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皎皎病了。
她着凉惹上风寒, 断断续续发着高热,一病竟难得见好。
她卧榻睡过几日,眯着眼睛犯糊涂,总觉得眼前光亮刺目, 不得安生。
她浑浑噩噩的,总闹着让雪蕊关窗,她嘴巴里苦, 不肯喝药。蜜饯果子糖点心, 闻着香甜,到嘴里还是苦, 何皎皎无知无觉,全吐了干净。
耳边诸多声音杂乱,有苍老慈祥的声音轻轻在哄她, 年轻的少女们都来劝她, 后头便是扰人心烦的女人低低啜泣声。
何皎皎唯独认出来了这道哭声。
是她娘。
女人泣不成声, “皎皎,你别怪我。”
“别怪我……”
女人的啼哭逐渐尖锐,像一根针扎进脑子里, 翻江倒海,“你别怪娘!”
何皎皎想大声喊她走开。
可她发不出声音, 动不了, 没法子捂住耳朵, 任由眼前白光发旋, 笼罩住她所有知觉。
“让开。”
最后她听见的是一道十分不耐烦的少年声音, 紧接着她下巴一痛,牙清脆地磕在某样事物上。
顷刻间,温热苦涩的药汁大股大股灌进来。
何皎皎被迫仰起头,不知道依偎着谁,脸颊被他用力掐着,合不上嘴,不受控地大口大口吞咽。
好不容易松开了,何皎皎胃里翻涌又要吐,仰首被人大掌紧紧捂住嘴,吐不出来。
何皎皎感觉一身粘稠湿汗,窒息感笼罩口鼻,她难受得嘤嘤直哭。
没有用,他不肯放开她。
难受是难受,恍恍惚惚的,眼前白光慢慢黯淡,她失去意识,睡着了。
何皎皎醒过来时,她躺在寝殿榻上,通身洁净温暖,窗外春日明媚,一两声雀鸟啼鸣,回廊外大片的梨花开了。
若不是嫩黄的花蕊,何皎皎还以为又下了雪。
她目光偏了偏,越过门厅珠帘。
外隔间里头,凌昭一手撑着下巴,一条胳膊搭在案几上,绒绒跳来跳去,扑他的手背玩。
“十三爷,郡主醒了。”
一直守在床边的雪蕊看何皎皎似要起身,往她腰间垫了枕头,搀扶她坐好后,喊了凌昭一声。
凌昭没理,反手把绒绒摁住,去挠猫下巴,绒绒不服输,叼住他手指。
窗户大开着,日光正盛,少年垂眸,眼睫浓黑侧长,面上落了光影。
他薄唇绷直,在生气。
“凌昭。”
何皎皎沙哑唤他,她记不太清这几天的事,但在跟凌昭记仇,声音虚弱地质问他:“你是不是灌我药了?”
那边哼了一声,仍旧不理她。
雪蕊喂何皎皎喝了点儿水,给她披了外袍,压低声音道:“您烧得说了好几天的胡话,怎么都喝不下药,老祖宗都急哭了。”
她人烧迷糊了,喝不下去药,一群人在旁边站着干着急,凌昭趁老祖宗被劝下去了,对她下了狠手。
也不是大病,一碗药灌下去,安睡一晚,今儿不就能起了。
何皎皎闻言心虚地弯弯唇角,不好意思再跟凌昭算账。
月枝端药进门。
浓郁的药味儿光一闻,何皎皎蹙紧秀眉,“好苦。”
她声音发哑,带着撒娇的意味,刚抱怨完,凌昭眸光不善,朝她冷冷横了过来。
何皎皎怕了他,端起碗仰头饮下,颇有壮士断腕的豪迈。
她又不是真得怕苦。
“郡主,您慢点儿啊。”
倒把雪蕊看得好笑又心疼。
何皎皎将整碗药一饮而尽,举着空碗给凌昭看,“我喝完了!”
