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清觉出华阳王的注视,对柳二丫的嘱咐更快了几分,回身就见华阳王又迈步向前走去。
他没有进雅间,而是带简清向门外而去,大堂里吃饭的喧嚣声在人们看见华阳王的那一刻小了下去,内里交流的声音却更为驳杂,许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们的动作。
俊美的年轻王爷站在阳光之下,光芒顺着他的头顶奔流倾泻,只看一个背影就能感受到其身上令人目眩神迷的气势,路过的小姑娘们紧张得路都不会走了,自以为隐秘地悄悄用余光瞥来一眼,却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往这边靠拢了许多。
简清却没有受这样的吸引,在门槛边缘止步,清晰询问道,“殿下看好酒楼,想要几分么?”
楚斐没有回头,望着长街上和街边凉棚下形形色色的百姓,淡声道,“兄长富有四海,我又何必做这商贾之事与民争利。”
这便是对简清方才试探的回应了。
简清垂眼笑了笑,他说着不屑于争利、不打算入股酒楼,但王朝不正是天下最大的商人吗?正如他所说,王室富有四海,天下最利之事皆在帝王掌心,而只要创造价值流通的,就要缴纳赋税,这也是变相的获利。
不过,极为罕见的分封王爷对帝王的信任和亲近,在这位身上倒是十分明显,听他提起君王的口气里好像一对寻常兄弟,与简清所认知的视人命如草芥那一面、对厨师有些偏执的那一面并不相同。
“殿下慢走。”
听见身后简清的声音,楚斐嘴唇微微动了动,露出些许疑惑神色,终究还是点了头,“留步。”
等华阳王带着他的侍卫们离开,被压抑住的议论声才爆发出来。
“乖乖,这可是华阳王啊!”
其中一声叫得格外响亮,简清回望一眼,却找不到是谁发出的声响。
吴恪带着儿子在雅间里吃完一轮,朴六被遣来找简清时,他正翘着脚在高椅上剔牙。旁边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已经小声打起了饱嗝,简清递过去一杯解腻的酸梅汤,换来小声道谢。
这孩子看起来和他父亲气质相似,实际却有些怯懦,简清温柔笑了笑,转向吴恪问道,“大人要吃什么肉食?”
吴恪粗鲁地用衣袖擦去嘴边汤汁,“你家丸子好吃是好吃,但没有大块牛羊猪肉吃起来痛快,叫花鸡一整个吃起来都比这涮菜舒坦!”
这位肉食动物已经忘记当初是谁口口声声不吃叫花鸡里的糯米饭了。
“叫花鸡固然好,但大人总归是吃了这么多天,也是时候换换口味了。”简清从善如流接了话尾,扫一眼桌上剩余的菜碟,又道,“大人应当也发觉了店里前两天限定购买的菌菇锅子不在菜单之上,各种丸子既然不合大人心意,那同样是活动前两天限定的双椒肉片和牛肉片可要试试吗?”
吴恪夹出锅底最后一个丸子放进碗里,又夹了一筷子吸饱汤水的冻豆腐放进男孩小碗,瞪着眼睛,道,“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你要吃,就都吃完!”
说完,吴恪才转向简清笑了笑,话里带着揶揄,“怎么,简掌柜还不舍得在我们面前拿出些真章手艺不成?”
简清神色不动,“大人说笑了,稍后便送来,还是每种各一盘?”
“两盘!吃肉当然要多了才痛快!”
