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说话是真不避人啊。
越来越多的倾坟被撕碎，也有越来越多的倾坟前仆后继。终于，在漫天飘零的丝网逐渐稀落之时，最后几只倾坟将魂灯顶了出来。
“收网。”
摇光长袖一甩，背手向那方而去。
月老和司命先他一步，落在天璇的玉藕旁，接过倾坟们寻来的魂灯。
月老的笑容凝住了。
她转头，看向司命。
司命张着一双蒙有白翳的眼，两手按在魂灯上，也不说话。
“怎么，”
摇光晃过去，“假的？”
月老将“魂灯”往渊底一丢：“被骗了。”
摇光稍稍扬起下颌，胸口缓缓起伏一遭。
“天璇小儿能拿仿品以假乱真，看来是将魂灯用得炉火纯青了。”
江岚影看向摇光，目光无意间扫到其后的天璇玉藕。
“这藕……”
她脱口而出时，摇光不自觉地移动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
江岚影目光上扫，盯住摇光的脸。
她这样一说，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到了那根玉藕上。
摇光挡不过来了。
月老飘上前去，抬手抚在玉藕身：“天璇已然陨落，他的玉藕枯瘦发黄也合常理，只是――”
她的手顺藕势移动，摸上一块发白凸起的疤。
“――天璇生前动用过那种邪术吗？他的真身怎会有拼凑过的迹象？”
摇光一脸若有所思。
江岚影知道他是在装死。
“拼凑？”
所以她决定套月老的话。
“就是一种邪术，可以将几人的躯壳拼凑缝合成一个巨人，同时他们的法力也会因此汇集在一起，以作破釜沉舟之用。”
拼凑缝合而成的，巨人――
江岚影缓缓点头。
她想起那绯红的天，雪白的王座，长阶上的血。
――她见过的。
在三神的嘀咕声中，江岚影抬眼看向摇光。
又是那洞悉一切的神色。
摇光很用力地回应她，可撑不过须臾，他就落荒而逃地，转开眼。
他怕江岚影猜中他的秘密，更怕江岚影将它说出来。
旁人如何去想还不重要，重要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去听。
江岚影唇瓣错动的瞬间，摇光的心都要跳出来。
“天璇此人阴邪的很，他动用怎样的邪术，本座都不觉得奇怪。”
可是江岚影说。
她一分一毫都没有提及摇光。
摇光凝重如渊的眸子里，透出一丝亮。
江岚影不想被他这样看着：“别管天璇了，当务之急，是找到魂灯”
说着，就带头向更深处探去。
摇光立刻跟上，看似如往常般雷厉风行；但在没有人能窥见的暗色里，他其实花了好些功夫才缓过神来，而后毫无预兆地，敛眉一笑。
.
快要到底了。
江岚影在心里盘算着。
此处的怨煞浓得，让她都觉得胸腹受了些挤压。她能感受到周遭的暗潮汹涌，每一缕怨煞都像一只小手一样，不断地推搡着她。
如果她是天璇，此时也该琢磨着交出底牌。
正这样想着，前方的黑暗里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整座深渊的怨煞都向漩涡中奔涌而去。
江岚影在激流中稳住身形。
“都不要动。”
她抬起一只手。
傍身结界的微光自耳后蔓延过来，江岚影知道，那四个草包神仙同她还有一些距离。
能不能帮上忙还另说，就是――
别来添乱。
江岚影翻掌推出一道火，精准抵上劈头而来的一股气劲，两相撞击发出“嘭”地一声巨响，整座深渊都为之一震。
“不好。”
月老来迟一步，没能进到风暴中心。
司命、财神一边一个与她靠在一起，从他们的视角看去，前方的深渊搅成了一团蜂群似的巨大阴影，阴影与外圈有很明显的界线，那是比周遭的黑暗更浓重的黑。
“疯了。”
财神连连摇头，“天璇把整座深渊的怨煞都浓缩在一起是要干嘛？把天界炸个窟窿吗？”
“那个金犀城的魔尊还在里边。”
司命望着那如洪水猛兽一般，挣动不休的阴影。
“帝君――”
他看到摇光自他身边掠过，扎往阴影，好像离弦的箭。
他那双蒙有白翳的眼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就在摇光闯入阴影的瞬间，撼天动地的气浪自渊底掀来，三神受力后退丈远，月老栓着司命和财神的红线在半途就崩断，她撞在一株玉藕上，才停下来。
“唔。”
月老胸腔内发出沉闷的一响，她努力抬起眼，望着轰鸣声不止的深渊。
天璇动用了最后的杀招。
.
