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一切顺遂,不过是太后幕后的操控。
院子里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大门被打开,冥王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
他提着灯,微弱的灯光映亮了整座房间。看清房里状况,他立即松了口气。
从找不到玉惊声起他便觉不妙,于是便急匆匆赶来。
他两步并作一步冲到三人中间,挡住玉惊声。
“两位,我替表妹赔个不是,若有什么不满我来替……”
玉惊声推开他,先前的淡定不复存在:“少假惺惺,我不会领情。”
冥王神情复杂,似有悔恨,也有麻木:“惊声,我确实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
玉惊声急促地呼吸几下,眼底漫上一抹红,“我爹夙兴夜寐,为大冥洲为先王鞠躬尽瘁,最后他是什么结果?因为先王的无端猜忌,因为你的漠视软弱,他被扔进了万鬼窟,死无全尸。”
“你装得清心寡欲,用佛来麻痹自己,其实你最是虚伪,需要你的时候你独善其身,一切都结束了你又来惺惺作态。”
这一声声的控诉宛如巨锤一下下锤击着冥王,他确实无能懦弱,只会站在所有人身后旁观,即使再愤怒,也不会迈出一步。
但有时候,旁观也是一种错误。
惊声的父亲,他的舅舅,为王族赤胆忠心,却因功高盖主遭到先王猜忌,他明明知道真相,他明明有机会阻止,却选择了漠视。
他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颓然地弯了腰。
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活在愧疚里?
但这份愧疚没有半分用处,既不能改变过去也不能改变未来。
玉惊声放肆地嘲笑他:“怎么?听不得事实?我爹对你不薄吧——”
眼看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燕衡揪了床上两块布,一人一块盖到他们头上。
他踢开地上的匕首,拨开挡眼的短发,不胜其烦:“先冷静冷静,我们要出宫。”
明缨一边惭愧自己的八卦之心,一边看得起劲,见状恨不得把燕衡拖走。
燕衡睨着她:“这么好看?”
“当然了,”虽然这话说出来不厚道,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世界上最好看的就是王族秘闻。”
看她咬着唇,一脸兴致的模样,他低下头,声音轻飘飘的:“我还以为,你会去劝解。”
毕竟,在养心殿里,她与冥王处得和睦,似乎颇为投缘。
明缨好笑,收回视线:“他们俩的事我算什么东西,我哪来的立场去劝架?”
从玉惊声的话里她差不多了解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她不是当事人,没资格去谴责他,相反,若没有冥王她在大冥宫不可能过得这么滋润。所以,她觉得她不应该去调解。
两人耳语间,冥王与玉惊声分别掀了头顶脏布,玉惊声被这一打岔,好像真的平静下来。
她捡起地上的匕首,不愿再多言,径直推门离开。
冥王沉默着目送她,直到再也不见一点声响,才抱歉地笑了下:“让你们看笑话了。”
他提起灯:“走吧,我送你们出宫。”
明缨尴尬地笑了笑,才意识到自己这样明目张胆吃瓜的行为非常错误。
三人翻墙出了冷宫,宫道上空无一人,他们几乎没有阻碍地一路走到宫门。
夜色昏暗,守门的卫兵不见踪影,只有大门开了一条过人的缝。
明缨从缝里出去,回首向冥王挥手:“多保重,后会有期。”
眼见着他们出了宫,沉默了一路的冥王终于变了脸色,他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从广袖中掏出一盒龙凤酥。
“你放在床头的,别忘了拿。”
明缨心头一喜,扬着笑伸手去接。不想,一只玉白的手越过她,比她更快地夺过食盒。
燕衡将食盒塞进胸口,一把拉过她朝街上走:“就知道吃,走了。”
明缨被强硬扯着往前走,她努力抻着脖子朝冥王道:“大冥洲有很多寺庙,不要再问佛什么模样,自己去看看吧。”
她回头望,冥王的脸被一半灯光照得莹莹亮,他点点头,轻轻挥手:“后会有期,阿缨姑娘。”
燕衡目光不善地扫了冥王一眼,然后干脆伸了胳膊,揽着她遮住她的视线:“说完了吧?快走!”
明缨扒着他的胳膊:“我还没说完呢……好歹认识了几日,你也不道个别?”
少年不屑地仰起头:“我跟他又不熟,有什么好道别的?”
两人挤在一起,仿佛热恋的情侣,除了少女的声音有些气急破坏了氛围:“礼貌嘛……”
冥王掌着一盏微暗的灯,站在宫门内没有迈出一步。他透过门隙看着宫外繁华,看着两人吵着渐渐行远,直至变成米粒大小彻底消失不见。
他心中怅然若失,半个月的朝夕相处使他有些习惯了殿里多一个人,让他感觉生活好像有了生气,热热闹闹的很充实。
他没有同龄的朋友,也几乎没有接触过宫外的世界,宫人们对他恭敬有余坦诚不足,而明缨与燕衡对他足够真实,不会刻意地讨好,好像他们是一样的普通人。
他定睛立了会,最终收敛了目光,将宫门阖上。
宫外的喧闹缓缓地关在门外,亮光变成一道线,徒留昏暗寂静的王宫。
*
“你们回来啦?”
