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从未见过这样的光。
她像小孩子一样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璀璨星子闪烁在水中,也装进她的眼。
摇光止步于阴影处,久久没有上前。
今夜,他换了一身淡茧色的常服,常服衣料看上去非常柔软,柔软得就像流水;他用一根玉簪代替了金丝莲冠,泼墨一般的发垂至腰际,若是晃动起来,定要比那池中死水更能敛聚星光。
江岚影有野猫一般的警觉。
她虽未直接看到摇光,但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于是立刻拧转过身,望向摇光的所在。
她面朝着阴影,眼底自然漆黑一片。
摇光很是坦荡。
“魔尊。”
他跨过黑暗,坐下来,“叨扰。”
两个字说得拒人千里。
他也确实坐得很远,再远一点都要折进游廊里。
江岚影的目光像刀一样扎在摇光身上。
摇光同样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回望过去:
“白日人多口杂,未免言辞犀利,魔尊见谅。”
江岚影无动于衷。
摇光只是寒暄。
她知道。
“本君来请魔尊合作的意图,想来春夏已经告知于你了。”
“合作?”
江岚影似笑非笑地扬起尾音,“摇光,互利共赢才叫合作。你的记忆没了,来找本座讨,本座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三界之内,八荒之间,魔尊有什么心愿,本君可一一满足。”
江岚影真的笑起来:“本座想要你死。”
“死”字一落,长廊水榭之中再无半点声响,静默却又剑拔弩张的两方中间,隔着朗月无限。
摇光淡淡地:“乐意效劳。”
江岚影正要激他说“你先死一个给本座看看”,摇光就开口续道:“不过,魔尊如今还杀不了本君。”
他说着,眉心就有一枚纹路亮起来;与此同时,江岚影的掌心也泛起微凉。
她张开手指,看到死灰复燃的观音莲印。
“本君想,本君的分神在下界时,应当是与你落了‘若比邻’之印。不巧的是,本君的分神意外横死,这印也没得寿终正寝。”
摇光轻轻眨眼,那两方印记又隐匿而去。
他看向江岚影:“魔尊你可知道,落印者死在‘若比邻’之下,会有什么结果?”
江岚影面无表情:“不要提问本座。”
摇光不在乎她的话,依然神色如常:“母印横死,子印成执,‘若比邻’化作‘泥销骨’。此咒烙印魂魄,辗转百世不得解,除非……”
除非?
江岚影如猫儿一般眯起眼。
她想起春夏白日里说过的话――
“不只是记忆的问题。帝君说,那段记忆跟解什么咒有关……总之,非常重要。”
原来还真有这么个咒。
“解铃还须系铃人。为了化解子印的执念,本君需要了解分神归位前的心绪,继而消磨心结,破解牵绊。”
摇光徐徐地,“魔尊,关键在你。”
江岚影:……
去他的关键。
“堂堂天帝,连这么一个小咒印都不会解?”
“解法自有千万种,只是,这其间羁绊太深、妄念成执――”
轻轻巧巧的几个字勾起了江岚影的无限遐思:
她想起红烛软帐,想起耳鬓厮磨,想起他们在在魔尊殿,在影宫,在天牢里……
这些摇光都不记得了,所以他丝毫不脸红地继续:“心结尚在,此咒无解。”
尾音落定时,江岚影回神,意味悠长地看着摇光:
她没什么不能说的,她不怕激怒摇光,也从来不以那些事为耻。
她只是在掂量,要不要说,要怎么说,以及,摇光听了会不会羞恼地投河自尽。
那可太有趣了。
“不解会如何?”
江岚影语焉不详地,用钝刀子在摇光的心口磨,就像猫折磨玩弄着到手的猎物。
“泥销骨是至情至切之法,受印双方相互庇佑、相互奔赴,永远不得伤害彼此。”
这话摇光说着也难受,他缓了缓神,才继续道,“不止是实质伤害,言语也不行。”
他看上去恶心得紧,江岚影不介意再帮他添把火:“言语?比如?”
摇光指尖一弹,几点花火窜至半空,组成一个板板正正的“恨”字。
江岚影不假思索:“爱。”
她唇角微抽。
见着江岚影吃瘪,摇光倒是精神了许多。
他指尖一晃,几点花火重组,明晃晃的是两个字:憎恶。
江岚影声量小了些:“喜欢。”
她:……
摇光是正经神仙,这么好笑居然都没能笑出来。
他看着半空中的字,替江岚影拼出心中所念:杀了你。
江岚影已经不想念了。
她含糊不清地哼:“我护你。”
好好的魔尊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恶心的鬼话。
“够了!”
