自美食app,没有实际操作过,自家酿制直接买安琪酒曲就完事了……现代工业的魅力hhh
两更结束啦,抱住大家!谢谢小可爱们的收藏与评论呀。
第86章 红糖糍粑
“好。”
楚斐轻声回答,他的脚步在简清出声的那一瞬停顿一刻,又大步离开走向他这些天一直预定满了的雅间。他背对着后厨四人,乍一听声音沉稳无比,站在他身前门框边缘的阿菇却看清了他脸上短暂浮现的一点不自在。
当然,这话说给谁听都不会信的。
新出笼的陈皮糯米糕和酒酿圆子酥各选了两个品相最好的盛在碟子里送上,查掌柜按之前的做法重做第三炉,简清盯着李二娘和阿菇做完一桌客人点的饭食,这才放心出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火锅子”这间雅间已经被众人默认为了华阳王的专属雅间,连有钱预订的客人大多都宁愿和别人一起限时使用别的三间雅间,也不愿意去抢华阳王的位置。
这就是特权的霸道。
简清站在雅间门前发散思维,闯了祸的简澈低着脑袋却抢先一步敲响了门扇,奔霄从门内探头,“简掌柜,正等你呢。”
火锅子这间雅间的墙上还是一片空白,比不了其他雅间墙面上的绘画精美。简清看一眼白墙,才想起来忘了找朱华明做事,这些日子不论是她还是宗午和朱华明都忙得团团转,这间雅间她也不常进来,竟一时将壁画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二人可能是手边事忙,她更多的还是头脑风暴和面试。一边想着事情,简清一边垂眼看向坐在主位的华阳王,带着简澈施了一礼,道,“多谢殿下出手相救,不知吃完糕点回营还是?”
奔霄古怪地偷偷瞥了她一眼。窥探王爷行踪,这位还是第一人。
楚斐微微抬起的手被这样一句打断,他点了点旁边的位置,示意简清坐下,这才道,“举手之劳,不必多礼。你有什么事?”
简清解释了一遍要空出来雅间画壁画的事情,楚斐挑一下眉,问了一个简清意想不到的问题,“你之后要去哪里?”
火锅节的安排从没有人泄露出去,不然酒楼目前唯一的掌勺走了,冲着简清手艺来的客人们必然不会再来,后面几天的活动哪里还办得下去。
被华阳王一语叫破,简清也不隐瞒这件事,点头承认,“达州龙舟赛马上要开始了,过几日我要去看看宗先生准备的龙舟和酱料活动。已经提前通知过那些天酒楼不售卖炒菜,先前伙计们应该也告诉过殿下。”
楚斐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随手递过来一个陈皮糯米糕,“不若一同前去。”
之前被华阳王莫名其妙围追堵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简清脸色一正,轻声谢过,并将糕点递给旁边坐的简澈,“殿下好意,民女心领,但是宗先生已经安排好了船只,不好爽约。若有下次,一定借殿下东风带我出游。”
“不必等下次了。”楚斐悠然道,连糯米糕里快速淌出的拌了猪油的红豆沙都不能让他显出半点狼狈,他望过来,声音和缓,似吩咐又似随口一提,“龙舟赛本王自然不能缺席,宗家商行的船,我们正好同路。”
宗午到底是什么时候做起了这位王爷的生意的,之前一点迹象都没见过?!
但话已至此,简清心知再拒绝就有些刻意,又不是上门做饭这样的无礼要求,这个邀请简直无比合理。
简清也露出一个笑容,虚伪道,“与殿下同路,民女不胜荣幸。”
简澈捧着糯米团吃得手忙脚乱,他着急地舔去手腕上滴落的红豆沙,顾不上回味豆沙的香滑,就感觉从指尖托着的糯米边缘又淌出了一些。红豆沙和软趴趴没有固定形状的糯米团结合到一起,能做到像华阳王那样一滴都不流到手上的少之又少。
两人的对话停止片刻,简清正琢磨着以什么理由告辞,就看见华阳王递到面前的一张帕子,思维迟钝了一瞬,等奔霄接过帕子给简澈擦手时才反应过来,脸上有些发烫,“多谢……舍弟给殿下添麻烦了。这帕子等洗干净了会再还给殿下。”
楚斐目光在简清耳尖的绯红上停了停,迅速别开眼睛,“稚儿罢了,无事。”
简清接过帕子擦了两下简澈的手,豆沙里混着的猪油留在手指上形成一片油腻,总是擦不干净,只能告罪一声出门。
雅间门关上,简澈抢过帕子团成一团,取出自己的麻布小手帕擦手,头都不回地往后厨走去,小声恼道,“谁是稚儿了?!”
简清一时哭笑不得。
门内奔霄像往常一样为王爷铺开了笔墨,楚斐蘸了蘸墨汁,却没往纸上落笔,起身望着被兰草掩映的白墙沉思片刻。
再落笔时,一个栩栩如生的黑白火锅跃然墙面,半锅黑半锅白,浮沉其中的菜叶丸子清晰可见。
简清看着简澈洗完手,将他交给朴六带去城外庄子去看他的宝贝辣椒田。
才从酒楼楼上挪窝不久的一半辣椒这些天被太阳烤得有些蔫,惹得简澈心疼得厉害,从昨天回来就念叨着要再去看看搭了罩布之后的成效。左右空间里和酒楼楼上剩下的辣椒苗也还多,经得起折腾,简清也就任他试验去了。
等又做完一桌小宴,简清闲暇片刻,再想去雅间时才被守在大堂的柳二丫告知华阳王二人早都走了。
不知今天的点心是何点评。
简清推门而入,墙面上黑白的火锅乍一看仿佛太极两仪,古怪又神秘,反正是没有半点火锅的热闹气氛。过去关于鸳鸯锅是阴阳锅、鬼锅的传闻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简清眉梢跳了跳,感觉十分闹心。
但一位王爷的笔墨她总不能铲掉重画,这位华阳王是真打算逼她将这个雅间以后作为他的专属雅间了。
本来原先酒楼走的就是高端路线,面积并不大,在重新装修之后也就剩了四个雅间,每天的预订都有些供不应求,许多有头有脸的客人不愿意等旁人吃完,也并不想早早来迁就酒楼时间,就造成了资源的稀缺。而现在华阳王一人就定了一间,实在是浪费。
简清无语地想着,拿起桌面上的信笺,目光不由得一凝。
上面没有点评,只有一个问句。
“你之后要去哪里?”
不知怎么的,简清很确认他问的并非是时间上端午节之后未来的安排。
可这个问题,她作为一个异界来客,完全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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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红色的夕阳余光暖暖洒向大地,自午后到刚刚才寻到码头将去向达州城的一艘货船,卞大厨交了船资,送贺全上船。卞大厨在船舱角落里寻得一片还没被占据的空地,像每个送孩子出远门的长辈那样仔仔细细为贺全铺好盖布,尽力减少他路途中可能会有的不适。
算上路上船家耽误和码头上下,达州走水路距凤溪城只需花费一天的时间,对于马上加冠成年的贺全来说,坐一天也算不上辛苦。
贺全站在一旁拉了一把卞大厨手臂,让他坐下,无奈道,“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您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