客栈二楼,十二遥苦恼地趴在栏杆上,骤然瞧见走进来的两道身影,他先是愣了愣,然后跳起来,像个小狗似的欢快地跑下楼梯。
他张开双臂冲过来,往明缨身上扑:“明缨,我好想你啊——”
一只手拍在他脸上,硬生生抵着他把他推到一边。
燕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黑幽幽的:“干什么?”
十二遥看着他的眼神尴尬地收了胳膊,讪讪道:“不、不干什么。”
他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躲到明缨身边:“你没事吧?半个月没见你了。”
“我很好,在宫里吃得好穿得好,睡得也好,”明缨伸头往楼上看,“热罗呢?你怎么不与她一起?”
“奥,她、她没事,她睡了,”十二遥的表情一瞬垮下,瘪着脸,“我惹她生气了,要怎么哄啊?”
“怎么回事?”
他不好意思道:“……这几日我光围着她转,也没去找金铃……”
“活该,”燕衡冷笑,瞥他,“不用管他,让他自己想办法。”
说话间,三人走上楼,进了房间。
热罗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人来人往,面上淡漠。
明缨几步跑过去,抱住她的小臂:“热罗,我们回来啦!”
热罗上下打量她,见她没有受伤,还胖了些,便微勾了唇:“回来就好。”
十二遥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偷眼瞧她:“热罗我错了,我明日一定会认真找金铃的……你别生气了。”
他耷拉着眼皮,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反而像一只未成年的小狗。
“我从未生气,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热罗淡淡瞥一眼,“我说明日自己去找线索,就只是字面的意思。”
十二遥一愣,反应过来面皮一抽,这个回答比热罗生气还要让他绝望。
生气至少说明他入了她的眼,而她无波无澜,只能说明他可有可无。
燕衡坐在桌边,直接笑出声,他扬着眉,幸灾乐祸:“十二遥,不是生气了?你要怎么哄啊?”
十二遥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颓然松下肩,认命似的道:“高岭之花哪是那么容易下神坛的,我等得起。”
热罗理了理衣摆,听而不闻,心里没有丝毫动容。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高岭之花,但她永远不可能走下神坛。
燕衡正笑得高兴,不防一只手从后面伸下来,往他胸口摸去。他捉住那只手,收了笑:“你摸什么?”
“龙凤酥呀,”明缨的声音近在咫尺,呼吸全部落到前面人的耳后,被捉住的手动了动,还想继续,“你是不是不想给我?”
燕衡眼睫颤了颤,耳后湿热的呼吸和放大的声音宛若痒痒虫,挠得他浑身发痒。
“我就知道,”见他不出声,明缨了然,“你要是主动给我我还能来偷吗?”
燕衡松开手,突然站起来:“你……你要龙凤酥干什么?”
明缨蹙眉,瞪大眼:“要吃的能干什么,自然是吃啊。热罗他们还没尝过呢。”
“好。”他抿着唇,反手掏出食盒,快步放到热罗面前。
十二遥调整好情绪,兴冲冲地打开食盒拿了两个,将其中一个分给了热罗:“什么龙凤酥?宫里特产么?”
明缨跟过去,也想拿一个,却被燕衡拦住:“这些都给他们,你吃别的。”
他拖了桌上的托盘推到她眼前。
明缨摇头,绕过他去摸食盒:“不要,我要吃龙凤酥。”
燕衡推远食盒:“不行,你不能吃。”
她生了几分火气,仰面看他:“为什么?”
他顿了顿,执拗道:“……它不好吃。”
明缨语气变重:“你尝都没尝过,怎么知道?”
意识到氛围的紧张,十二遥眼睛小心地转了转,走上前想要劝解。
燕衡不说话了,他的双眸黑幽幽的,闪着顽固,突然拿起食盒打开窗朝外扔。
明缨生气了,起身去拦:“你为什么要扔它?”
“最新任务:请宿主给明缨吃龙凤酥。”
即使听见了任务,他也依旧固执地松了手。
纸糊的壳子触地碎开,龙凤酥撒了一地。
明缨扒着窗,看着地上散落的酥饼,火气更盛。她不知道燕衡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一时兴起。
她沉沉看他,他也默然对视,两人僵持片刻,明缨率先移开视线。
“哎呀,为一盒酥吵什么,”十二遥小心翼翼地插到两人中间,将自己手里的酥递给她,“我这个还没吃,你吃这个。”
热罗也插进来,严肃问燕衡:“为什么不让明缨吃?”