少女小脸苦得皱成一团,她病了几日,清减得厉害,略讨好地朝他挤出笑,越发尖细的下巴衬一双忽闪杏眸,笑颜却不掩憔悴。
凌昭面无表情凝望她许久,他莫名泄了气,低眸跟着笑了笑,“能得你。”
他起了身,把绒绒往里头推了推,却是忽然道:“走了。”
何皎皎忙叫住他:“去哪儿啊?”
怎么说走就走。
凌昭头也不回,声音扬高,“忙着呢。”
雪蕊跟何皎皎解释道:“十三爷还当着差,这几天好像都是偷溜回来的。”
何皎皎盯着他背影消失在厅门口,绒绒好像还没玩够,扑下案几在地毯上摔了个大马趴,屁颠颠追过去。
可它还小,跳不出门槛。
何皎皎收回目光,嘟囔一声,“谁管他啊?”
她拉拉雪蕊衣袖,软绵绵地笑,“雪蕊,我饿了。”
她病得突然,一见好便是大好了,不过些许提不起劲儿。
“哎,太医在偏殿候着呢,先宣来给您请脉?”
雪蕊高兴地应道,低头去收拾药碗,她背脊一僵,动作蓦地一顿,冰凉砸到何皎皎手背上。
“雪蕊?”
何皎皎摸了摸雪蕊落下来的泪,弯腰去看她,不解道,“你哭什么啊?”
雪蕊肩膀轻颤,没忍住哭,她凄凄道:“小姐……”
“您这几天…一直在喊娘。”
风送进来各色春花清浅的香气,屋内静了半晌。
“别瞎说。”
何皎皎搂住雪蕊,埋进她颈窝,看不清少女脸上神情,声音微哑,“我都不记得了。”
雪蕊没放下她们在裕阳何家时的日子,平日里多伶俐一个人,想起来总哭。
何皎皎只说,她不记得了。
她那时才多大啊,的确记不住太多的事。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但醒过来了,就好了呀。
一瞬的情绪崩溃,雪蕊很快收敛好,低眉敛目请罪:“奴婢失礼。”
太医诊过脉后,写了新的药方,叮嘱何皎皎还需得静养几日。
老祖宗搬回宫里了,她老人家如今越发虔诚,一心青灯古佛,特地回来陪何皎皎几天。
翌日,嘉宁同温荣大公主结伴来探望她。
躺在床上吃吃喝喝过去三日,苏月霜到访,她送了何皎皎巴掌宽的一溜儿白绸布。
何皎皎两根手指拎起白布,杏眼微瞪,“月霜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
苏月霜没有好气,“这是你自己织的。”
“春桑礼”过去了,今年何皎皎同样一无所获,这一溜儿白布且是苏月霜给她收的尾。
苏月霜她第一次操办宴会,诸多事都腾不出手,让丫鬟放下一大堆补品药材,坐了一会儿告辞离去。
她临行前,放了句狠话,“何皎皎,你快点儿好起来,我的春日宴你要是不来,我可跟你没完。”
说白了,苏月霜找何皎皎给她撑场子的。
哪怕知晓,没人敢拂未来太子妃的面子,第一次嘛,苏月霜扭捏不安,生怕没几个人来。
待苏月霜走后,何皎皎将白布翻来覆去,实在害臊,嫌弃道:“这么点儿够做什么啊?”
真让苏月霜说对了,连双鞋垫子都缝不出来。
亏她之前踌躇满志的,想着怎么也能给老祖宗挣件衣裳出来。
雪蕊看何皎皎精神很不错了,笑着给她出主意,“可以先送到织染司,染个喜庆的颜色,绣些祥云鹤纹青松之类显吉利的,给老祖宗做个抹额?”
往年贵女们的织物,皆由织染司统一登记收纳,染色刺绣后再分府送成品布匹。
何皎皎手上这点儿,没必要夹在里边去丢丑。
找人问了老祖宗的尺寸,何皎皎在一个小宫婢头上比划了一下,发现居然还有剩。
雪蕊为难了:“再做个香囊不太够,做小一点儿?”
