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摇光那样关照维护着金犀城,而月老只是跟随。
念及此,江岚影脸色都变了。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恶心的事。
她翻手撤了法阵,那明艳的红线与暗藏的金光一并湮没于山野。
如镜中花,似水中月。
裴临瞧出江岚影心头不快,就这么静静地陪在一边,满目担忧地瞧着她。
他什么都不用做,江岚影看见他,心中郁结就能疏解三分。
她再恼恨,也不会对裴临发火。
“本座无事。”
她吐出一口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和缓,“补上这洞口吧。”
“是。”
裴临准备已久,当即三箭并发,温冷的月华如水幕一般,从洞口上端自然流淌至洞底。
江岚影本已折返至半途,却又若有所觉地回眸去望。
在银白色的月光里,裴临向着她,牵起一个大功告成、慰人心安的笑。
这一笑之间,江岚影想:
她是不能失去裴临的。
永远不能。
她站在原地,等着裴临来到她身边,才与裴临一起,并肩往山洞外去。
短短数十步的光景里,江岚影拨开纷杂的思绪,逼着自己专注于西山之事:
或许,她已经猜到另外两处要塞的情况了。
.
如江岚影的预见,她在戮仙台旁发现了财神的铜钱,在无定崖上听到了司命的琴音。
而铜钱与琴音的底下,又都散布着来自摇光的伟力。
不过江岚影不再想管摇光的事。
她在无定崖上听琴音时,想到了一些关节。
“你说,这三处要塞被突然破坏、又被突然修补的事,是发生在本座入天界期间?”
她在琴音里,问裴临。
“是。”
裴临想了想,补充说,“四年前。”
人间历四年,换算成天界的时间,就是八天。
八天。
那正好是江岚影在南塘的节点!
而她记得,在她剿灭天璇残魂、返程碰见月老时,司命确实有在一旁说,他们在“禧”中布下了净化阵眼。
净化阵眼一定是落在促使“禧”堕落的关键处,而这些阵眼如今出现在了“萧”旁的西山。
难道说,“禧”的堕落不只是因为天璇残魂对“禧”用取无度,更是因为“萧”失了守,以致大量怨煞流淌入“禧”,这才加速了“万骨销”的形成?
这样说来……
江岚影深吸一口气。
这样说来,一旦“萧”再出意外,就凭天界那群废神废仙,一定难以保“禧”无虞,要不了三五年,“禧”就会彻底堕为“万骨销”。
她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尊主,可要封上这处缺口?”
裴临拉满弓弦,在一旁候时已久。
江岚影踩灭脚下的法阵,琴音戛然而止。
“你歇着。”
她向裴临走来,“这处缺口本座亲自补。”
“是。”
裴临垂手,后退让出位置。
江岚影边走边推出一道火,火光灌入缺口,迅速凝成一张赤色结界。
最后一处缺口补全,裴临明显松了口气:“待会回城,还请尊主稍事休息一晚。明日午后,属下再向您禀报这十年间的种种事务。”
江岚影转身,懒懒“嗯”过一声:“你也好好休息。这十年金犀城有你在,本座――”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后方刚刚补好的缺口中,就传出“咔”的一响。
她稍稍侧身,只见一道白影从一旁掠出,挡在她之前。
是裴临。
嘭。
突如其来的变故近在咫尺,裴临来不及挽弓,只得用胸膛与缺口处滚滚而来的黑烟相撞。
江岚影眼瞧着裴临跌了一步。
她立刻伸出手,稳住裴临的臂膀。
裴临含着一口血沫,费力发出一箭。
细箭没入黑烟,只留下一个晶亮的光点。随后,以此光点为中心,银白色的月华倾泻而出、不断扩张成一面顶天立地的屏障,将黑烟全然拦在其后。
也是在这时,江岚影才看清,她刚刚用以封住缺口的结界,已然被黑烟冲了个粉碎。
她转过头,望向山下:
曾被业火焚尽的黑烟如涨潮一般,再度由地底升腾而起。
江岚影咬了牙,五指发狠一攥。
嘭。
不知哪里来的爆炸声震得山岳哀鸣,在江岚影翻飞的绛衣下,鬼魅的黑烟停止上涌。
然而只是停止而已。