简清告退出门,让朴六通知李二娘拿出来冻过或经过其他处理的几种肉食,自己在大堂里转了一圈,检查各个伙计的工作进度。
新招的伙计们在李二娘和朴六手下锻炼了几日,虽然酒楼日日宾客盈门,但今天是他们第一次面对一个特殊的别样菜肴面世,紧张在所难免,但一个个忙而有序,大堂又有最为沉稳的朴六盯着,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其中简澈的扫盲培训班功不可没,柳二丫为了不学习进行的武力压制也帮了大忙。
如今的酒楼虽然以她为骨,但已经可以在许多事上让伙计们自行决定如何运转,最初的几人构成了酒楼核心,之后扩张也要落在他们身上。无论之前经历了什么,最终结果是好的,简清也就放下心来与客人们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走进后厨。
后厨里一溜排开三鼎新开的铜锅已经炒制起牛油底料,阿菇一人盯着三口锅子十分紧张,连简清进门都不曾发觉。
案上是新备好还没收拾的菜碟和根据简清吩咐准备上的几种肉类,大锅里高汤和菌菇汤水不断翻腾,炉火正旺,守在后厨的两个女子额间挂着点点汗水,连角落简陋的木质冰箱都升腾着白汽。
随着酒楼业务的增大,连这个占了大半个院落的厨房都显得有些狭小了起来。简清看着李二娘在案前忙碌着做肉类的预处理,暗暗将冷库和储藏库分区记上日程。
简清洗了手围上围裙,走到近前,“二娘,切些二荆条和小米辣的辣椒蓉来,小心别碰眼睛。”
李二娘被吓了一跳,“东家!”惊吓后便应下吩咐,将手中肉块交给简清。
案上是早上钟记运来的刚宰的仔猪肉块,又被简清指点着让李二娘操刀分割成几大块,用流水浸了一个早上才放干净其中血水,细嫩的肌肉纹路在人手下,仿佛会呼吸一般。仔猪肉嫩,成猪肉韧,两种口感在菜品里原本并不分高下,只是嫩肉在涮菜中更能发挥它的优势。
一头猪十二个月出栏,春日里多是吃仔猪,夏日慢慢已经是去年养起来的健壮成猪占了主流,而秋冬季节就是膘肥体壮的肥猪了,能在这个季节拿到农户们养起为明年夏日准备的仔猪已是颇为不易。正是这不易让刀工已经有所进步的李二娘并不敢下手分割,只能等简清来切肉。
既然要推出火锅,肉片肉卷这种火锅必备涮品怎么能少,只是旁人技术达不到这个地步,大梁又没有现代肉卷机械辅助,就只能苦了掌柜本身,在简清还在的两天里作为限定菜品。
简清按着肉块,手下不停,完全重复性的动作让人更加不能分神,切完一盘交给李二娘收到旁边新搭起来的木架上。刚刚在灶台案上的菜碟全被收上木架,分门别类摆好,只等前堂订单。
一块仔猪肉能切许多碟肉片,简清只切了一碟鲜肉片就停手,剩下的全拿来做双椒肉片。双椒肉片要求的不是单一的薄,更多的功底显现于调味之上,简清切着肉片,分心二用,瞥了一眼李二娘手下的辣椒蓉,“可以了。”
辣椒蓉调上酱油,在猪肉片双面抹匀静置,简清调好料汁就全交给李二娘去做,这边一盆双椒肉片刚刚拌好,她切好的肉片碟子也占据了木架一半。
在酒楼初开需要天天准备包子面条那些时候过去后,简清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消耗体力过了。
简清捏了捏有些酸的手臂,喝一口冰酸梅汤,唤来朴六,“鲜肉片、鸡肉片、牛肉片三种都上架了,和之前说过的一样,只卖前面两天,你看着安排下去。”
过去见过的火锅店经营模式在这些天里简清和他们讲过一些,但具体的大堂管理和伙计训练她并没有插手,此时也是考教之一。
朴六胸有成竹应了一声,叫来两个伙计一起端走一半的鲜肉片碟子,小窗里能够看见他们托着托盘穿行在食客之间,叫卖声从开始的滞涩慢慢变为灵动,“掌柜新品鲜肉片,一盘半两钱,只卖两天,数量有限,不容错过嘿!”
简清看一眼木架上还剩的碟子,不由失笑。
活动刚开始的一阵忙乱之后,酒楼众人慢慢进入了和平常差不太多的节奏之中。李二娘腾出手来,叫来伙计带走后厨里备着的两个特制大食盒,妇人声音有些尖利,满是紧张,“可千万别洒了!”
伙计喏喏应着,问道,“店里肉片要装一些带去吗?”
