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东篱慢慢看清眼前的事物,苏青床帏落下,房屋逼仄,桌上倒着白瓷的药瓶。
他躺在床上,难闻的药味浓郁,迫住呼吸。
“咪咪,咪咪咪咪……”
他侧目,院子里蹲在假山前伸手张望的小女孩,梳了很俏皮的双丫髻,歪着脑袋逗他目光触及不到的猫。
“何皎皎,你走不走!”
春日正好,男孩骑在墙头上催促她,一簇花枝斜横。
“来了来了。”
小孩子玩心重,女孩嘴上答应着,半步都不肯挪,“咪咪咪咪”地唤,看着还想往假山里钻。
“何皎皎,等会儿来人抓你了爷可不管!”
“好嘛,来了。”
小女孩起身要走了,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不知怎么地,抬眸同燕东篱对视了。
她明显一怔,慌乱地拔腿就跑。
燕东篱停在原地。
女孩跑到抬墙边,男孩拉她拉不上去,跳下墙来,半蹲下让女孩踩住他肩膀,驮着把她送上墙头。
女孩便坐在墙头,等男孩翻过墙,直接往下跳去。
想是那男孩在那边接着她。
燕东篱想起来了。
他这是入了梦,梦里在六年前。
他初到齐周皇宫,一来被凌昭打瞎左眼,抬进一个小院子里。
从北梁跟他过来的人第二天全被换走,全换成齐周的人。
齐周人不管他,任他左眼溃烂、发着高热躺在床上,想起了灌点儿粥或者水,没死就成。
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出去的,何皎皎……
那个跟着凌昭胡闹、被他伤眼吓哭的小姑娘,趁他昏睡时带着药溜了进来。
和凌昭这个罪魁祸首一起。
两个孩子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本事,因而他们每次来,燕东篱都会醒,但他装睡。
何皎皎害怕他的伤口,缠着凌昭给他上药,凌昭每次都不耐烦,又每次都照做。
等他们走时候,燕东篱才睁开眼坐起来,偷偷往外看。
可后头让何皎皎发现了一次。
他们便没有再来过。
燕东篱的左眼最终坏死,他自己剜掉上边的腐肉,到底活了下来。
身体好一些后,齐周人让他跟他们的宗室子弟一起读书,毕竟他来“游学”的不是么?
年纪都还小,上书房里还有公主和几位宗室贵女们,燕东篱一眼看见了何皎皎。
没想到,夫子随手一指,让他坐到了她的前桌。
那一整天,燕东篱心不在焉的,他裁了张宣纸,偷偷藏在课桌底下折,折出来一只猫。
他是北梁人,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的。
下学时,燕东篱转了身,将纸猫放在何皎皎的桌上,示好地对她笑了笑,“郡主殿下,我养了一只猫。”
燕东篱没撒谎,藏在假山里边,那只何皎皎没逗出来的猫,后来让他养了。
是只灰麻麻的狸花猫,但眼睛水灵灵的。
他以为何皎皎应是喜欢猫的。
“燕、燕世子…?”
结果,何皎皎大眼睛瞥了他一眼,低了头,惶恐不安地红了眼眶。
燕东篱没反应过来,听身后哐当一声巨响,凌昭走过来一脚踹翻他的课桌。
凌昭那会才十岁,已经嚣张地不行,“燕九,你的眼睛是爷打瞎的,有什么你冲爷来。”
何皎皎躲到小恶霸身后,扯住他衣袖,“凌昭…算了,我们走吧。”
凌昭恶狠狠瞪他一眼,二人便走了。
何皎皎拉着凌昭衣袖往前走,垮出上书房时,她似乎没忍住回头,看了看燕东篱,然后怕得不行地躲开。
那日,燕东篱原地站了许久。
最后他伸手抚向他的眼罩,觉得应该是他的模样吓人了些。
次日,何皎皎座位便换了。
再过了一年,姑娘家们都不再来上书房读书了。
燕东篱的猫没活过那年冬天,被五王爷的嫡子扔进了湖里,他跳下去捞起来时,猫身子已经冻僵。
燕东篱抱着猫的尸身走了一路,路上同嘉宁公主的仪仗相遇,何皎皎伴在嘉宁身侧,好像正在跟她撒娇。
她瞧见他了,脸上烂漫的笑凝固住,往嘉宁公主身后瑟缩了一下。
他们擦肩而过时,何皎皎却叫住他:“燕世子?”
“你管他作什么?”
嘉宁一直在扯何皎皎袖子。
何皎皎没理嘉宁,面对他时神情总是很慌乱,欲言又止,极为小心地抬眼看过来,“你还好么?”
她像在为他担忧一般。
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啊,燕东篱怎么会好呢?
