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何皎皎伏在案几上一动不动,藕荷色裙摆铺地,落满了桃花,一只小巧的白玉碗砸在旁边。
“何皎皎,你怎么了?”
嘉宁想着,她该不会是受冷落,犯委屈哭了吧?
慢步走过去,嘉宁心里一边琢磨起要怎么哄何皎皎。她手搭上她肩膀,少女侧身过来,面颊绯红,比桃花还要艳丽三分。
何皎皎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过去偷喂了她酒喝的贵女们低头,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黄天在上,她们不过想逗逗郡主娘娘开心,谁知一碗果子酒就把她喂醉了。
殊料是你一碗我一碗,数不清多少碗了。
“去把郡主的婢女叫进来,让她们带郡主去西院厢房歇歇,给她醒醒酒。”
温荣无奈地揉了揉鬓角,吩咐道。
为了玩得尽兴,各家小姐带来的婢女都在桃林外边候着,等雪蕊和月枝过来,何皎皎已发了一通酒疯,谁过去碰她她就嘟起嘴亲谁,最后抱着嘉宁不撒手。
她不说话,一双杏眸水雾缭绕的,脸上乐呵呵的傻笑。
嘉宁嫌弃死她了,废好大功夫把她从身上扯下来。
被雪蕊同月枝架走时,何皎皎撇着嘴哭起来,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嘉宁姐姐你不跟我好了吗,呜呜呜嘉宁姐姐……”
她伸手来抓嘉宁,神情凄惨地如同遭了负心汉。
苏月霜看得有些吃味儿,“哼,不晓得还以为你把她怎么了。”
嘉宁拿着帕子用力擦被何皎皎亲了好几口的脸,她气着气着,最后笑出一声,“等她酒醒了,看我不笑话死她。”
得笑话她一辈子。
苏家一个小丫鬟给她们带路,进了西院厢房,路上何皎皎昏昏沉沉,喊了几声脑袋疼,安分了些。
她认不得人了,泪眼迷蒙地问,“漂亮姐姐,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呀?”
雪蕊只听何皎皎醉了,单领了月枝一个过来,扶她上床时,发现何皎皎外衣被酒打湿了好几处,满身的酒味儿。
而何皎皎扑到褥子上哼唧哼唧,闭了眼睛睫毛卷翘,又一动不动了。
雪蕊遣月枝去车辇上取衣裳,另外多叫几个宫婢过来,再让苏家的小丫鬟去院里的水井打水烧热。
她本想先简单给何皎皎清理一下,苏家丫鬟却在院子里直叫唤:“姐姐,水桶好像掉下去了。”
“殿下,殿下?”
雪蕊唤了何皎皎几声,看她没动静,呼吸匀称似睡着了,给她翻了身,让她躺得舒坦些。
“姐姐,你出来看看好嘛?”
雪蕊应道:“来了。”
水井修在院落正中的树下,不过几丈远的路,雪蕊想着无妨,去帮苏家丫鬟捞水桶去了。
可雪蕊未曾注意到,分堂屋居室的厢房,开了前后两道门。
她一跨出厢房门口,后居室门轻轻被推开,闪进来一道身影,一个靛青衣衫样貌不显的丫鬟快步走到何皎皎床前。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何皎皎醉得天昏地倒,被人唤醒后,盯着面前不停晃的陌生面孔也不觉得奇怪,口干舌燥地喊,“渴,我要喝水。”
她下了床,左脚绊右脚地要出门找水喝,丫鬟扶住她,手上使力,将她往后门引,笑着哄她,“郡主娘娘,跟奴婢走这边,奴婢带您喝水去。”
何皎皎废力睁大眼,她头晕脑胀,认不出眼前人是谁,乖乖应道,“好。”
她走得跌跌撞撞,跟着陌生丫鬟静悄悄从后门走了。
春意正浓,阳光盛烈。
丫鬟力气不小,掺着何皎皎穿过整条抄手游廊离开了西院,她们取了青石板铺的小道,一路分花拂柳,停在草木茂盛的一处。
“郡主娘娘,您往前头走,那边有人在等您。”
陌生丫鬟往前方一指,道路两旁松柏葱郁,枝桠掩盖琉璃瓦的檐角。
前方隐现一座凉亭。
何皎皎醉得难受,醉糊涂了,不疑有它,嘴上乖巧的答:“好。”
但她拽了丫鬟衣角不松手,模样可怜看着她,说胡话:“可我舍不得你呜呜呜……”
嘴巴一撇又要哭。
丫鬟:“……”
“郡主娘娘,您快些去吧,耽搁久了对谁都不好。”
她扯回衣角,把何皎皎往前一推,扭头走了。
何皎皎委屈地想要跟上,没人扶着了,她迈出一步便天旋地转,晕乎乎的转了一圈。
她膝盖一软要往地上坐,往下的视线里横过来一条胳膊,何皎皎下意识扶上去,抬眸视线模糊,却瞧清了面前的少年。
他遮住左眼的眼罩。
“郡主殿下?”