显然李二娘也没想到这个,求助得转向简清。
一旁简清刚开始新一轮的切肉片过程,闻言怔了一瞬。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不仅是徐夫子和捕头两个食盒里没有放新上的肉片,华阳王也走得早没有吃到。这些天让他吃阿菇他们练手炒出来的火锅也算是辛苦了,再不送去些大家都有的肉片,好像有些不太地道。
“各放一碟进去就是,徐夫子那盒别加双椒肉片,夫人吃不得这个。”简清吩咐下去,回身寻了一口小锅,动作娴熟地烧热炒开葱蒜,又加入牛油底料块烧开,随口道,“问问谁路熟一点,再送一盒去小凤山。”
小凤山上与他们酒楼有关的只有一人,在此之前,除了送樱桃那次,都是那位派人来拿,哪见过东家送去东西的?
后厨门前的伙计和门内两人都不由自主看过来一眼,简清疑惑挑眉,“怎么?”
李二娘脸上神色变化得最快,惊讶很快转为笑容,“没有没有,就是不知道要不要给王爷多加些吃食?”
“没必要。”简清盯着火候,牛油的厚重完全被辣椒的刺激性香味勾至了另一重层面,看准时机又加了一勺干辣椒,这才盖住锅盖,任由火锅自行煮沸再熄灭炭火。她擦了擦手,淡淡道,“和别人一样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儿砸,你走得早啊!(?哪里不对)
第91章 火锅与酱
一种新事物的出现总是需要时间来引发潮流,但简氏酒楼的火锅并没有受这个规则束缚。
只过了半天,华灯初上之时,城中关注着简家新品的各家酒楼便都知道了这个奇妙的锅子存在。
与先前多种多样的糕点菜肴不同,火锅只是提供给了食客一些基础搭配,后续菜色的变化与丰富完全取决于食客本身,这就意味着只要拿得出食材,火锅之中能够吃到所有他们想吃的食物,一锅就能够融入百味。
此时正是夏日,吃着炎炎火锅,吹着简氏酒楼特制的风轮,再喝一杯冰镇饮子,可以说是极大的享乐,夏日的炎热都不令人觉得烦躁了。
城西,拿到锅子和温学正一家吃得满头大汗的徐夫子吸着气从锅中夹出一根糯米糕,苦笑道,“夫人,此物沉实,还是少吃些罢。”
徐夫人瞪他一眼,“先把你嘴巴边擦干净再说吧!”
闻言徐夫子便有些悻悻,不敢多言。姜娘子和夫君吃得痛快,温学正却是起了诗兴,取来宣纸笔墨挥毫。
城中,许阳在后院支起小锅像煮茶一样慢慢炖煮,雍淮摇头点评,“以热攻热,倒是别有趣味。”他命厨房师傅切来一盘羊肉,示意许阳坐下,“远离京城多年,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了涮锅的吃法。往年都是要到寒冬腊月吃锅子,她倒是早早做了出来。炎夏冬雪,各有风味。”
许阳闻言,迟疑一瞬,打开了食盒下层拿出准备好的各色配菜,低声道,“大人,这是火锅,不止可以涮羊肉。听闻,似乎此时吃也是正当季,涮物越多,味道越好。”
“哦?如此一来,岂不是成了百味釜?”雍淮挑眉,起了兴致,仔细端详火锅上方蒸腾的热气片刻,抚掌而笑,“简氏女祖上被赐过御厨之名,在祖辈经验上推陈出新,颇为不易。今日便让我尝尝看其中妙处。”
府衙外不远处高阁之上,杜景然展开白果呈上的一折绢纸,上面工笔绘着一口小锅和小锅旁几种菜品,一侧用蝇头小楷写着味道和菜名。
“这是……”杜景然手指停在锅子上方,抿起双唇。
京城近山地,早年多猪羊,这涮羊肉的吃法还是祖父所创,没想到在这个偏僻小城里却看见了这种饮食方式的进路。
杜景然止住思绪,与过往的惊喜或嫉妒不同,这次她的内心毫无波澜。
见她放下绢纸,白果小心翼翼道,“小姐,简家庄子在宗家商行原本居处建起来了,下面人去看过里面种的物事与辣椒味道一致,加上这锅子,可要人去夺了?”