何皎皎思忖少许,没应要不要做香囊,自己拿剪刀按着雪蕊划的线剪开,“这边给老祖宗的,花色作石青五蝠,这边吗……染个玄色。”
“单染个玄色?素面可不好做香囊,您要拿回来另外绣么?”
雪蕊笑着,明知故问,“送谁呢?”
“不送,就染个素面。”
何皎皎背过身,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娇矜道:“我好不容易织的,拿回来好生收着。”
昨年凌昭跟她讨过“春桑礼”,得知她一根线都没捞着,狠狠嘲笑了她一通。
今年嘛,如果讨厌鬼再来要,何皎皎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雪蕊将布收好,使人送出去了。
后头一连的大晴天,至二月三十春分日。
何皎皎在南山寺后山下了车辇,天穹蔚蓝,万里无云,日头竟有些晒。
桃林一望无际,连绵成粉色云海,里面苏月霜早布置好了,搭了棚子遮阳,案几上白瓷插花,清酒碗盏上飘着桃花。
花香中掺着一股浓郁酒香,又香又甜,何皎皎嗅了数下,馋了,“怎么还摆了这么多酒啊?”
一棚子下,巴掌大的酒盅堆满了。
是年轻姑娘家们聚在一起游玩的宴会,一般不谈酒。
星子引路,带何皎皎去跟苏月霜同坐,她笑答道,“这是我家大将军专门为小姐酿得桃花醉,只我家府上常备着,小姐想着今日应情应景,便全搬出来了。”
“不过虽然叫桃花醉,转给女儿家喝的,清甜可口,并不醉人,我家小姐趁大将军不在家,偷喝过五六盅都没醉。”
何皎皎听见苏月霜偷酒喝的糗事,乐了,“那我等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不过,苏大将军宠女儿在京中倒是出了名的。
何皎皎跟苏月霜坐了同一张案几,她闻了一路酒香,真有几分迫不及待,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碗。
“令仪,放下。”
她还没端起来呢,那边女子声音清丽喝道,“你多大,前些时日且病着呢,你喝什么酒?”
温荣大公主端坐首座,不赞同地盯着她,威严开口,“月霜,把她酒盏撤了。”
嘉宁她身边,捂着嘴偷笑,幸灾乐祸。
何皎皎悻悻把手缩回来,小声回了嘴,“十五了。”
按虚岁算,得十六了,怎么还管这管那的啊。
苏月霜也好笑,让婢女把她面前的酒盅都收走。
何皎皎眼巴巴盯着,案几下边扯苏月霜袖子,靠过去蚊子哼哼,“月霜姐姐,你的地盘,我听谁的?”