少年声音清润,如珠落玉碎,“我来还你的伞。”
完好的右眼黢黑,映出少女懵懂模样。
有暗光晦涩涌现。
南山寺是齐周的国寺,如今整座东院都腾了出来,用作太后的起居住处。
木鱼声清脆,佛堂肃穆,庄严佛像下,凌昭盘腿坐在蒲团上,有模有样的拈着一串佛珠。
但他不过坐了半个时辰,浑身都在发痒一样,悄悄挪了挪位置。
太后睁开一只眼看他,“坐不住算了,哀家没硬要你留着。”
今天凌昭难得空闲,来给老祖宗请安,陪她打坐念佛
他逞强,“孙儿多陪您一会儿不好?”
太后笑了笑,“礼佛要心诚,你心不在焉的,反而惹佛祖怪罪。”
“对了…”
老人语气悠悠,接着道:“你表姐和令仪她们今天在后山办春日宴。”
凌昭不以为意道,“关我什么事?”
一堆姑娘家家的,他还能过去凑热闹不成。
太后念了声佛,“你别堵哀家跟前了,麻溜儿该干嘛干嘛去。”
她看着就烦。
“好勒。”
凌昭脸皮厚,老人家不要他陪,他也不说多留会儿,爽快起身抬脚便走。
一出门,却见雪蕊慌里慌张跑过来,见他直接跪下了,忍泪道,“十三爷,郡主到老祖宗这儿来了么?”
“奴婢只是转了个身,她不见了!”
第46章 理还乱
◎他是个窥觊他人珍宝的窃贼◎
*
阳光从叶与叶的缝隙间落下, 风过其声簌簌。
一团灰麻雀抓着细小枝桠,羽翼抖了抖,啾鸣未出口, 却是被一道少女的啼哭惊飞。
“哇呜呜呜——”
何皎皎缩在凉亭的角落里,背对着燕东篱,抱着他还来的伞,一直在哭, 瘪着嘴不停地大声嚎啕。
少女脸憋得通红,泪水洗得杏眸清亮,时不时扭头去盯后边着青衫的少年。
可一旦撞上燕东篱的视线, 她又会哭得更加大声。
燕东篱发现何皎皎不对劲儿, 满身的酒气后,他扶她进凉亭里坐下, 只好远远得站到外头去。
她让人引了她过来,仅仅是想还伞。
雪蕊寻了借口,而第二天, 他便听闻玉琼殿一早宣了太医, 何皎皎病了。
伞是她借的。
他没有去探望她的借口。
可是, 可是啊,伞总该要还给她的吧。
燕东篱来之前想,他只是来还伞, 还给她就走。
殊料何皎皎成了个小醉猫,一声不吭接过伞怯怯抱进怀里, 望着他便开始哭。
是那种受了委屈的孩子般的哭法。
燕东篱问她什么她都不说, 一个劲儿只是哭, 好伤心啊。
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
燕东篱站在凉亭外, 少年讷讷无措, 也不晓得怎么哄她,干巴巴喊了几句郡主殿下,只得守着她,随她哭去了。
凉亭四周生了零星几株矮小的梨树,此处偏僻,似乎无人打理。梨树矮小,枝桠却长得野蛮,四仰八叉地开花,引各色蝴蝶绕飞。
何皎皎哭了好久,终于有些哭不动了,抽抽噎噎的,仍旧盯着燕东篱落泪。
她醉得厉害,周遭春意盎然,眼前却浑浑噩噩,她甚至没认清楚人。
倒是少年身影几分熟悉,引得她恍恍惚惚想起来,自己好像做过一件糟糕至极的错事。
所以她好难过啊,她心里一直有句话想问问他,但是她不敢和他讲话,便止不住哭。
止不住哭,可是哭累了,树梢上的鸟儿们都习惯了,啾啾叫着与何皎皎的哭声相和。
“郡主殿下?”
听得少女哭声渐渐小了,燕东篱才又唤她。
何皎皎抽抽鼻尖,实在哭不动了,往后蜷了蜷,眸光闪躲,含糊“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燕东篱哑然,瞥见斜横的梨花枝。
他折了下来,眸光柔软含笑,偏头试探地望向何皎皎,“郡主殿下?”
何皎皎回望过去,她鼻尖俏红,眸中仍有泪,楚楚可怜。
燕东篱有了一点儿心疼,见她似乎不像刚才那般抗拒,他慢慢走进凉亭,在醉眼朦胧的少女跟前蹲下来。
“郡主殿下。”
他微微仰首,却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用来凝望她,眸光深深。
“您哭什么呢,是我吓着您了么,郡主殿下?”