“不必。”杜景然淡声制止,她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些古怪笑容,“不过蝼蚁聚集,不足为虑。她如幼童身怀宝物,看不清前路,注定坠落,宝物则四散而去。我们有旁的事情要做,何必理会她的挑衅。白果,达州之行可安排好了?”
白果道,“达州背靠群山,人员已安排妥当。只是,此次小姐不随华阳王一同前去吗?”
杜景然轻轻叹了口气,“楚斐啊,你看我在他身边追寻这么多年,他可曾回头看我一眼?桂之先生说得对,我不能让他青眼,那就只能换种方式了。”
白果低着头不敢再问,自小姐痛哭又闭门不出那次后,重新打开大门的小姐,与过往像是完全换了个人。她变得更像夫人,也与王爷和老爷子愈发不像了。
“瞧你。”杜景然柔声道,“在为他担忧么?”
白果压住自己身体的颤抖,“我这是高兴,他那样的人,哪里配小姐青眼。”
杜景然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鬓发,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说,让她做卞师傅的徒弟,卞师傅会不会高兴?这两天的乳酪都泛了苦了。”
白果牙齿打着战,“卞师傅定是极高兴的,有此才华之人,比贺全那小子聪慧不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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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这套经营流程里只需要厨房提供锅底和配菜,再在客人吃完之后洗刷用过的锅碗。新招进来的伙计们全负荷运转了半天,直到深夜还有人在大堂里吃着火锅放声而笑。
有人早早看到了其中前途,也有人只是嫌外食麻烦,都在简清难得出后厨时围过来,询问火锅汤水和铜锅如何售卖。
简清还没说话,在竞价中,一坛红汤就被叫价到了十五两银子,比如今的火锅汤底还要贵三成。旁边听到似乎能买汤底和锅子的客人也凑了过来,眼看就要加入竞价。
“诸位。”简清按了按额角,被嗡嗡的声浪吵得有些头晕,等周遭声响略微平息,才继续道,“高汤、牛油底料和火锅本体都有售卖章程,但今日活动第一天,暂时不开放售卖,请各位明日再来。另外,固然酒楼可以几种全都卖出,但回家煮锅子的味道、感觉乃至凉爽程度都与在酒楼不同,此并非我酒楼售卖劣品,而是烹调技法不同,还请谅解。”
周围几人一听,的确如此,自己的厨艺和专门的掌勺大厨哪里能比?有人歇了念头,有人告辞后却是打算明日再来。
等第二天围住简清询问的人更多了起来,除了城中食客之外,简清还看见了几个眼熟的似乎是酒楼掌柜的身影。
宗午在后院阴影处拿起一个油纸包,被冰块凝固的牛油麻辣香气透过油纸已然侵染而出。与辣椒酱和豆瓣酱截然不同的香气正是此时酒楼大堂中所萦绕着的味道,他昨日来作为食客品鉴,今日却是只作为一个商人。
以他的眼光来看,此物因着辣椒的独特和料理手法的特殊将成为一个特殊的商品,在人们味觉之上把“辣”这一字写得更为深入,也为辣之一味打上深刻的简家记号。
菜肴传承需要很久,一位大厨行走王朝之中开门立户需要很长时间,但酱料和这火锅底料却不同,既带有浓重的个人色彩,也极度方便传播。
宗午抬眼看见简清从多人问询中脱身刚刚踏进后院,不由得一笑,道,“若后世记你的名字只有火锅与酱,你可甘心?”
简清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简澈专门等在后院递给她的冰绿豆汤,缓过来一口气,指着尚人声鼎沸的大堂道,“人皆求之,宗先生看不到么?”
现代火锅店大多是以连锁占领市场,再借培育好的客户口味市场推出底料售卖,在简清这里却要反其道行之。毕竟大梁的交通与现代实在没法比,信息相对闭塞,一家家开连锁店、一点点培育厨师底子实在太慢,还不如先用两种便利运输的成品占领市场,等未来简氏酒楼的分店开到一地,培育好的市场也会因先前的名头天然对酒楼有所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