江岚影一掌挥散所有火星,霍地起身――
她怀疑摇光是在故意戏耍她,她不信她真的杀不了摇光。
红缨鬼头刀破空而出,江岚影劈手夺下刀身,雪光横挥而去,水榭左右池塘都炸起丈高白花!
然而,刀尖逼上摇光心口的瞬间,当真不受控制地转了向,而后,脱手。
江岚影的拳头继续向摇光砸去,但五指却不受控制地张开。
摇光也抬了手,似乎是想作印挡上一挡。岂料咒印还没结成,他的手就向前探去,正好扣入江岚影的指间。
十指相扣,宿敌。
多长脸。
这还不算完。
摇光身后就是水榭的朱红漆柱,江岚影抓着摇光的手往柱上一按,人总算是刹住了,就是这姿势――
魔尊将天帝困在怀抱的方寸之间,天帝的一只手被扣住按紧,另一只手也被擒住手腕;魔尊站着所以俯身下来,天帝端坐于是仰望而去。
咫尺之间,呼吸交缠。
江岚影凑得太近,近得可以从摇光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
她恨得咬牙切齿:“我‘爱’你。”
摇光不甘示弱:“我也‘爱’你。”
铛。
游廊里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正剑拔弩张的两人分神看去,只瞥见匆匆掠过游廊边柱的春夏的衣角,以及碎了一地的瓷片和糕点。
江岚影看看摇光:……
摇光看看江岚影:……
.
清风明月夜,宿敌二人分坐在水榭对角,看上去都非常想死。
江岚影方才站在水面上洗手,拼了命地将一双手搓得通红,几乎要褪下一层皮来。
显然是被恶心到了。
摇光远远看着她湿红的指节,又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
再抬眼时,目光正好与江岚影的对上。
江岚影立刻转开脸。
“魔尊。”
是摇光先开口,“本君并未骗你。”
江岚影的下颌线动了一下,似乎是咬紧了牙。
这咒确实到了不得不解的地步。
咒印不解,她就伤害不了摇光;伤害不了摇光,她就无法阻止摇光兴兵;无法阻止摇光兴兵,她的金犀城就又会重蹈被血洗的覆辙。
这可真是……
“本座将‘分神遭遇的意外’告知于你,你就能找到办法解开这咒印吗?”
她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将全部经过都告诉摇光,以免节外生枝。
摇光也不挑:“可以一试。”
“那好。”
江岚影坐正身子,“本座长话短说:当时你的分神与本座一起经历了一场厮杀,孤军奋战、以二敌千。最终,你的分神身殒,而本座活了下来。”
“他……本君,是战死的?”
“不算是。”
江岚影顿了顿,“他……你并非是不敌。”
“那是因为什么?”
江岚影原已错开目光,思忖片刻,又直直地望了回去,望入摇光的眼:“为了救本座。”
摇光的表情一言难尽。
江岚影知道他想说:
不要撒谎,撒谎无助于还原当时的心境。
但这就是事实。
一个江岚影至今都没有想通的事实。
摇光也想不通。
不过他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魔尊能否细讲?”
如此寥寥数语,就是杀了他,他也想不出当时为什么要救宿敌啊。
江岚影的耐心不多。
她勾起食指点点太阳穴,点出一个小小的火种。
她用掌心托着火种:“这是本座关于那战的记忆,你自己看。”
火种悠悠向摇光飘去,摇光同时斥出一个掌心大小的莲花坐台。
莲花坐台接住火种,重瓣闭合,江岚影的记忆便被共享进摇光的识海。
江岚影对那一战印象颇深,单瞧摇光的神情,就能瞧出他看到了哪里――
摇光眼睑微微撑大,眼睫一眨不眨。
应该是看到了成百上千的尖角怪。
摇光呼吸停滞。
应该是看到江岚影专心结印命悬一线。
摇光眸中一亮。
应该是看到自己闪亮登场。
从这里开始,摇光的神情就变得非常平静,最大的表情也不过是皱了皱眉――
应该是看到自己被尖角洞穿。
接下来,就是他倒在星光里的一幕。
摇光他……
他哭了。
他明明面无表情、连眼睫都没有眨上一下,却有一滴湿泪毫无预兆地突破眼睑,在脸侧滑下晶亮的一道。
摇光无意识地抬起手来抹,抹完看着指尖上的水迹,自己都愣住了。
这是江岚影的记忆,他看着她抽出的、不事加工的记忆,其中难免混杂着她的情绪。
他被她的情绪感染,才……
摇光抬起头,与江岚影四目相对。
江岚影不依不饶地盯着摇光:
你干嘛要为我战死。
摇光不躲不闪地反盯回去:
你看到我死,干嘛想哭。
第23章 重生第二十三天
在二位无声的对决中, 包裹在莲花坐台中的火种愈烧愈烈,莲花坐台原本在奋力压制它,最终压制太过, “砰”地一声炸裂开来。
莲台碎片被火种烧成纷飞的灰屑,火种被莲台染成芳香四溢的青烟。
在灰屑与青烟里, 摇光站起身:“告辞。”
江岚影坐着没动:“不送。”
摇光流水一般的拖尾拂扫过长廊,长廊尽头传来一声低低怯怯的“陛下”, 接着,“哒哒哒”的跑动声由远及近, 春夏踏入水榭,背手弯腰歪头,瞧着江岚影的表情:“吵架啦?”