燕东篱将梨花枝递给何皎皎,他一声一声遣倦温柔的唤她,语气几近虔诚。
何皎皎想躲,可许是燕东篱的姿态过于低微了,她胆子大了,一手还揽着伞,接过了那株梨花枝攥紧。
飘了几片花瓣坠地,何皎皎杏眸睁大些许,露出惊讶神色。
燕东篱素青袖摆里,翩然飞出数只蝴蝶,不过很快四散了去,
他以为她至少会对他笑一笑。
而何皎皎抬头看着蝴蝶飞走,低眸目光落回到燕东篱清隽面上,她咬了唇,却是突然一句:“不好看。”
燕东篱背脊僵住,看清了少女杏眸中倒映出来的他自己。
苍白无色的清瘦面颊,玄黑眼罩切割两半,独眼晦暗。
何皎皎说不好看的,是他啊。
她都醉得认不清人了,还觉得他面貌丑陋么。
燕东篱思绪不明,喉中生哑,艰难地想对她笑一笑。
却听少女声嗓沙哑忍哭道:“对不起。”
她又开始大颗大颗地滚下眼泪,“真得对不起……”
“郡主殿下……”
燕东篱喉结滚了滚,低哑滚烫的话语咽了下去,何皎皎蓦地朝他俯身。
少女指尖微凉,抚上他右边的面颊。
她的眼眸柔软而含着愧疚,迟疑着不敢去触碰他遮在眼罩下的左眼。
但她终于问出来了:“你疼吗?”
那个在最明媚的春景里,那只打着颤捂住左眼鲜血淋漓的稚嫩小手,那个在萧索院落里孤苦无依的男孩。
你疼不疼啊?
“郡主殿下…”
默了许久,燕东篱好似找回了声音,却是愈发的低,愈发的哑。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近乎痴迷盯着在怜悯他的少女,轻轻露出笑来,握住她的手。
动作缓了又缓,他捉着少女的手,朝他左眼那一团死肉移去。
“那您摸一摸它好不好?”
他其实很会得寸进尺,他知道的,他知道何皎皎一直很可怜他,所以他总是在她面前摆出卑微怯弱的模样。
她会可怜他的。
“郡主殿下…您亲一亲它啊。”
他声音渴求,低声诱哄道。
何皎皎茫然却又乖顺,看着面前的少年郎一点点靠近她。
少女的哭声止住有一会儿了,幸好前方只有一条路,杂草,野花,横过来的枝桠。
凌昭踏碎地上一截枯枝,折断了不知第几根挡路的花枝,他终于找到了何皎皎。
看到了这一幕。
燕东篱朝她弯腰俯身而去,被青氅拢在他身下的少女,露出半截粉嫩的裙摆。
他耳朵里“轰隆”了一声。
“何皎皎!”
何皎皎一瞬不瞬看着燕东篱的脸在眼前放大,她脑子不太清醒,模样竟是好奇的,而熟悉的怒喝声让她眨了眨眼。
啊,讨厌鬼在喊她呢。
她连忙扶着凉亭柱子站起来,四处探头探脑张望找寻,娇声喊道:“凌昭,你在哪里啊?”
讨厌鬼小气得很,她动作迟了要跟她发脾气的。
可惜她眼花缭乱,脚步虚浮,原地转了个圈。
燕东篱看她要摔,伸手扶住了她。
他不言不语垂眸,已敛去所有的神思。
“何皎皎。”
而凌昭大抵气傻了,咬了牙面色铁青,攥紧了拳,竟然原地没动,阴沉沉的喊,“过来。”
“来了来了,你等等我嘛。”
何皎皎完全不在状况内,扶着燕东篱小臂站稳了,寻着凌昭的声音往前走。
她裙摆晃悠悠地,一步没踏稳,身子往旁边歪去。
何皎皎再度原地转了个圈,转过到燕东篱面前去。
讨厌鬼在找她,面前有个人儿,那就他了吧。
何皎皎双手叉腰,冲着燕东篱大声喊道:“凌昭,你不许跟我大声说话!”
燕东篱:“……”
凌昭:“……”
在撒酒疯呢。
凌昭捏着拳头咯吱咯吱响,死要面子呢,非得要何皎皎自个儿走回他身边来,“何皎皎!”
他喉头一哽,不知怎么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后,声音便轻了些许,有点儿委屈:“爷在这儿呢。”
他找了她好久。
何皎皎眯起眼睛,这回总算盯准小道上直勾勾哀怨看着她的少年了,“啊,凌昭,我看见你了!”
明明几步路的距离,她却好似两人久别重逢一般,兴奋地直朝他招手:“你等等我嘛,你一定要等我啊。”
小酒鬼欢天喜地的,路走不稳,提着裙子蹦蹦跳跳过去。
凌昭看她左脚绊右脚,一副喜上眉梢的傻样子,他登时有气无力了,大步过去接住了她。
少女身上有香。
清浅的酒气,混着桃花的甜,携风扑了他满怀。
她垫起脚,勾住少年的脖颈,乐滋滋的,“我找到你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
凌昭嫌弃她满身的酒味儿,可他是不会推开她的。
他搂得她站稳了,方抬眸朝仍然不声不响,站在凉亭里的燕东篱横去。
燕东篱不避不让。
二人目光浮空相撞,硝烟弥漫。
凌昭脸上却是忽地一疼,何皎皎伸出两只手,用力乱扯他的脸,“你凶什么凶,不许凶我,给本郡主笑!”
凌昭:“……”
算了,他先把小酒疯子收拾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