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白袍制衣,一手垂持长剑,自生温和之相的眉眼杀意凛然。他的身后,护着的就是鹤凌序,也就是先前为人称道而今为众敌的凌序仙君。
站在较远的地方,宿半微皱眉问道身边之人:“鹤凌序是怎么跟众派对立的?”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这太突然了,不过许瑶说肯定跟偷渡者谢寄真有关。”
眯眼望到那个站得笔直的深衣仙君,她也难看出他的受伤程度,“把计划提前吧,我先去拖延谢寄真。”
说完这话,她就扯下发带,扬着发纵身跃进了两方中间。
背过乾泽一干人,以及那个非属乾泽的清冷仙君,宿半微直面抬眼,对上为首的谢寄真,“道貌岸然之辈,许瑶被你引到哪去了?”
红衣猎猎,发扬身挺,她在以一躯拦千军万马。
后方人中,算是较熟的汤念也没见过她这副佛神敢杀的生冷模样,下意识觑了眼位手边的师兄,见他眉目深远,仿佛并不惊讶的样子,就也按捺住浮动心绪,抿唇看向前方。
“任务者,果是比猎杀者更为难缠的东西。”比猎杀者还要难搞滑手。
金衣玉带的深目男人,阴鸷盯她,并且当着许多人的面,以不客气的语气直接撕开了她的身份。
不用去看,就知道她在这里的“熟人”们,脸色有多惊异。
但宿半微的面色依旧稳静,只留神判断出世界恐怕趋近疮痍了——谢寄真搞出这样大的动静,甚至逼害鹤凌序,竟都不见半点天意阻挠。
既然已被直白揭穿,也就不去徒劳否认,掠过他身后一些有点印象的仙君们,指尖慢慢起劲。
不及她蹿起,“异端之言,蛊惑人心,谢氏小人委实当诛!”
乾泽掌门率先发话,寥寥几语言明其罪。
他的周边,全是白袍清正的乾泽弟子,修剑精到的乾泽之人站哪都很难泯于众,簪带束发,身骨挺拔,剑身清凛。
白袍堆里的司武长老也看不下去了,提着把长剑就要动身。
“我先去拿了谢氏小命!”
谢狗来路不明,又不知以何邪法挑唆了各派,让他们来围剿凌序,好大的胆子!
一听这戾气话,宿半微只能被迫转头,提醒:“喂,你们乾泽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转过头,张扬笑言,对上一干或熟或不熟的面孔,眼神却不在任意之人身上停留。
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她自不知,从现身第一刻,面白若素的玄衣仙君就把她放入了眼里,眼肌不动半分,他就不动声色地看着……既有蓄势待发的狠意,又有哀到极致的沉郁。
那日醒时,身侧已空,一瞬心差点碎死,她定是不知的。
于他是恩赐,于她必然是谬误。
好生残忍的人。
然,天罗地网,宿半微,你又能往哪去呢。
“一人之力,宿半微,勇气可嘉!”
鲜红的玛瑙串珠在指尖被徐徐拨弄,提高音量的嘲笑之语传遍在场每个人都耳里。
“嘿,勇气可嘉的是你吧,谢、寄、真?”
横空而出的清润男声插了进来,透着嗤笑,最后三字念出来一字一顿的,尾音还往上扬了扬,挑衅意味颇重。
挟着个女人的钟迟突然从虚空现身,稳稳落于半微身侧,侧脸朝她挑眉嘚瑟笑了下,才看向对面神色瞬间阴翳到可怕的男人。
持扇逼上胸前女子的脖颈,钟迟歪头笑问:“这是谁啊,这么不小心啊,爱上了个不该爱的人~你以为藏起来就天衣无缝了吗?”
心思被当面揭穿,谢寄真狼狈躲开妇人袭他而来的眼神。
“牵扯无辜之人,不愧是狡猾的任务者。”
尽管竭力隐藏,可是串珠主人的眼中杀意还是丝丝缕缕泄露,还有暴露在手上动作的慌惧,瞒得过任务者吗?
笑话,拿持不住一个有了弱点的偷渡者,他们这任务者干脆不当算了。
宿半微被他不要脸倒打一耙的话给气笑了,“汪府之主是死于你手没错吧?杀人夫君,还要栽赃嫁祸给人家,你的爱也挺残酷的嘛。”
拨弄缠绕掌间的发带,她就不羁地散着一头青丝,眼睑尽抬,视线如有冷刃,直往他心上刺。
杀人诛心,宿半微再擅长不过了。
除却钟迟,没人再见过她这般桀骜又杀意爆满的时候,因而几句话的功夫,就震慑住了一干人,尤其是只能见她背脊之人,可说受到的心里震撼更强烈。
原以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凡女,不曾想气势竟不逊浴血剑修。
摩擦一点即燃,宿半微指尖微动触碰发绸,眼神镇定到了冷酷的地步。
然而身侧一直安静的女子却对着金衣男子,反常开了口:“我真后悔,救了你!”