这一击的力道实在过大，在这透不进一丝光亮的深渊里，江岚影居然被冲撞得眼前发白。
她隐约知道三神被余波扫出丈远，而身处风暴正中心的她自己却――
却似乎没怎么移动。
可她清楚，自己的业火不足以完全抵住那破釜沉舟的一击，所以……
江岚影张开眼。
业火的余温正在渊底盘旋升腾，天璇全力以赴的一击还在不远处，然而零落的星火早已无力与之抗衡，真正抵住天璇那一击的，是从她心□□发而出的、一道雄浑强大的力量。
在这道力量映出的金光里，江岚影摸上心口。
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她摸到一颗小小硬硬的挂坠――
那曾在摇光宫的夕阳下、熠熠生辉的金疙瘩。
分神的片刻，天璇的力道就压来一筹，耀眼的金光被浓黑的暗色一寸一寸蚕食吞没。
江岚影垂着眼，自掌中蓄出一团火。
她几乎没有可能承住整座深渊的怨煞，但她还是决定出手。
或生或死，已在度外。
金光被全然吞噬的瞬间，业火张扬热烈地焚烧而去，似烛，似炬，似飞舞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白蛾。
汹涌的火光里混杂着旁的力量。
在出手的一刹那，江岚影闻到了观音莲的幽香，夹杂着初秋池水干净冷冽的味道。
她稍稍侧脸，就看到了摇光。
“你――”
她张大眼。
摇光的护身结界早已被撕得粉碎，他以神o之体浸没在浓稠的怨煞里，依然衣冠整齐，只是翻飞的云纹下摆间，缓缓沁出了夕阳般的血色。
他的法力很快盖过了江岚影的业火，他像一头豹子一样死死盯着渊底，血丝自眼角向瞳孔爬去。
他会死在这里。
一个声音在江岚影心底说。
他疯了。
下意识地，江岚影没有撤回业火，反而将空着的手也推了上去，赤红色的焰尖自金光中探出，与之并驾齐驱。
她居然不想让摇光死在这里。
她也疯了。
赤红缀金的力量绚烂地向前灼烧而去，纠集的怨煞分崩离析，黑暗无所遁形。
嘭。
双方相抵的力道断开，消耗巨大的两人肩碰肩靠在一起。
渊底，模糊的黑影缓缓爬出，伴有“咯吱咯吱”的，阴诡的笑。
“我的幼弟，别来无恙。”
不对劲的风声里，江岚影托住摇光的手肘，可还是晚了一步――
在天璇现身的那一刻，摇光就如同被摄走魂魄一般，头沉沉地点了下去。
“摇光！”
江岚影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晃。
摇光了无生气地悬在原地，一行血自发丝中沁出，迅速淌过额角、鼻梁、唇边，最终顺着颈项滑进衣领里。
他像被打碎的冷瓷。
第31章 重生第三十一天
稍微冷静一下, 江岚影就能想明白，天璇算计不了摇光。
他只有被摇光算计的份。
可她这次也没能反应过来。
她差点被摇光吓死。
泄愤似的，江岚影照着摇光的脑袋挥了一拳。
摇光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 细细一道的血横向延展而去，延展成浅浅的一片红。
江岚影出了气, 才有心情给摇光套个业火结界，以免那具身子被怨煞蚕食成灰烬。
她望着天璇消失的地方, 心里想：
她知道摇光把天璇拐到哪里去了。
.