第45章 醉酒
◎郡主殿下,我来还你的伞。◎
*
“听我的。”
何皎皎使坏, 挑拨离间的,苏月霜不吃她这套,正襟危坐, 眼睛都不眨地说道,“听我的你更不能喝了。”
“月霜姐姐,你最好了。”
“不是说不醉人?您英明神武,武功盖世, 女中豪杰……”
何皎皎放软了声嗓,抱住苏月霜胳膊,缠她磨她胡乱的夸她:“你天下第一好, 给我喝一点点嘛。”
她的酒是撤了, 可大家伙桌上都还摆着,酒香四溢, 只有何皎皎可望不可得,她实在心痒难耐。
苏月霜绷着脸,面上一本正经, 侧了身子, “行了你。”
她以宽大衣摆作遮挡, 将她还没动过的酒盏往何皎皎面前推了推,用自己身子挡着何皎皎,小声恼道:“就这一碗儿, 多了没有。”
她哪里经得住何皎皎的厮磨手段。
何皎皎几分得意,瞥了一眼, 温荣在跟别家小姐说话, 没注意她这边。
她把酒盏挪到案几下藏着, 眼睛一边警惕着温荣, 动作迅速低头, 她手掌大的白玉碗盏,三两口喝了个精光。
“你慢点儿。”
苏月霜看得好笑不已,又怕她呛着。
何皎皎翻着空酒盏抿了抿唇,甜中微辣,呼吸间溢满清甜酒香,她跟沾了腥儿的猫一样,却是愈发意犹未尽了。
何皎皎故意皱眉,“姐姐,我没尝出来味儿。”
苏月霜把酒盏抢了,低斥道:“没了,少跟我来这套。”
“月霜姐姐…”
何皎皎正要故技重施,一边走过来个嬷嬷,苏月霜见她来便扶裙起身,主人家要去招呼众娇客们了。
她对旁边的婢女吩咐道:“盯着郡主娘娘,别让她再沾酒。”
春分日暖,桃花灼灼,嘉宁同温荣在跟几个小姐玩投壶,一边传花令的、射覆斗花。
除了苏家派来的几个嬷嬷,没有长辈们盯着,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们笑闹作一团,好不欢喜。
“郡主娘娘,您怎地干坐着啊?”
有人发现何皎皎原地不动,唤她过去一起玩。
何皎皎鼓了鼓腮帮子,偏头不理人。
喊她的人愣了愣,苏月霜气乐了,喊道:“别管她,又不是个小酒鬼,偏贪酒喝,不许你喝,还使上小性子了?”
温荣大公主笑着喊何皎皎,“令仪?”
何皎皎背对了她们,小身板坐得笔直,抬头去嗅斜横下来的一枝桃花。
众人皆是哭笑不得,一人轻手轻脚走过来,听何皎皎嘀嘀咕咕,小声在抱怨:“都是出来玩的,就管着我,扫不扫兴啊。”
她回去学舌给其他人听,全都笑得东倒西歪。
嘉宁大声朝何皎皎喊道,“哎呀,有的人不想理睬我们,那我们只好不烦她,让她一个人待着了?”
她们便自己玩起来了,当真没人再喊何皎皎一声。
不过,少许。
瞧大家都兴高采烈,苏月霜寻了个空隙,小酒盅藏在袖子里,她假装路过何皎皎案几面前,手略一抬,变戏法似得给她倒了小半碗。
苏月霜挑了挑柳叶眉,语气嗔怪,“差不多得了你,喝完了过来啊。”
何皎皎杏眸登时晶亮,不忘夸人:“月霜姐姐,你果然对我最好了。”
其实她早坐不住,可没人再喊她,何皎皎有点儿下不来台,等人来给她递台阶呢。
捧着酒盏喝完了,何皎皎期期艾艾磨蹭了会儿,正要起身,面前一暗。
“郡主娘娘?”
又一个年纪与何皎皎差不多的少女,趁大家不注意偷偷过来,袖摆中同样藏了酒盅。
但她手法没苏月霜好,指了两个婢女偷偷摸摸遮挡着,给何皎皎满上了。
她心虚着,洒出来些许。
少女眉眼弯弯,笑着逗何皎皎,“快喝快喝,喝完不跟我们生气了好不好?”
何皎皎高兴且腼腆,低了头扭捏起来,“没生气呀。”
少女倒完酒便走了,待何皎皎放下酒盏,鼻翼间酒香浓郁浑厚,两颊微微发烫,她眸中却是精光一现。
她稳稳当当坐着,彻底是不愿起身了。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又来了第三位给何皎皎悄悄带酒过来的贵女。
至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何皎皎并非真得有多贪酒喝,不过她玩性上头了,觉得好玩,心里乐不可支,来者不拒。
那边一阵喝彩声兴起,嘉宁投壶拔了头筹,还是赢得苏月霜。
被众人追捧一阵,她高兴之余,想起何皎皎来,语调兴奋高扬,“令仪,你过不过来?我投壶赢了,彩头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