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去天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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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岚影最终也没能把春夏丢在启明宫里。
“江宫主,你别误会,天帝陛下真的不是故意麻烦你来天界一趟的。”
春夏一边驾着彩云,一边絮絮叨叨,“衔梦花确有治疗失忆的功效,但一个问题是它非常罕见、几百年都不一定能开出一朵,另一个问题是单用衔梦花功效微乎其微,还需要与另外几种奇花异草一并使用。”
听到这里,江岚影终于有了些反应。
她向春夏伸出一只手。
“啊?”
春夏看着那只手,愣了一下。
“哦。”
她把花草侍养指南递到江岚影手中。
江岚影拿到书,认真翻阅起来。
春夏看着她,小声嘟囔:“江宫主,你还挺关心天帝陛下的。”
江岚影从书中抬起眼:……
春夏默默捂住嘴,自觉走到一边。
“到了。”
没一阵,她又来拉江岚影的袖摆,“我们到北斗七宫了。”
江岚影随之,自云端下望:
那是一片有山有水、花草丰茂的宫殿群。宫殿的颜色偏浅偏冷,砖瓦集聚星光,辉映出朦胧的、半透明的影;加之远山雾绕,灯影斑驳,上涌的云气与半透明的殿影交织在一起,搅得虚实难分,搅得整片宫殿群就如海市蜃楼般梦幻缥缈――
这是天帝之子的逍遥封地。
“江宫主,你是不是想问,这明明叫北斗七宫,怎么只有六座宫苑?”
春夏转过头。
江岚影扫了眼下方,就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册:
不,她不想问。
但春夏还是继续说:“住在这里的都是大坏蛋,他们自小就变着花样地欺负天帝陛下――”
她说着,把手里的兔子灯捏得吱吱作响。
江岚影并没有兴趣听摇光的悲惨童年。
“所以――”
她打断春夏。
“――摇光宫不在这里?”
春夏满肚子的话都被噎回去,就像噎出一个奶嗝似地说:“啊对的。”
“本座知道了。”
江岚影合上书册,“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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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江岚影留意着地上宫室,及时叫停了春夏的话,不然若任春夏翻起老皇历,这云彩非要一直飞到南斗去――
即使如此,她们的云彩还是飞过了一点,落在了天璇宫与天玑宫之间。
春夏有些不好意思,她拎着兔子灯辨了辨方向,自觉从前带路。
江岚影随着春夏,往天玑宫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望了望渐远的天璇宫。
恍然间,她想起曾在残卷上见过的、黑发紫衣的帝君。
“天璇宫的另一边是天枢宫,天玑宫的另一边是天权宫,接着是玉衡宫,开阳宫……”
春夏的声音让江岚影回神。
江岚影看着那隐入黑夜的兔子灯,紧走两步追上。
六子陨落,六宫无主,天阶夜色凉如水,草叶结了薄霜,放眼皆是无边荒凉;周遭什么动静都没有,只听得靴面拂过霜叶的“刷拉,刷拉”的响。
如此,那呜呜咽咽的声音传来时,就显得无比抓耳。
春夏立刻就听到了。
“那……那是什么?”
她强作镇定地听了一阵,呜咽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几乎是附耳的距离。
“哇啊!”
春夏把兔子灯扔了,人扎到江岚影的袖摆之后。
江岚影不慌不忙地追着小仙娥转了眼,随即目光回扫,盯住地上的兔子灯。
兔子灯打滚,灯光也跟着打滚。
一滚,二滚……熄灭。
只是那鬼魅的呜咽声依然在凉风里回荡。
黑暗中,江岚影盲着眼,将脸转向临近的一座宫殿。
声音似乎就是从殿内传来的。
“这、这不该有活物的。”
春夏抱着江岚影的袖摆哆嗦。
六子陨落,这封地里不该再有活物的。
“宰了它。”
江岚影说着,就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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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宫殿很怪,跨过门槛,内里就是一道向下的石阶。
江岚影沿着石阶往地底走,地底一丝光亮都没有了,她点起业火。
业火亮起的瞬间,她才意识到春夏并没有跟进来,与此同时,她看到石阶尽头的地窖,以及地窖里漫出来的、发黑的血。
呜咽声几近震耳欲聋。
江岚影一步未停地,踩上最后一级石阶。
她站在那里,看到地窖里的光景:
黄土砌就的天花板上钉着两条极粗的铁链,铁链上吊着一个人影,人影的身上满是剑刃剐割留下的伤,最深处已经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这一切,都与江岚影在天河中窥见的未来一般无二。
“裴临。”
业火晃了一晃。
随着这声呼唤,人影扬起头,血痂密布得看不清他的眉眼。
尊……主。
他动了唇,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江岚影走入地窖。
她想起此前收到的求助信。
如果说那是梦,那如今这又是什么?