江岚影进到摇光的灵窍中时，摇光正和一个披头散发的残魂对峙。
听到她银靴并不低调的响, 一神一鬼同时转头过来。
那披头散发的自然是天璇：
他吸食“禧”吸食得久了，上了瘾，形容苍白枯槁、眼窝深陷, 一双眸子周遭绕满了疲倦的乌黑，神色却还亢奋，看上去跟花楼里吞云吐雾的瘾客没什么两样, 瞧不出半点画卷上紫衣黑发的风华。
摇光和他对面而立, 简直俊美得惊为天人。
“惊为天人”的那位挑了眉, 无声说：
你怎么进来的？
“一回生二回熟。”
江岚影背着手，身子往前探, “怎么，帝君不欢迎本座？”
听到“帝君”这个称呼时，摇光的耳尖悄悄动了一下。
“没有。”
他转回脸。
天璇很警惕地搂着魂灯，眼睛盯着摇光手里的剑：“魂灯还在我这里，你杀不了我。”
摇光稍稍歪头, 眉头上挑, 似乎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可笑。
“什么魂灯, 天璇你说话还吃字啊？”
江岚影停在摇光身边，“这是净魂灯。”
摇光眼睫垂下：“你都知道？”
“你是聪明机警的，本座就是痴傻愚笨的了？”
江岚影似笑非笑地“噢”了一声，看向天璇，“本座没在说你。”
天璇：……
还没说。
就差拿小刀把“痴傻愚笨”四个大字刻他脸上了。
“这‘禧’如人一般，太过聪明无法控制，太过愚钝又没有用武之地。只有在半是清醒半是糊涂的时候，才能为人所用。你要的就是‘禧’隐隐堕落的这个临界状态，你很怕‘禧’被净化，对吗？如果‘禧’被净化，你第一个被踢出来。”
江岚影字字锥心，天璇浑身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轰隆声。
他龇起牙，要跟江岚影拼命。
摇光抬起未出鞘的剑，拦住了天璇。
于是江岚影继续说：“你的幼弟――摇光，他假意失手，骗着你掠去净魂灯。你不知道，你用净魂灯调动起的每一波怨煞，倾坟也好，玉藕丝阵也罢，其实都是在对整座深渊进行度化。这不是你自己把自己给赶出来了么？”
天璇被摇光的剑抵着，在一呼一吸之间，慢慢冷静下来。
“魔头，你休在此处奚落我，你也比我高明不了多少。”
他扯起嘴角，牵出一个扭曲的笑，“当初若不是你将我从残卷中放出，我也早就魂飞魄散了。”
“对噢。”
江岚影做出恍然想起的样子，掌心中蕴出业火，“你摄取本座心魂的事，本座还没来得及与你清算。”
业火脱手的一瞬，摇光抽出长剑。
明明被摄取心魂的是江岚影，他却好像格外生气似的。
天璇一下子跌坐在地。
他反复扫量着两边的烈火与剑光，眼珠疯狂地转。
他先是久久凝视着江岚影，而后又猛地转向摇光――
“摇光！你弑父弑兄已是千古罪人！！难道你还要将这荒唐的错事做出第二遍吗？！！”
话音落地，剑光果然熄了。
业火斜斜地打在灵窍的地面，摇光若有所觉地抽动了一下。
在锁定他咽喉的死敌，和动摇失衡的灵窍跟前，摇光迅速转头，看向江岚影。
江岚影知道他弑父弑兄、罪大恶极，会怎么想？
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摇光万分恐惧于这一切，然而极大的恐惧又推搡着他，叫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岚影。
期待她的处决。
等待她的凌迟。
弑父弑兄，摇光。
江岚影牵起唇角。
“杀得好。”
她说，“欺辱过你的人都该死。”
摇光深吸一口气，胸膛隆起的幅度清晰可见。
他不会同别人说他这一刻有多脱力，多欣喜，多幸福。
上一次这样如临新生的感觉还是在――
“别那样看着本座。”
江岚影抬起一只手遮住脸，“话都是这印逼迫本座说的。”
可是那印根本就没有亮。
她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她发自内心地为摇光辨护。
至少在这件事上，她不觉得摇光有错。
摇光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掌心。
他也知道的。
“本君知道。”
摇光淡淡开口。
二人对视一眼，四道目光交错，转投于天璇身上。
天璇好像看到了那阿鼻地狱里的两头恶鬼。
“你们――”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身。
“――你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尽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恶魔！！！”
摇光一剑刺出，天璇仓皇地转身就跑，结果又迎面撞上了携业火而来的江岚影。
“正是本座。”
江岚影灰黑色的眸子里映着烈火的光。
天璇跌了一步，后心抵上摇光的剑尖，前胸也被江岚影的红缨鬼头刀刺中。
哐啷。
净魂灯坠地，碾过灵窍遍地的云丝。
天璇残魂消逝的瞬间，红缨鬼头刀与旷古重剑撞在一起，发出碰杯相贺似的“叮”的一响。
宿敌冷兵交接必无善果，可此时此刻，二人竟同时收起了利刃。
“出去吧。”
江岚影说。
.
离开灵窍时，江岚影瞧见摇光呆鹅似的，还以为他要在里边闷一阵才能见人；结果她在深渊里睁开眼后，却发现摇光比她醒得更早，正饶有兴味地扫量着身周的业火结界。
江岚影：……
她又合起眼。
可是摇光已经发现她醒了，他勾起修长的手指，在业火结界上敲――
笃笃。
笃笃。
“嘶。”
江岚影扯动唇角，那“笃笃”声果然就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