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
她将指节捏得发白。
景曜之流万死难逃其咎!
司命垂下眼,亦不忍直观。
少倾,他撩动琴弦。
金色的乐符环绕在每个人身边,织成半透明的傍身结界。
江岚影抬眼瞧他,挑眉:
堂堂有名有姓的大神仙,居然也怕被凡人的仇恨所伤?
她正腹诽着,就见司命若有所觉地转脸过来。
江岚影:……
见鬼。
司命的双眼蒙有白翳,这让他的眸子里没有任何一丝世俗的影子,他看起来比旁的神仙更有神性,也更悲悯:
“即使身为神明,也应时时怀有敬畏之心。苍生之怒,亦非神明可以承担。”
“无能罢了。”
江岚影最恨这种惺惺作态的话。
她抬手挥散身周的结界:“本座可不是细皮嫩肉的神仙。”
她说着,就这么跳下云端。
.
这是江岚影生平第二次投入深渊。
上一次,在“萧”中,她如受万剑、生不如死;这一次,却像是落进温暖的棉花里,她与周遭的怨煞没什么不同,她能与它们很好地共处――
她确实已经恶贯满盈,罪大恶极。
江岚影投入深渊后,罩在傍身结界里的四位神仙也接连跟了下来。
深渊中没有水,众人浸没在浓重的怨煞里,却也像悬浮在深不见底的汪洋中;浑圆的傍身结界一如水中的气泡,四枚气泡不近不远地挨在一起,并肩向更深处潜去。
不得不说,摇光抽干南塘的举措还真起了一些效用:
怨煞无法再借水凝成四爪蟒或是巨龙,一行人格外顺利地抵达了合适的深度。
按照计划,摇光将在此处利用魂灯,将天璇的残魂从“禧”中剥离出来。
四位神仙围着魂灯排好法阵,江岚影懒得参与,就悬在稍高一点的地方,看着他们搞。
四道法力的光沁入暗色,就像隔着一层冷雾的、朦胧的灯火。借着那片光亮,江岚影终于可以看清面前流转而过的怨煞,那就像是飘在清水里的、轻柔的墨丝。
魂灯被足够的法力唤醒,灯身的莲花花瓣完全舒展开来,花瓣缝隙向四面八方延伸出无数触手样的金光。
与此同时,江岚影察觉整片怨煞之“海”都随即震荡了一下,“波涛”翻涌,似乎真有什么要被从中剥离而出了!
摇光等人的法阵仍在继续。
在比法阵深上千百倍的更深处,江岚影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巨型人影向上浮出。
虽然这恐怖丑陋的影子与那黑发紫衣的画像没什么关系,但她知道,那一定就是天璇了。
她紧盯着巨影,直到众神术法的光将其完全覆盖。
要成了。
江岚影正这样想着,就听得“嘭”的一声巨响――
魂灯法阵中的光忽然失控地暴涨起来。
不好。
江岚影推出一道业火,与那发疯的法阵抵上。
嘭。
又是一声巨响。
众神被翻涌的气劲掀出丈远,术法相撞炸出的星火渐渐寂灭,漆黑的深渊里又只剩傍身结界的微光。
魂灯不见了,天璇的残魂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
江岚影第一个责问摇光。
第30章 重生第三十天
“失算了。”
摇光嗓音发颤, 字句中夹杂着明显的喘息声。
而他的神情藏在结界模糊的微光里,看不分明。
另外三只“气泡”飘回来,月老和司命闷着不说话, 财神看上去很有些垂头丧气。
“怎会如此……”
他的两根帽翅朝天。
“追。”
摇光向着更深处喝令。
江岚影的目光转回到他身上。
摇光侧着头,下颌线与颈筋一并拉紧:“必须把魂灯抢回来。天璇利用魂灯可以调动更多的怨煞, 到时候,我等就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了。”
江岚影若有所思。
而后, 抱起手:“越往深处怨煞越浓,再下不过十丈, 你我都将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你这么轻飘飘的,就想让本座与众神卖命?”
摇光本已向着更深处去,闻言却又转身, 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结界与江岚影对望:
“魔尊若不愿,回去便是。”
他的“气泡”下沉得很快,另外三只“气泡”也慢悠悠地跟上。
路过江岚影身边时, 月老用红线摸了摸她的肩。
江岚影抬起手, 阻住了月老安抚人的话。
她缓缓放下手臂, 一双眼望着渐远的四个小亮点。
心里狠狠地记了摇光一笔。
.