当即皱眉,宿半微紧了紧看似松垂的右手,眼含不明之意地瞥了眼旁边妇人。
意外得了这不在事先计划好的话,钟迟持扇的手也不客气地逼近了点,眼眯轻声冷语:“嗤,心软了啊汪夫人。”
腮帮子咬得鼓出,谢寄真也只扯出一抹强笑,“没关系,待我杀了鹤凌序就带你走,我有的是时间等你爱上我!”
手里还把着他命点,钟迟简直无语,臭不要脸,这是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了啊。
不像钟迟下意识想吐槽,宿半微却听出了不妙的感觉,一下传声给身边墨紫男人:“钟迟,侦测镜。”
作搭档来说还是靠谱的,钟迟秒懂,不动声色地闭眼,内窥藏于衣内的侦测镜。
一息功夫,迅猛抬眼,传声回她:“在他身上!”
猜疑落定,宿半微垂眼,原来是身上有任意门啊,怪不得这么有底气,都敢铤而走险夺鹤凌序性命了。
可惜是妄想。不等谢寄真再有所动作,她转掌朝空,发绸变为赤方印令。
印令出,战袍降。
赤冠圈发,血色战袍一截一截加身,关节覆以质黑软甲,通体玄黑的剑被白皙指尖相握。
“授天意,伤鹤凌序者,杀无赦!”
冷冰冰瞥过眼前一群被蒙了神智的仙者,宿半微的声音如天边挟来,低又空荡。
“你要她的命吗?”还是钟迟将众人震住的心神唤回。
不等谢寄真回个屁话,“我来了!”一道清脆且含杀伐之意的女声再度闯入。
正是刚脱身而来的许瑶。
嘿,一点小把戏,想困住一个身经百战的猎杀者,做大梦呢!
虽说许瑶的加入让局面好走了点,但是也就在她刚拿出猎杀武器的时候,汪夫人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自裁了。
没错,自裁了!
这一状况来得很突然,且她是早已备好的服毒自尽,连最近的钟迟也来不及阻拦。
手里的人突然软趴趴滑了下去,嘴边溢出了发黑的血,一下给钟迟整懵了。低着头看脚边的尸体,他的眼神满是怀疑人生。
不用想,谢寄真要发疯了。
什么鬼,宿半微佛了,这踏马环环出差错,到底是谁在跟他们过不去?
汪夫人要自杀,他们怎么可能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来???
“啊啊啊啊!”被这一幕刺到的偷渡者眼睛瞬间猩红,串珠也一下断了个干净。
对上他要剥皮拆骨的嗜血眼神,钟迟还是秉着求真精神,顺带解释了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不是我动的手。”
不说还好,一说跟个催化剂一样,听起来更加挑衅了。
结果就是,终于打起来了。
持剑一跃而至鹤凌序身边,宿半微就很突兀地插到一众白袍仙君里面。
别说,还有些尴尬。
护在鹤凌序身前,她沉默地跟非要在紧急关头跟她对视的乾泽掌门。
不得已,她开口好心劝道:“掌门,他们要打来了!”
盯她干嘛,难道还她会反手给鹤凌序一剑不成?
漆黑刃影划空飞快,宿半微不讲技巧,只把剑作杀器,快狠准直击人命门。
原是如此……鹤凌序神色平静观她剑法,一身气度高华,唇色显浅淡,瞳色却深极。
蓦然,匆然低睫,指攥而咯血。
自然也是宿半微最先发现他异常,速速解决手头之人,她连跨两步,一把搀住身形有些不稳的仙君。
“鹤凌序,你没事吧?”
漆压压的鸦羽掀起,他看她的眼神深深而难测,但无需怀疑的是那份轻然淡定,痛与死,他哪样都不在乎的淡定。
血腥气息浓重的战场,他唇就染着血问她:“为何避及本君?”