他严冬寒风中一路走来,滴水的发梢冰渣凝结。
但燕东篱把死掉的猫藏到了身后,湿透的氅衣遮住,没让何皎皎看见。
她胆子小。
他浑身冰冷地想。
后来,燕东篱就不养猫了。
他的住处偏僻,没人管,时常有很多野猫蹿来蹿去。燕东篱出去喂一喂,再也不说是他养的。
不是他养得,反而活得自在长久一些。
再后来,没有后来了。
他偶尔能远远地瞧见何皎皎一眼,看她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逐渐长成无忧无虑的少女。
挺好。
周身一直在轻晃,和着木轮碎雪的轻响,眼前光影虚幻,空气清冷,有药的苦香弥散。
燕东篱睁开眼,怅然若失的同时,松了口气,终于从往昔的梦境里脱身出来。
然而不等他缓神,耳边听见细细弱弱的猫叫。
“猫?”
燕东篱晃了晃神,涩然出了声。
他躺在马车上,车厢另一边,坐着何皎皎。
少女披着藕荷色滚毛边儿的披风,垂眸神情恬静,她膝头摆着一个粗暴的小木篮子,闻言朝燕东篱看过来,杏眸弯了弯,“燕世子,你醒了?”
喵呜声从木篮子里传出来。
“雪停了,我们现在往大营里赶呢,燕世子,你感觉怎么样?”
“猫?”
少年薄唇无色,呢喃一声,盯着木篮子。
何皎皎见状不解,却看燕东篱锦被下挣了挣,似要起身。
“你别乱动啊。”
何皎皎过去替他捻了捻被角,试探着托起木篮子给燕东篱看,“是猫,我现在养了一只猫。”
“叫绒绒。”
何皎皎有心想对他笑,然一颗心沉甸甸直往下坠,唇弯了又弯,没能笑出来。
以后,他在齐周皇宫里,日子怕更不好过了。
第32章 以后
◎等我把猫儿养大,应该便到了我同他成婚的时候了◎
*
木篮子里铺满了剪碎的绒布, 正中卧着只幼猫,橘黄间白的花色,猫吃力抬起脑袋, 孱弱身躯拱着到处乱嗅,“喵!”
叫声与它的个头相比,十分洪亮。
它是何皎皎的猫,叫绒绒。
哪里来的猫呢?
燕东篱思绪千回百转, 眸光落向何皎皎,清隽少年神情几近茫然,一时没有言语。
他左眼换了一个靛蓝素色眼罩, 雪蕊她们天蒙亮时, 带着何皎皎一些随身衣物过来了。
何皎皎让手巧的宫婢裁了块衣料子,临时赶制出来的。
她隐约记得…燕东篱仿佛很介意他的瞎眼露出来。
“喵!”绒绒叫了好几声。
“是不是有点儿吵?”
何皎皎抱起篮子轻轻晃晃, 柔顺垂着脖颈,仿佛在哄人类的婴儿。
少女浅笑腼腆,“一放下来它就叫。”
猫今天精神好了许多, 何皎皎刚刚用羊奶喂完它, 只是猫离不得何皎皎, 一放下来就尖着嗓子乱叫起来。
何皎皎心软,只好一直带在身边。
开始她只能布包着、用手捧着,让苏盛延瞧见了。
苏伯伯一声不吭地抽了刀, 把枯枝削成木条,给她编了这个木篮子。
“郡主…咳咳咳……”
燕东篱想唤何皎皎一声, 问问她猫是哪儿来的, 但喉头实在干哑, 未语一阵咳嗽, 沙哑语调难以成字句。
“燕世子, 你别急。”
何皎皎手忙脚乱,放下木篮子,抚着燕东篱胸膛给他顺气,见少年薄唇干裂。
她问了声燕东篱要不要喝水,于是端了温茶过来喂他。
可何皎皎哪里会伺候人,燕东篱且是一身伤地躺着的,不好扶他起来。
她虽然算得上细心,小心翼翼给燕东篱垫高枕头,可一盏茶仍是漏了大半,沁湿他的衣襟。
“对、对不起…”
何皎皎惭愧地低了头,她在他面前总是抬不起头的。
她捏着干净帕子去擦少年下巴上的水渍,懦懦重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见少年喉结滚了滚,声音短促暗哑,“谢谢。”
燕东篱没头没尾一句谢谢,何皎皎抬眸撞进他右眼里去,少年瞳孔黑黢黢,印出她茫然无措的样貌。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好,从来没有帮到过他,为何要谢她呢?
“喵!”