江岚影掀起眼睑, 眸子里写满了想刀人。
春夏捂起嘴:“不说了,不说了。”
她很自然地靠近,又很自然地拉起江岚影的袖摆:“去睡觉吧, 睡一觉就不生气了。”
她的话很像是在哄小孩子, 哄得江岚影眼中的狠劲都无处安放。
那种感觉就很像是你挥拳重砸的敌人忽然变成了一只滑稽的布娃娃, 你看着那只布娃娃,会惊讶会愤慨会茫然会无奈, 就是不会继续砸下那一拳。
所以江岚影最终也没有见怪于春夏。
还……真的和她走了。
.
这一晚,江岚影见了摇光、惹了满心杀意,又带着火气入睡,居然都没有做梦,一觉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大天亮。
她自小没有睡过囫囵觉, 神思总是紧绷着的, 哪怕是后来当了魔尊、住进严防死守的魔尊殿里,也总是有一点动静就惊醒。
于是这样畅快地睡下来, 她反倒不适应,坐起身时脑袋昏昏沉沉的,骨头酥软,脸侧有些热。
她眯起眼,看着窗外光明灿烂的太阳。
那片刻的时间里,她不记得自己是魔尊,不记得那些血海深仇,不记得任何不好的事。
她是舒适的、平和的、无忧无虑的,她享受着漏过窗棂的日光。
似乎她的前路也能如此光明灿烂。
春夏从外间转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幕,一时间没敢说话。
可是江岚影已经看到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还早。”
春夏抱着一大捧花绕过屏风,“江宫主若是没有醒神,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她说着,将窗外梅瓶里的旧花挑出来,换了新花上去:“江宫主这一夜,睡得还安稳吧?”
江岚影看着那一簇一簇、米粒般合抱在一起的小白花:“这花――”
直觉告诉她,这花不止是装点屋子这么简单。
“这是月影草。”
春夏用指头拨了下花枝,花枝轻轻摇颤着,飘出些细若烟雾的花粉,当真如迷蒙月影。
“安神静气,可渡一夜无梦好眠。是北斗――”
她说到这里,猛地刹住,有些懊恼地捂着嘴,转头来看江岚影。
江岚影同时抬眼。
眸子里的倦懒一扫而空。
春夏含糊不清地:“江宫主,你什么都没听到……”
江岚影不太配合:“是北斗什么?”
春夏缴械投降般地放开手,两臂垂着,脑袋也耷拉,人就像那放了一夜有些蔫了的月影草。
“是北斗七宫的特有之物。”
她僵着舌头说。
花是摇光安排的。
江岚影能猜到。
可她确实因此睡了毕生未有的一场好觉,也确实在睁开眼看到晨光时,无限地接近幸福。
她不会觉得摇光有什么善意,但也真的感激这稍纵即逝的欢愉。
那种新鲜的感觉,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于是她很轻很轻地说:“多谢。”
话是从小道士口中学来的。
诶?
春夏的耳朵立了起来,人也立了起来。
然而只看到江岚影完全苏醒的、冷漠的脸――
“本座不喜欢花,拿走。”
春夏摸着耳根,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幻听了。
什么“多谢”,天下第一大魔头才不会说那种话。
“江宫主你且宽心,这么一点点月影草真的只有助眠的效果,不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的。不过,如果你在外边碰到大片大片的月影草,就要千万注意,过多的月影草会让人产生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