越往深处走,周遭的暗色就越浓稠。前方开路的四个小亮点都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琉璃, 有气无力地发着毛茸茸的光。
江岚影拔下一根发丝,将其拎到面前,松开手。
发丝一边飘落一边瓦解,四散的细小碎片就像从火中烧出的灰烬。不过须臾的功夫,那根发丝便全然“融化”进怨煞里了。
江岚影知道, 如果她没有煞气傍身, 如果那几个神仙从他们的傍身结界里出来,那么他们的下场就和这根发丝一样――
被铰碎成拢不齐的渣滓。
然而此时境况之凶险, 还不及真正“万骨销”的千分之一。
真正的“万骨销”不会像“萧”一样,只祸害一方水土,叫其寸草不生、日月无光;“万骨销”的影响将波及三界,令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从十方阎罗到诸天神佛,谁都别想苟活。
江岚影光是想着,就觉得遍身发冷。尤其是后颈,总觉得有细细的气流在吹。
她伸出两指,往后颈一探。
似乎……真的有风。
但那“风”也在被她察觉之后,就戛然而止了。
江岚影按着性子、环视四周: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里,依然只有傍身结界微弱的光芒在亮。
这时,她的手背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
拍上来的触感冰凉、湿滑、黏腻,江岚影端了整个南塘的心都有,反手就是一道业火。
明亮的火光呼啸而去,在极近的地方照出一张泡得浮肿死白的脸。
大白脸底下缀着极小的身子,在移动时,那身子就拖在后边成为细小的尾巴,这样的构造让这东西看起来很像是一条丑陋的蝌蚪。
“倾坟?”
江岚影歪头,劈手而出。
火光自她的五指之间笔直向前,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
刷拉。
倾坟被从中一分为二,就像两条破烂的白布条一般,悠悠地向渊底落去。
江岚影用业火化出一方软帕,仔细地擦着手。
倾坟这种鬼并非是活人所化,乃是无数游魂枉魄的集合,比怨鬼更怨,比厉鬼更厉,往往消耗一整座山的坟头才能炼出一只,故名曰“倾坟”。
江岚影擦完手,将脏了的软帕往渊中一丢。
她眼瞧着软帕碎作齑粉。
“萧”中也有几只倾坟,不过瞧着都不大精神;这种东西需要源源不断的怨煞供养,供养得好了,吞山掀海都不在话下。
江岚影默了一阵,于黑暗中化出红缨鬼头刀,倾身俯冲而去。
在她采取行动的那一瞬间,仙法的光自渊中炸开。逆着白昼般雪亮的光,江岚影看到每一个傍身结界的外缘,都扒有四五只倾坟。
看来天璇已经用上魂灯了。
江岚影眯起眼。
转瞬即逝的雪光后,业火张扬热烈地烧了起来。
整座深渊都被搅动,浓密的怨煞如海潮一般,将人卷挟得不知西东。
江岚影横刀一扫,趁乱拥到身前的各种邪物便退开丈远,周遭的空气都松快了许多。
她正要放一把业火,烧它个入地通天,托着业火的手就被两根微凉纤长的指头轻轻按下。
怪的是,她掌中的业火真就这么灭了。
用刀尖想,江岚影都知道来人是谁。
“歇着。”
沉而有磁性的嗓音从背后环抱而来,“看戏。”
江岚影下意识抬起手肘,要把那人撞远。
不等她撞,摇光就自觉退开,神不知鬼不觉――
就如他来时一般。
江岚影收手甩刀的功夫里,整座深渊倏而大亮,清脆纷繁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每一丝微末的金光都化作流星,斜斜地向渊底坠去。
江岚影认出,那每一道“流星”都是一枚铜钱。
财神抓着一柄摇钱树形状的手摇铃,驱使着暴雨样的铜钱向倾坟们砸去,每一只倾坟的大脑门上都至少落了三两枚铜钱,它们顶着铜钱,像训练有素的小狗一样排列整齐。
“有钱能使鬼推磨,再富能使磨推鬼。”
财神抬手止住了铜钱雨,手中金铃一摇,倾坟们便齐刷刷地转向渊底。
“开路!”
金铃再摇,那惨白的“军团”便听话地从前挺进;司命和月老夹在队伍两侧,时不时地督促。
摇光没急着赶上去,就揣着手等在一边,不加掩饰地盯着江岚影。
他现在的表情,好像个请夫人看了猴戏的富商老爷。
江岚影没耐心哄他。
“一般。”
她随口搪塞一句,就去追前边的财神。
无论是超前还是落后都好,她可不想和摇光比肩。
.