明缨摇头拒绝十二遥,转身下楼收拾了一地残酥。
燕衡绕开他们跟上她,像个影子一样沉默了一路,直到她拍上房门把他挡在房外。他低头抠了抠门缝,旋身离去。
宫里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宫殿亮着几盏守夜的灯。燕衡一个又一个宫殿找过去,终于找到目的地。
厨房里不见光亮,厨具淹没在黑暗中,只能闻见白日残留的阵阵食香。
摸着黑,燕衡翻箱倒柜,把厨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龙凤酥的影子。
“哈……”小太监从梦中惊醒,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值夜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他看看月色从小板凳上起来,点了根烛悠悠地往厨房内去。
“唔!”
一道蛇样的影子从地面升起,迅速捆缚了他,连同他的嘴巴一起动弹不得。
黄烛滚落,幽黄的光被一双皂色长靴阻拦。小太监挣扎着往上看,只见一尾湛青的衣摆上几竿暗绣的翠竹向上劲拔延伸,直到延伸至一张带着冷意的脸。
他的食指抵在唇上:“你不要乱跑乱叫,我就放开你。”
小太监满目惊惶,脑门上挂了细密的冷汗,闻言疯狂点头:“唔!唔!……”
捆着他的蛇缓慢退开,他颤抖着手擦了擦冷汗爬起来。
少年的眼睛黑得发亮,映着微黄的光,声音如竹似的清新:“哪里有龙凤酥?”
小太监后腰抵着灶台才勉强站稳,他战战兢兢道:“这……大人,宫里吃食从来不隔夜,哪里都没有龙凤酥……”
“奥,这样啊。”少年的目光轻忽地环视一遍厨房,手指收缩,上唇抿紧,面上一派茫然。
看着这样一张漂亮又纯真的脸,小太监心头一跳,涌上一阵心虚。他搓搓双手,讨好地试探:“那个,大人,奴日日在厨里打杂,倒是学了一些,龙凤酥做法简单,奴或许可以试试……”
却没有发现,已经退后的蛇影又缠了上来。
少年的眼神重新定格在小太监脸上,他松了手指,换上一张笑吟吟的表情:“那你就试试吧。”
小太监被他笑得红了脸,一边捡起黄烛一边撸了袖子找材料。
燕衡在他身后,像个探子似的监视他。
龙凤酥果然不复杂,不到一个时辰便出炉了。
小太监用衣袖抹一把汗,堆着笑将托盘递给他:“您尝尝。”
瓷白的托盘上整齐地罗列了五块酥,脆皮浮在表面,热腾腾的香甜气息浓郁,闻着让人食欲大增。
燕衡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这样甜腻腻的东西哪里好吃。
他撇开头,淡淡点头:“味道对了,包起来吧。”
“好嘞!”小太监笑容更盛,兴冲冲地取了食盒包好,然后双手捧到他面前,“大人,奴的嘴严得很,您看……”
燕衡一手接过食盒,一手毫不犹豫收紧。
蛇影沿着小太监的身体攀援而上,果断而迅速地进入他的脑海。
“呃……”小太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软了身子。
黄烛静静燃着,融化的烛油流到灶台上,小太监从地上爬起来,疑惑地张望:“咦?我怎么在地上?”
燕衡握着食盒,像急切归家的游子,临到房门口却胆怯了。
他专注地扣着门窗上的纸屑,过了好一会才敲门。
随着咚咚几声响,他不由紧张起来。他不知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但心跳就是不由自主地加快。
敲了半天,无人回应。
他有些失落,正打算强行破门而入,门却吱地开了。
“谁啊?”明缨穿着里衣,脸上扬着笑,看见他的一瞬间倏地冷下脸,“你来做什么?”
燕衡被她的笑脸晃了神,他一脸无辜,将食盒塞给她:“给你。”
他的心里冒出一股烦闷,她以为是谁来了?笑得这么开心。
她定睛一看,一仰头:“你给我我就要?我偏不。”
她胳膊用力,就要关门。
燕衡没有犹豫,抬手顶住,明缨用上全身力气也没挪动一毫。
她冒了火气,退一步撒开门:“随便你。”
他松了手,亦步亦趋地跟上,一言不发。
明缨气闷地扫他一眼,自己爬上床,拿起方才在看的话本子继续看,不再管他。
燕衡放下食盒,抽了把椅子坐下,无措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像箭一样,有如实质,难以忽视。明缨躺了一会实在受不了,翻了个身眼不见为净。话本子有趣又好看,她看了几刻彻底看进去,便忘了旁边还坐了个人。
时间过得很快,明缨强撑着眼皮看完最后一页,被子一蒙脑袋沉沉睡去。
见状,燕衡取过油灯,吹灭了唯一的光源。
房间里什么也看不清,连月亮也被乌云遮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