为何……哪怕他们行了周公礼,她依旧不要他。
甚至躲避他。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宿半微不语,转腕劈上近来一人。
“一再逃避,以为良方,不过是笃定本君不予追究罢了。”
话间,低睫看向杀红了眼突破重围到他面前的一散修男子,鹤凌序甚至都没唤剑出来,掌覆其颈肩,便悄无声息陨了他。
不过对如今损耗已极大的身体来说,也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加之无法咽下的锈血。
可他不在乎,指尖轻拭唇角,看了眼便不再管,反倒轻声授她四字:“饮鸩止渴。”
毫不留情,字字见血。
恰巧得了短暂休憩空隙,宿半微站到他面前,带血的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便抬手想替他擦去下颌血迹。
已有些干涸了,轻擦不掉,反而把范围晕得更大。
太蠢了,宿半微悻悻收回手。
好在他没再扭头不让她碰,这时候能站着不动任她动手也算难得了。
“鹤凌序,不要闹,你现在真的很危险。”
“我们之间的那些事,如果你要理由,风波定后我给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神色当真温柔极了。
若是早初的鹤凌序,必然已经溃不成军,笃信得一塌糊涂了。
而现在的他,即使也高明不到哪去,但最起码,能够遏制住出自骨里的欢喜与酥意,然后吐出冷冷的驳语——
“谎言。”
“风波定后,你岂会再来见我。”
陈述的语气,表示他再了解她不过了。
心硬比磐石,却偏擅软语,致得他一再落魄难忍。
“我会的,鹤凌序,我会的。”
--------------------
第42章 第 42 章
=========================
下颌清瘦,水色珠子突然静声滴落。
突然无声堕泪,让宿半微的呼吸一窒,心尖开始发涩。
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啊,不断渗出水渍的眼睛却写满伤苦。
“你不会。”他告诉她。
初见那般不沾红尘的样子犹在眼前,如今竟为她落魄至此……
“我会!”颇有自暴自弃的意味,宿半微狠狠点头。
当着他面,她许了个色令智昏的诺言,还是绝对算数的那种。
实在是他落泪得太突然了,加之本身容冠三界的……唉,她昏头得也不冤啦。
不过说来也奇异,压根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与动作,好似两人突然就被隔绝了开来。
还没来得及探索原因,宿半微就“噗”一声吐了口量很大的血,顺势低着头看地上一摊新鲜血迹,顿时心感强烈不妙。
猛然转头向对侧,才发现那边深紫衣衫的钟迟也捂着心口,唇边血渍明显。
瞬间明了,宿半微满眼写着不敢相信,转回头看向步步走来的鹤凌序……怎么会这样,明明他这个大气运者看起来没什么异动,气运竟也被分割到如此地步了。
连任务者的生命保障都没法提供了,这世界得垮到什么地步了!
脑海里传来许瑶焦急的声音:“必须A级计划,不然你俩撑不住的!”
世界岌岌可危,也已经没法保障他们两个任务者的安全,按规定只能开启A级计划了。
骨节雅致的长手终于握上她的臂膀,将她带到他身边,并将突袭而至差点伤到他的修士给一诀殒命。
“宿半微,出神什么?”放开她之时,他就出声训责道。
差一点就被伤了,怎可如此大意!
可这训责,她听不到。
看着面前人嘴唇开合,还有余湿的眼睫笼着锋利眼睑,她的耳际像安了个过滤器一样,全然听到的是许瑶的冷酷声线——
“呼唤高级管理,猎杀者许瑶,工号0112,位点37号世界,经鉴申请A级计划,速批。”
申请完还不忘提醒他们:“你们两快附议。”
A级计划需一人申请两人附议才批得下来,因而许瑶才会忙不迭催促他们。
钟迟没有立马附议,而是传音给半微,“半微,你想好了吗?”
眼前瑜色仙君霸占了她的整个视线,宿半微说不出话,只觉喉咙跟堵了吸了水是棉花一样。
眉眼自生清冷,他就如那九天云,如那高阶雪,摧毁这确实能满足人罪恶欲望,但同时也留无尽悲叹……尤其是无妄之灾。
“任务者钟迟……附议。”钟迟先作了附议,不过,“半微,我们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只剩她了,宿半微感觉自己仿佛被两面岩浆火焰炙烤,难极了。
其实容不得拖延的,因为谢寄真一下就抓住了机会张开了嗓门大喊:“他们要毁灭你们世界!杀了宿半微!”
在猎杀者和任务者的眼皮子底下走到这一步,他不可能是个蠢的,有这觉悟根本不奇怪。
战线似乎被重新调整了,不吭声的宿半微被理解为默认,尤其是最为熟悉她且最直面于她的鹤凌序,再明白不过了——她这反应,已无声证明了谢寄真的话。
……
战役以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式中止,所有人也不知为什么极其信任谢寄真的话,很快就统一了战线,共同戒备着她。
所有人中,包不包括鹤凌序,宿半微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距离她最近的鹤凌序,被他的世界同胞们以期望眼神注视着。
选爱人还是苍生,真是个很无聊也很无力却经久不衰的问题。
不合时宜的,她笑了声。
说不上来为什么笑,就是单纯感到有点好笑而已。
“鹤凌序,这是你长大的地方!你的亲友,通通可都在这!”
谢寄真的面色扭曲得不能看了,厉哑的声音也让许瑶想强横堵上他的嘴。
连乾泽的弟子都将身子转向了她,防备的姿态隐晦说明了立场。
沉默只余萧瑟风声中,宿半微比想象中来得平静。她没说话,也没任何动作,像在等待。她确实是有些好奇的。
*
雪意加身的仙剑被化了出来,于一劲骨掌指间犹如逼真器雕,纤尘不染又过分精细。
它的主人跟它一样,惊艳得不可方物。鹤月玄冠的仙君,肤瓷眼墨,风骨韵然,是持剑人,亦是画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