如今的黑烟深度大概是原本的一半,翻涌的波面一下一下舔舐着金犀城的瓦檐,浓黑的烟气里充满了比此前更重的杀意。
当然,裴临阻下的黑烟也停止了外溢。
他得以放下长弓,缓一口气。
“中计了。”
江岚影看着裴临抹去唇边的血,“这是个反阵。”
所谓反阵,是一种障眼法,让中计者表面做着计划的事,实际却起了反效果。
就像江岚影此行,明面上是封住了缺口,可是在反阵的作用下,她与裴临的每一道功法,都是在将那缺口撕裂得更大。
“不曾想‘靴底油’竟有如此的计谋。”
裴临一张口,又有一条细细的血线自他唇边划下,“是属下轻敌了。”
江岚影抬手,亲自为他抹去唇边的血。
“不是‘靴底油’。”
她忽然说。
裴临垂在身边的手默默抓紧。
江岚影没瞧见他的小动作。
她转开眼:“如此精密的反阵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本座瞧着这阵,倒有三四百年的铺垫。可是本座记得,‘靴底油’是近一百年间,才进来金犀城――”
她的话,被一声不妙的嘶鸣打断。
她看到一片灰色的影慢慢爬过她的脚下,爬过裴临的脸,继而爬上山岩。
她在裴临的眸子里,瞧见一头与山同高的巨龙。
巨龙是从山下的黑烟中游出。
轰。
巨龙口中吐出一道浓黑的烟气,烟气击中无定崖,落地便是一个数尺深的巨坑。
崖底碎石簌簌而落,江岚影在纷然的砂砾里飞身而起。
“尊主!”
裴临抓紧长弓,乘月华跃离地面,紧追在江岚影身后;岂料山下的黑烟中又窜出数十只四爪蟒,四爪蟒凑成一团,正正撞上裴临,挟烟带雾地将人撞回了无定崖上。
江岚影自余光中,瞧见裴临的身影直坠向地面。她稍稍侧头随之一望,就转回目光,投往尘雾中的巨大龙影。
尘雾渐散,巨龙混浊的眼锁定半空的江岚影,猩红色的瞳仁缩成了危险的一线。
就在这时,江岚影翻掌,数只业火化就的玄鸟从她袖中飞出,如密不透风的箭雨一般奔向巨龙。
它们从巨龙扑来的五爪间掠过,去啄它的龙鳞、踩它的龙角、叼它的龙眼。
巨龙被灵巧的玄鸟们扰乱了阵脚,细长的龙尾鞭天挞地,打散了无数朵乌云。
它忍无可忍,仰头发出一声上可通天的怒吼;伴随这声吼,它猛地一甩龙身,蓄力荡向作怪的玄鸟。
天地间罡风骤起,逆着这撕裂一切的大风,所有的玄鸟忽然振翅向同一个方向飞去,巨龙一击落空,愤恨地掉转龙头,看向那操纵一切、戏耍于它的绛衣身影。
彼时江岚影正处在飞舞的玄鸟之间,玄鸟身上的光是赤色流金,它们环绕着她组成一个庞大明亮的火团――
金犀城的天幕日月无光,她才是此世间唯一的太阳。
巨龙大张巨口,向“太阳”吞吃而去;刹那间,那么多的玄鸟,凝聚成了一只与巨龙身形相当的火凤,江岚影就站在火凤的额顶,横刀向前。
火凤喷出一道炽烈的业火,业火直灌入巨龙的咽喉,龙身登时缩起,龙尾撞上龙头,偌大的躯干折叠成可笑的蚯蚓状。
火星从它的脊骨里漫溅出来。
江岚影没有给巨龙反应时间。
她跳到火凤背上,拍了拍火凤优雅舒展的颈。
火凤应召高歌猛进,还在冒白烟的巨龙不得不快速与它过了几招,须臾之间,龙尾就自百丈高空,重新浸回了山下的黑烟里。
巨龙堪堪接住火凤踩下的利爪,在近在咫尺的火光里,它用尾尖撩动了汪洋般的黑烟。
早已停滞的黑烟重新开始上涨。
江岚影终于分神望了一眼脚下,巨龙趁机暴起,亮出獠牙直攻向她。
一面是失控的“萧”,一面是索命的巨龙,电光火石之间,江岚影一踩火凤的背,火凤俯冲而下,张开双翼拦住上涌的黑烟;江岚影自己还悬在半空,迎面是粉碎山峦的巨口。
她高举红缨鬼头刀,倾力一劈。
刀尖卡在龙角根部,被割裂的皮肉下溢出丝丝缕缕的黑烟,与摩擦生成的星火。
巨龙滚烫的吐息包裹着江岚影,她的身形与巨龙相差悬殊,然而她眸中透出的疯狂杀意却比巨龙更加可怕。
她本就是比巨龙更为可怕的存在。
刷。
刀影闪过,巨龙的半张头脸都被江岚影一手砍下。
嵌有一只龙角、一只龙眼的小半块头骨当空坠下,砸入山下激荡的黑烟中,发出“咚”地一响。
巨龙痛吼一声,尚在近前的江岚影被这巨响震得肺腑发痛,她想横刀扫开抽来的龙尾,可惜手下已然失了力气,只能拼命化开七分力道,而剩下的三分力道,将她从空中荡回了无定崖。
