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门厅处映出一道男人笔直身影。
太子凌行止长身立在门外, 隔着珠帘同苏皇后说话,声嗓暗含不悦,“孤听说, 今天凌昭又犯浑, 跑到令仪那里,把赵嬷嬷给打了?”
苏皇后撂下碗, 她眉头展不开,心中郁结,一时说不出来话。
得, 他哪里是来跟她请安的, 一个比一个能闹腾。
半晌, 苏皇后缓了缓,垂眸平静道,“老人年纪大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
凌行止沉吟,“您身边的老人都敢冲撞, 那……”
他话点到为止, 想让苏皇后再指个人过去。
赵嬷嬷便是凌行止钦定的。
“你不是不知道你弟弟什么德行。”
听苏皇后不急不缓一笑, “不过……本宫这里没有第二个赵嬷嬷了。”
凌行止立在门外, 虽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可他与苏皇后母子间,相隔了太多的事物。
他看不见一贯柔和温柔妇人眸中的漠然。
“本宫身边这几个老嬷嬷,战战兢兢地伺候本宫一辈子,年纪一大把还要遭这样的罪。”
苏皇后语气如常,温声低柔,“便是她们豁得出去,本宫还要脸呢。”
灯火照黑影一晃,珠帘轻撞脆响,凌行止弯了腰,领罪道:“都是孤平常疏于对十三弟的管教,明日孤带他……”
“监国。”
妇人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莫非没有正事可以操心了?”
苏皇后浑身上下,从来都让人看不出半点锋芒,她轻轻柔柔的,只把“你”咬得重了些许。
凌行止却听得背脊一僵。
他慢慢起身,后槽牙合紧了,沉声笑道,“是,孤明白了,孤也是来时路上听李长说了一两句,想着您身边的人是您的脸面。”
“您乐意惯着他,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叨扰母后安歇了。”
半晌,苏皇后缓声道,“你弟弟本宫已罚过,他是你的胞弟,你不要总跟他急赤白眼。”
凌行止算是退让了,苏皇后便也不痛不痒地劝他两句。
“你们生来是皇子,你是嫡长,为正统,他就跟在你后头过活的,你何必非得要他如同寻常人家的儿郎,学什么刻苦上进?”
“你让他站城墙根他都去了,还要如何刻苦?瞎折腾。”
凌行止已收敛好所有心绪深思,摇头苦笑,“好,母后,孤晓得了,孤瞎操心,你仔细身子,莫气。”
好似他真是一位对弟弟恨铁不成钢,却又架不住长辈偏要纵容溺爱的无奈长兄。
待凌行止离去,许是让那碗参汤闹得,苏皇后翻来覆去合不上眼,郁气难出,便起身看望赵嬷嬷去了。
赵嬷嬷躺在床上。
她的伤一半是装出来的。
不过刻意往地上一摔,六十来岁的人,也摔得够呛,腰间确实青乌一块儿,满屋刺鼻药膏子的味儿。
见苏皇后来,赵嬷嬷受宠若惊要下床,苏皇后连忙免她的礼。
主仆二人寒暄一阵,赵嬷嬷吞吞吐吐问道:“太子爷怎么说?”
原是前些时候,凌行止找到苏皇后跟前,一口一个于礼不合,要她把凌昭跟何皎皎之间的男女大防盯起来。
他作为长兄,话是占理的,苏皇后推脱不得,总要表个态。
于是她跟赵嬷嬷商量好,让赵嬷嬷故意过去讨人嫌。
凌昭一点就炸的性子,早晚闹翻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被我说了一顿,不敢再提了。”
苏皇后一路走过来,倒有些疲了,她愧疚道,“就是累得嬷嬷遭了回罪。”
“奴才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娘娘派上用场,是奴才的荣幸。”
赵嬷嬷听着苏皇后说的“不敢再提”,反而越想越胆战心惊,她顾不得逾阈,拉了拉苏皇后衣袖。
“娘娘,要不您和老祖宗商量着,干脆让十三爷和郡主娘娘定下来罢,可出不得事儿啊。”
“我不急么,可现在哪里是个好时候?”