难道说,那不是梦。
江岚影站在裴临之下,一挥手,铁链便轻易地放了下来。
裴临停在与江岚影目光平齐的地方,混浊的眼中满是痛苦、欣喜、隐忍、解脱。
那样的神情,任谁瞧上一眼,都会立刻失了理智。
江岚影单手化出红缨鬼头刀,另一只手抚上裴临面目全非的脸。
裴临的胸膛登时剧烈起伏起来,他迫不及待地看向捆缚他的铁链,铁链在他的喜悦中琅然作响。
江岚影合上眼,挥刀。
刀尖没有丝毫剁砍铁链之意,反而径直向裴临刺去。
裴临眼中那么亮的光就凝固在那一瞬,接着,归于晦暗。
“同样的把戏,不能骗过本座第二次。”
江岚影抽刀,并指擦着刀尖并不存在的血。
幻觉被打破,月光撕裂“裴临”的身影,从现实中的北斗七宫里漫溢进来。
地窖、石阶土崩瓦解,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它似乎是从纷飞的尘埃里传出,又似乎是在江岚影的心口苏醒――
“残忍无心的魔头,面对那样奄奄一息的裴临,居然也能毫不犹豫地出刀,你怎么忍心――”
“本座从无怜悯之心。”
江岚影嗓音漠然,“自然也从无软肋。”
她松开五指,红缨鬼头刀便消隐无踪。
其实她不忍心的。
不然,怎么会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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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觉褪去,江岚影才发现,她刚刚挥刀砍中的,是一片繁茂似海的月影草。
“如果你在外边碰到大片大片的月影草,就要千万注意,过多的月影草会让人产生幻觉。”
她记得春夏说。
不知是因为幻觉被打破,还是因为太多的月影草被砍碎,周遭弥漫起浓重的冷雾。
冷雾笼罩下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唯有一点模糊的光斑如星子般亮在不远处,引诱行路人向其进发。
不知那是不是第二重幻觉,但江岚影还是决定向那处走。
走得近了,她才看到那光斑是青鸟的形状――
那分明是一株花。
衔梦花。
江岚影曾在春夏的花草侍养指南上见过它的模样,她也正是为此而来。
不会出错的。
江岚影大步迈去,手指突破冷雾,抓住了青鸟似的衔梦花。
就在这时,另有一只手从迷雾中伸出,一道抓住了花茎。
这只手纤长有力、骨节分明,比江岚影的手还要大上一些,一看就不是春夏的手。
又是幻觉。
江岚影下意识想。
六子陨落,这北斗七宫中不该再有旁人的。
她抓着衔梦花没有放。
“幻觉”也并未甘拜下风。
两相僵持之间,冷雾渐散。
江岚影沿着对面的手臂看回去,看到摇光的脸。
摇光也看到了江岚影。
两人身负的观音莲印受感应而亮起。
这种连接的感觉太强烈,强烈到足以江岚影确认,站在她面前的摇光是大活人,不是幻觉。
与此同时,春夏从江岚影身后的雾气里跑出来,一眼看到她手中的衔梦花――
“太好了,天帝陛下的失忆症有救了!”
一名脸生的小仙倌从摇光身后的雾气里跑出来,一眼看到他手中的衔梦花――
“太好了,江宫主的旧疤痕可以痊愈了!”
江岚影:……
摇光:……
他们的手还紧紧抓在同一株衔梦花上。
江岚影意味深长地看着摇光:你找衔梦花是为了本座?
摇光饶有兴味地看着江岚影:你找衔梦花是为了本君?
多感人。
第25章 重生第二十五天
冷雾很快就散尽了, 春夏看到那么大一个摇光帝君,登时倒抽一口仙气;再想起自己上一句说的是什么话,直接连气都不喘了。
对面的小仙倌也是这么个反应。
在四个人的沉默里, 江岚影最先回神:
“摇光你知道的,本座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早些解咒, 早些――”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杀”字对摇光说不出口, 于是含糊又不失狠厉地:“――嗯了你。”
春夏:?
她茫然抬眼,对上小仙倌同样茫然的眼。
魔尊她要怎么了天帝陛下?