倾坟们一鬼顶着几枚亮堂堂的铜钱,活像一只只游走的白纸灯笼,将一间宫室大小的范围照得有如白昼:
此处已近南塘底,影影绰绰地,可见些巨大的、形似建筑残件的白影。
白影多呈柱状,少说也有三人合抱粗细;起初江岚影还以为那是废弃宫殿的白玉雕梁,看得多了她才认出,那尽是成千上万岁的藕。
“历代天帝族人,就是在这些玉藕之中诞生的。”
司命说着,撩动琴弦,操纵着倾坟们散布到各方,为这座庞大古老的水下“宫殿”掌上了灯:
游龙一般的玉藕盘根错节,似庙、似观、似亭,一眼望不到边。
江岚影置身其中,像是见到了一艘失事沉没的古航船,又像是窥见了一座被天灾封存的、失落的帝国。
“再往下走,就算是真正到了天璇的地盘了。”
司命说,“他虽已陨落,但残存的神识与这些生他养他的玉藕尚有联系,他恐怕要在此处动些手脚,大家万要小心。”
他正说着“小心”时,江岚影就一脚踹上了一旁的藕节。
被她踹中的地方“吱”了一声,喷出些腐坏的汁液;汁液在空气中延展,拉出些轻而脆的细丝。
“这些藕在怨煞中泡得久了,里边都烂透了。”
江岚影一副说笑的神情,强作惋惜,“天帝一族还能有后么?”
“这……”
司命哀悼般的语气说明了一切。
月老看了姗姗来迟的摇光一眼。
摇光望着那些发黑的藕节,并没有什么不对的表情。
于是月老向着江岚影:“景曜之流将‘禧’置于南塘,的确是自掘坟墓,不仅毁了自上古以来的数代基业,还断了后世的路。”
她说着,袖中飞出几条红线,捆扎住被江岚影踹伤的藕节:“今后如何,全看小帝君的造化了。”
月老说这话时,摇光正一个人向更深的地方潜去,偏白的幽光落在他背脊,冷得像雪。
江岚影看着他伶仃的影,就像看到他不断只身赶赴深渊的一生。
如果不是宿敌,他们会是很好的知己。
江岚影抬起手,用拇指摩挲着喉管。
可惜没这个“如果”。
月老没在江岚影这停留太久,她赶去和倾坟们一起,在交错的玉藕之间徘徊检查。
“天璇现下没有实体,他将魂灯掠去,八成是藏在了玉藕中。”
江岚影远远地听到财神说。
“劳驾,哪根是天璇的藕?”
摇光很无语地抬起头,随便点了一个方向,而后迅速扣住财神的手腕:“别去。”
“怎么?”
“有――”
“诈”字还含在摇光嘴里,趋于平静的怨煞之海就掀起了巨浪。
在摇光刚刚指过的方向上,几块倾坟的碎片飘过来,财神瞪大眼睛看着它们:“这……”
摇光沉了脸,剑锋似的眉头压下。他凶得财神不敢说话。
与此同时,江岚影听到了丝线蹭动的摩挲声。
她垂眼,看向月老留下的红线:
线圈被撑大、绷紧,三圈很快缩减成两圈。
嘭。
红线崩断,一大股腐臭的黏液自藕节中喷出,于江岚影头顶形成一张巨大的网。
江岚影早有准备地甩出红缨鬼头刀,刀头击穿丝网,乘势钉在巨大的藕身上。
咔。
藕身从中折断,露出通路似的七个孔洞。
江岚影随手抓过一只倾坟,塞到孔洞中去:“给本座找!”
几乎所有的藕节中都开始喷出丝网,望着那铺天盖地的白影,财神顿悟:
原来江岚影方才“踹藕”、“说风凉话”,是在向摇光传递信息――
这些藕都被天璇动过手脚,藕节里的黏液不对劲,恐怕是准备困死我等的网。
在此大干一场会害得你无后而终,如此,还要不要干?
而摇光说:干。
二人在无声之中达成的一致是――
如果天璇打算破釜沉舟,那他们也不介意鱼死网破。
月老和司命对付着纷繁的丝网,被财神诓来的倾坟们排着队,自江岚影劈开的藕节中进入藕身。
藕身彼此连接、四通八达,它们会在其中找到被藏匿起来的魂灯。
“你说得不错,天璇会将魂灯收在他最熟悉的地方。”
江岚影来到财神身边,面朝摇光指点的方向,“只不过――”
嘭。
那边炸出一朵怨煞的浪花。
三两倾坟碎片飘了过来。
嘭嘭。
又是两朵浪花接连炸开。
更多的倾坟碎片飘至跟前。
“只不过我等要付出一些代价。”
江岚影说着,绕过财神,去看摇光。
二人在财神背后对视。
“预判得准。”
江岚影夸奖摇光。
如果没有摇光的预判,现在被炸得落花流水的就是财神了。
摇光一眨不眨:“承让。”
财神觉得后背冷嗖嗖的,不由得绷紧腰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