苏皇后掩眸,沉重叹道,“不过…宫里头确实需要点儿喜事了。”
到十一月二十四,天穹昏暗,细雪纷纷。
苏皇后身上彻底爽利了,一早摆驾凤辇到慈宁宫,何皎居然皎破天慌不在太后跟前伺候着。
太后身子一大好了,李长就捧着监国懿旨到了玉琼殿。
凌行止先前想着太后,才暂时没提寿光罚她的事儿。
玉琼殿的前后偏门,都让身强力壮的宦官围住,何皎皎被“数罪并罚”,半个月禁闭再加了十天,刚好到大年三十前几日放她出来。
太后想护犊子,然监国的名头一压下来,她“大过年”的话都被驳回。
现下何皎皎正奋笔疾书,暗无天日的罚抄呢。
太后心疼地跟苏皇后讲:“你儿子也太爱较真了,她一个孩子懂什么,我派嬷嬷去看她,嬷嬷说她抄书抄地眼泪汪汪的。”
苏皇后听了,哭笑不得,跟其它来请安的妃嫔们陪着太后拉了会儿家常话。
后屏退众人,她扶着太后进偏厅,有事儿同她商议。
两人隔着张案桌上了炕左右落座,苏皇后递来几张帖子给太后,“臣妾昨儿跟陛下商量过了,决定把宫里头的份位都升一升,再放一批宫女出去,您掌掌眼。”
“今年年逢不好,让大家都高兴高兴,冲冲晦气。”
太后接过来,边瞧边笑着说:“这些事儿你跟皇帝定好就成,需得我个老婆子掌什么眼。”
太后嘴上这般说,心里且十分受用,说明皇后是把她放在眼里的。
可瞥到一个名字,老人笑容顿住,嘴角耸拉下去,“你要给萧妃升贵妃?”
“是。”
苏皇后像没看到她变脸色一般,低眉柔声道,“嘉宁的公主府已经立起来了,她都快十七了,亲事也得赶紧着,陛下把老九过出去,我们……总得在别的地方给她补回来。”
“有个份位高的母妃,嘉宁好嫁得更体面些。”
“哼。”
太后把刻了萧妃名字的单子往案几上一拍,绷不住脸色了,“体面,她能给嘉宁什么体面?萧妃在可了劲儿算计我们家姑娘呢。”
她起初跟萧妃说中了她家侄儿,不过因为这几年宗室公爵里边青黄不接,要么年纪搭不上,要门槛不够。
萧家有着萧妃这一层在,不上不下的,说合适也看得过去。
可太后不过跟萧妃透了个口风,没松口呢,嘉宁在寿光可眼巴巴往人跟前凑。太后气过嘉宁之后,更怪罪萧妃。
她以为萧妃私底下跟嘉宁说了,哄得嘉宁去跟她侄儿亲近,好让她跟皇帝别无选择,只能捏着鼻子把闺女嫁到她们家去。
不然嘉宁怎么晓得的?
“老祖宗,您之前跟萧妃说了她家侄儿,臣妾就不好管了。”
苏皇后又从宫婢手中接了一撂帖子给太后,“后边嘉宁从寿光提前回来,瞧着可委屈了,我看过您的家书后,赶紧地相看了几家。”
妇人眉目和善,“这相看人家,多看看总归没错。”
太后顺了会儿气,终是接到手中翻看,刚翻开第一页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通州府督卫指挥?”
“你从哪里找出来这么个人?”
太后一页没看完,转头责怪起苏皇后,“他都二十七了,还没娶正妻,未从军前且是个无父无母的白丁?”
“皇后,嘉宁可叫你一声母后呢!”
苏皇后不慌不忙,且温言细语道,“老祖宗,他二十七从一介白身做到从三品的武将,可是靠自己实打实挣出来的功名,不比那些喊得好听的爵爷公爷强?”
“您也别光盯着他啊,后边还有呢。”
太后往后翻去,看着看着,老人神情缓和下来。
苏皇后明显用了心的,文臣武将,世家宗族,细细列了数十人。
可太后一撂单子看完了,又翻回到第一页,犹豫不定。
“这二十七了还未娶妻……也只是个地方上的从三品啊?”
太后将单子看完,心里有了计较。
只论各人,这位通州府的督卫指挥排得上前三,论家世,板上钉钉的倒数第一。
可各方各面综合一比,他还真是最合适的了。
至少比萧妃的侄儿好上许多。
“那他上任怎么办,嘉宁不得成年累月自个儿守在京中?”
太后拿不定,问苏皇后道。
“我的老祖宗啊……”
苏皇后道,“他要真有福分尚了咱们的金枝玉叶,他是个有本事在战场上挣功名的。”
“皇城中禁军里头,羽林卫、镇抚司……哪里找不到他的位置?”
“二十七了……”
太后拿着单子不舍得撒手了,一连看了好几眼,挑剔嘀咕道,“年纪还是大了点儿。”
“他们地方上的守将,军营里头混着的,多的是这样”
苏皇后说得口中干涩,端茶润了润,方继续道,“不肖往远了说,我大哥二十六成的亲,我二哥……您给他说了多少回媒?”
“四十六了,还油盐不进着。”
太后想到苏盛延,给逗乐了,“那好,他如今在任上?”
问的那通州府督卫指挥。
苏皇后答,“今年他回京觐圣,要不然递不到您老人家面前来。”
二人决定等过几日上元宫宴,把人叫过来好好瞧瞧。
苏皇后再指了几个世家公子说给太后听,她们仔细比较,统共定下三人,到时候一起宣了。
絮絮叨叨说了个把时辰,太后摩挲着礼单上的烫金字,忽得怅然一叹,“皇后,要不咱们凑个好事成双,把十三和令仪也定下来了。”
第38章 定亲
◎把凌昭撵出去了,就让他跟令仪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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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
苏皇后顿了顿, 后而浅笑问道:“确实可以定下来了,只不过等两人定亲后,按规矩, 十三肯定不能继续在皇宫里头住着,您老人家舍得?”