何皎皎飞快避开了,转身抱起竹篮子去哄绒绒别怕。
“燕世子…”
安静少许,何皎皎方再开了口,“你安…安心歇着吧。”
说到安心两个字时,何皎皎咬到舌尖。
刺痛让她一瞬间几乎想要落泪,她忍住,硬朝燕东篱笑了笑:“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何皎皎福身退出车厢,让候在车前室内的宫婢进去照看燕东篱。
她愈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从马车跳到雪地上时,空气清冽,少女呵气凝雾,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今年寿光的白日不下雪,晴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照得人睁不开眼的盛烈阳光,却照不透寒意升腾。
何皎皎用小手帕将绒绒裹了裹,提着木篮子向燕东篱马车后的另一辆马车走去。
她刚靠近,马车车身猛地一震,传出人声粗粝的闷哼,惊得拉车马匹甩了蹄,被驾车的禁军安抚住。
“郡主,劝不住。”
雪蕊跪坐在一旁,她朝何皎皎摇摇头,面露难色。
何皎皎不自觉一声叹,愁得两边肩膀垮下来。
凌昭还在闹。
她掀开帘子进去,便见被五花大绑凌昭斜倒在车厢里,苏盛延让人堵了他的嘴。
他见何皎皎钻进车厢来,瞥了眼不看她,肩膀一歪,狠狠撞向车壁。
昨晚上没过多久,凌昭醒了过来,挣扎了一晚上没睡。
他衣衫不整,此刻额发散乱下来,遮了戾红眼尾。少年梗着脖子,上边青筋狰狞,一路鼓到耳后。
他咬牙喘着粗气,仍是一副要和人同归于尽的凶狠样子。
何皎皎也守了他一夜没睡,困倦而又疲惫。
此刻见到他,脸上却露出明媚的笑,“凌昭,你看,你小舅舅给绒绒编的,没想到他手还挺巧。”
“嗯…我给我们的猫起了个名字,叫绒绒。”
凌昭不看她,发狠地用脊背一下下撞着车壁,余光里少女的裙边儿曳地,朝他靠拢。
他怨怼悲愤,没注意到,何皎皎说的是,我们。
“绒绒今天精神可好了,它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何皎皎自顾自说着走过来,在凌昭身边蹲下,先把木篮子捧到他面前,让他看看绒绒。
凌昭不看,对何皎皎的话仿若未闻。
而先前势头很足的幼猫,不知何时睡着了,小胸脯一起一伏。
何皎皎遗憾地将它放远。
她先把赛凌昭嘴里的布拿出来,试着去松他身上的绳子,低声埋怨道:“不是说了绑松一点儿嘛,你疼不疼啊?”
凌昭往外呸了一声,还是不理她,何皎皎又问了他几句冷不冷饿不饿的废话,他全都不理睬,憋足了力气要与他心中难以抒发的恼怒较劲儿。
“凌昭,你知道吗?”
但他困兽挣扎般撞车壁的动作,好歹停住。
少女柔软的手绕过来,握住了他被捆在身后已失去知觉的手。
“其实昨晚上你把绒绒给我的时候,我悄悄在心里头……算了算日子。”
何皎皎吃力地想要给凌昭松一松他手腕上的麻绳。
绑得太紧了,他还不停地挣扎,两条手腕都蹭破皮,磨得血淋淋的。
她试了试,松不开,手便慢慢地与少年掌心贴合。
同凌昭五指相扣时,何皎皎望向他的双眸。
阳光从她身后照来,致使凌昭长直眼睫呈现一种灰败的褐色,或许是他扭头不愿意看她的缘故,少年英挺侧脸露着颓靡而冷漠的凶相。
“我想啊,等到我把绒绒养大的时候,应是……”
何皎皎不介意,她早就习惯了凌昭这幅德行,她声音越发轻快,慢慢地不好意思起来,但杏眸深深凝望着他,拢了雾气。
凌昭听她软声含笑,“应该,就到了我们成婚的时候了吧。”
她在握紧他的手,一点点用力。
凌昭有了一瞬时的怔愣,郁气横陈心间忽地空出一块儿,不自觉终是回眸看了她。
他不明白何皎皎为何突然这样说。
他很早就知道他是要娶她的,只是何皎皎脸皮薄,一直不认账。
但凌昭不甘心,瞥过少女一眼又挪开眼,不过他没法专心犯他的犟了。
竖了耳朵,分出一点儿心听何皎皎继续说话。
“你坐起来好不好,多大的人了,跟谁赖皮啊。”
何皎皎却是转了话头,伸手想扶凌昭起来。
凌昭却听她声音沙沙哑哑透着一点儿娇,蓦地很不畅快,“我四哥死了!”
他脑子里只剩这一件事,嘴里似乎只剩这一句话,再度被何皎皎哄小孩的般语气激怒了些许。
她说得,他好像在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无理取闹。
可是四哥死了啊。
这回,却换何皎皎不理凌昭了。
她硬把凌昭推起来坐好,然后依偎向了他。
慢慢环住少年紧实的腰身,埋进他怀里。
何皎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说话。
凌昭跟她赌气,压眉低目,沉脸由她抱着,也不说话。
马车晃晃悠悠,阳光穿透窗棂帘子,道路两旁枯树的阴影不停斜过二人身上。
安静许久,少女发间浅香,身躯玲珑娇软,久到凌昭不自在了,刚想粗声让她起开。
“凌昭……”
何皎皎仿佛算好时间般,抢先开了口,她逐渐笑不起来,声音轻下去,“我们不管这些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