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摇光没有什么表情:“本君近来记起了一些事, 为你寻药治伤也不过是受咒印驱使,魔尊不必多思。”
“本座不需要。”
江岚影说着,就松开了手, 后退半步,“好好治你的失忆,本座等不及了。”
摇光并未推拒, 当即采了衔梦花下来, 交由小仙倌收入囊中。
“春夏。”
江岚影目睹他收下衔梦花, “我们――”
“走”字尚未脱口,星夜里就传来一声巨响。
春夏和小仙倌立刻抬眼, 摇光站着没动,江岚影倒是懒懒散散地,循声一望――
那片宫室她是认得的,那是天璇宫,她方才还见过。
摇光面无表情地掐了掐指尖, 忽然转身向天璇宫走去。
天界出的意外, 江岚影没义务管,也没兴趣管。本来今晚出门撞上摇光, 就够她晦气的了,她片刻都不想和此人多待。
于是她也痛快转身,堪堪抬起靴跟,小指上的“环戒”就猛地一震。
江岚影收拢五指,回眸,望着星夜下的天璇宫。
小指上的“环戒”震颤得更烈。
这缕怨煞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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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宫主?”
在赶往天璇宫的路上,摇光身边的小仙倌一回头,就瞧见好大一个魔尊。
摇光随之看过来,江岚影坦坦荡荡地看回去。
摇光:?
他满脸写着“你来干什么”。
“借过。”
江岚影丝毫不遮不掩,明摆着是要往天璇宫去。
摇光站住不走了。
“春夏。”
他叫住江岚影身后的小仙娥,“请魔尊回去。”
不等春夏为难,江岚影就转过头,将春夏让到身后。
“这就着急赶人了?”
她摩挲着小指上的环戒,“是因为那天璇宫里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么?”
摇光淡淡地瞧着她,没有作声。
就在摇光沉默的工夫里,天玑宫中忽然晃出个人影。
人影歪歪斜斜地,向摇光招手:“小帝君,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月老祠啦?”
摇光像等来救兵一般迅速抬眼,江岚影继续盯了他良久,最终冷笑一声,也便转眼望去:
来人是个风姿绰约、韵味非常的女子。她一手拎着只青玉酒壶,一手提着雪白长袍外,桃花色的罩纱。
桃花罩纱上沾了些酒水,被洇渍成浓艳的玫红色;她的脸上也笼着同样玫红的云气,一看就是酒过三巡、醉得不轻。
“月老,你认错了。”
小仙倌迎上前去扶她,“这是北斗七宫,不是月老祠。”
“北斗七宫?”
月老抬起朦胧的醉眼,煞有其事地四下环望一遭,扶额一笑,“前些日子天道召令来得紧,五感封闭的光景实在难熬。今日好不容易撤了召令,我索性对酒寻欢、痛快庆祝一番,没曾想竟醉到北斗七宫来了,叫帝君见笑。”
她嘴上说着“见笑”,手里拎着的酒壶却抬起,当着摇光的面又痛饮一口。
摇光:……
江岚影瞧着那瑰丽豪放的美人,心想这就是月老――
原来月老不是穿红衣服的白胡子老头。
就在江岚影扫量月老时,月老也盯准了她:“这位是……”
江岚影掀起眼睑。
“启明宫主,金犀魔尊。”
春夏格外伶俐地抢答。
“噢。”
月老恍然大悟,抬起握酒壶的一根手指,“你就是小帝君提起过的江宫主。”
江岚影:……
摇光小儿到底把这个名号教给了多少人。
替江岚影远播声名的摇光有些站不住了:“月老,你来得正好,可与魔尊搭伴回程。”
江岚影还没来得及丢眼刀,就听月老开口――
“谁说我要回去了?”
江岚影挑起一边眉毛,好险没笑出声。
月老还望着天璇宫:“我方才在院里听到了什么动静,这才出来找。那动静,你们也听到了吧?”
“是。”
江岚影压下笑意,面不改色,“我们正要往天璇宫中查看。”
“那正好。”
月老举起青玉酒壶向摇光一晃,“带我一个。”
摇光已经不想说话了。
他沉默地看着月老走出一段,忍不住开口:“月老。”
“怎么?”
月老回身,发现摇光正盯着自己的袖口。
她随之垂眼,看到袖口里探出两截红线,红线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一截向着摇光跃跃欲试,另一截向着江岚影蠢蠢欲动。
“抱歉。”
月老单手将两截红线揉了回去,“我这红线好像挺喜欢你们两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