“人家十二皇子,不到十四岁就出宫开府去了。”
她捧起茶盏,神情怡然补充道, “臣妾厚着脸皮跟陛下求的恩典,才多留了十三几年。”
太后扶额闭目,沉思不语, 她实则并没有想好。
“便是定下来……”
老人久久无话, 听苏皇后语调缓然悠长,“臣妾估摸着, 这一两年的,也不好办他们俩的婚事。”
“怎地不好办了?”太后方不解朝她看去。
“嘉宁是姐姐,我们肯定要先紧着她, 明年十一月老二立太子妃。储君大婚, 礼部预备账面的花销, 银子水一样地往外流。”
时逢年关,赶上时候了,后宫晋位, 恩典宫侍,且有宗室诰命祭天犒赏……
哪一样不要银子, 且都是省不得的。
苏皇后掰碎了说给太后听, “我们把十三和令仪放哪儿?不管夹中间还是稍后头, 明年后年日子都要紧着过, 多少要短他们些了, 总不能开国库?”
“人生头一回的大事儿,就算两个小的嘴上不在乎,架不住别人看在眼里瞎比较啊。”
“您要觉得臣妾账没算清楚,过会儿拿来给您看看……而且令仪的及笄礼,也亏待不得的,再把这些事儿堆一起。”
苏皇后侧身靠过去,握住太后的手,笑道:“老祖宗,到时户部、礼部、工部……这三个地方的大臣,可不得排着队去找陛下哭。”
愁都要愁死了。
“唉。”
太后闻言笑了出来,但兴致缺缺,“哀家原本不急的,不过听你一说……”
她说着没了声儿,笑意不达眼底,再如何满身华贵,不掩老态龙钟,惆怅疲态。
太后原打定主意,要把何皎皎留到十六岁,可她病了一遭后,心思变了。
她患得患失,怕自己没几年活头,说不定等不到她最疼爱的两个后辈喜结连理那一天。
“喀——”
院子里忽得一声巨响,取竹姑姑快步出去瞧了瞧,回来后朝二人福身道:“外头积雪压塌了根树杈子,没惊着老祖宗、皇后娘娘吧?”
太后摆手让她下去,苏皇后低眸,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苏皇后似乎想到妥帖的法子:“先把明路过了倒也好……”
“老祖宗,您看这样?”
妇人面上浮现喜色,“上元宫宴咱们给嘉宁看的几个人,要真有值得托付的,干脆我们在正月里挑个好日子把嘉宁的喜事儿办了。”
“她年纪正合适,仪仗些的原先都备好的,倒不算赶。”
“然后让工部把十三的皇子府快点儿建成,把他撵出去住了,就把他跟令仪的亲事定下……大差不差四五个月?”
“不过他们婚期得好好挑挑。”
快了没钱。
苏皇后问太后道:“您看如何?”
“嘉宁嘉宁……”
老人往后靠了迎枕,数着佛珠反复念叨,片刻后拍板道,“皇后你执掌后宫数十年,你行事自是妥帖的,不过…真要给萧妃升贵妃?”
苏皇后笑得温婉,太后不等她回答,厌烦出声:“算了,给嘉宁个体面。”
太后其实心里琢磨着,嘉宁的婚事要真如苏皇后说的这般定下来了,到底仓促。
可她想到萧妃和她娘家心头便发梗,快些也好。
她对丽贵嫔的一双儿女,仁至义尽了。
天一直阴沉着,七天后腊月初七,又是上元佳节,清晨时一场大雪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了下来。
虽然冷,然广角飞檐悬挂红绸团花,素白积雪映艳红彩灯。
今晚有大宴,宫侍们四处忙碌,在主子面前讨巧说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倒出了一派喜气洋洋的光景。
何皎皎抄了好几天的书,一点儿喜气没沾着,只有两眼昏花。
雪蕊领人把门口的金桔树上挂的果全掏空了,冻了一树的冰灯出来,摆在何皎皎寝殿暖阁的门口,让她看。
放在以前,何皎皎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然她此刻伏案疾笔,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六天了,她才刚刚抄完一遍仪礼,字不能丑,更不好找人代抄。
何皎皎从小让凌昭连累,凌昭挨板子关禁闭,她跟着罚抄,凌行止认得她的字迹。
绒绒在何皎皎胳膊边打瞌睡,几个宫女围坐炉火前绣围脖,窗外雪一团团的却是落地无声,偶尔一阵少女们嬉笑,“呀,它还不耐烦了。”
“再试试这个。”
小白狐窝在月枝膝盖上,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叼她们衣袖子玩。
宫婢们给它绣的围脖,它脖上已经花里胡哨套了一圈,不习惯,甩不开就呲牙朝宫婢们发火。
何皎皎抄书抄得手腕酸痛,旁边却还有人在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