刀尖插入黄土,又向后拉退了数尺,才堪堪定住。
江岚影持刀半跪在崖边,一只靴尖已然探出了悬崖外。
巨龙俯冲而下,江岚影扬起头,反手推出一道业火。
巨龙亦张口,喷出一道黑烟。
嘭。
业火与黑烟相撞。
起初的业火很快被黑烟侵蚀到近前,江岚影咬紧牙关站起身,将空着的手也推到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火道登时拓宽,也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巨龙仅剩的一只眼,很快也被灼烧得模糊不清。
高下立现,它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江岚影也清楚,她要好好扛住这半炷香。
然而铱这时,她忽然觉得右腿一痛。
她皱了眉,垂眼去看。
玫瑰伤疤所在的位置上,鲜血已然浸透外袍,一路淌湿了靴沿。
许是在西山接触的怨煞太多了。
她想。
以致牵引起了旧伤。
其实再痛她都可以忍住,就是不要……
就是不要影响了她的业火。
然而就在江岚影诚心发出此愿的同时,她的业火还是熄了。
她一生作恶多端,几乎没做过什么善事。
所以在生死关头,她也得不到天道的垂怜。
业火一经熄灭,黑烟便如洪水而至。
江岚影十指扣入黄土,生生承下这一击,紧接着,就是巨龙游来。
她的目光从不曾露出过一丝一毫的胆寒怯懦,她带着一身的黄沙与血,依然站起来,全力挥刀。
嘭。
巨龙在业火的灼烧下已是苟延残喘,如此一击,直接将其打了个灰飞烟灭。
巨龙消散的烟雾里,江岚影也被相抗的气劲扫出丈远。
然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身后就是悬崖,悬崖下是重现于世的“萧”。
她跌落崖下,跌入风里。
与此同时,裴临终于从四爪蟒的夹击中挣出身来,抬眸望见的第一番光景,却是绛衣拂落崖边。
“尊主――”
他扑将过去,瞪大双眼往崖下望。
崖下,只有风浪渐止的波涛。
第34章 重生第三十四天
这并不是江岚影第一次跌入“萧”。
所以她不觉得惶恐, 甚至还有些回到诞生之地的心安。
但这是她第一次伤重如此地,浸泡在挫筋销骨的怨煞里。
所以她不觉得自己还有命出去。
正南离位。
凤凰浴火。
涅重生。
人这一辈子能幸运一次就够了,更何况是她这样恶贯满盈的大魔头。
她这样的人, 不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天命挽救于水火之中。
她静静地下沉,没有力气做任何事, 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
无尽的黑暗里,她的意识游离出躯壳。上一世她死得着急, 还没感受到魂飞魄散是什么滋味――
她想,或许就是如今这样。
意识尚在时, 无论躯壳寂灭成什么样子,只要还能看人间,就不算死;等到意识逐渐消弭, 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一生走过的路、恨过的人,又怎么还能算活?
在“萧”中的这几秒, 江岚影什么都不记得, 她只觉得胸口有一点微微发烫, 那种温度与周遭的冰冷很是不同;金光从中溢出,驱散了包裹着她的黑暗, 似乎有谁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想要唤醒她、想要带她离开这里、想要她活。
恍惚间,江岚影肩线一抖,睁开眼。
周遭空无一物,没有金光, 没有谁人的手。
她属实没有落入“萧”中太久, 波面近在咫尺,距底还有很远。
她定住身形, 用手掌按上胸口。
掌心被一个小小硬硬的物件硌着,那是摇光给她的坠子,她一直忘了摘。
如今,她不想摘。
她不能停在这里。
.
无定崖上,裴临跪在崖边,刚喊过两声“尊主”,就见山下的黑烟里搅起了漩涡。
他缓缓张大眼。
漩涡里,是业火先出。玄鸟于火中托生,振翅环绕山林,鸣声空灵悦耳,如恭迎神迹。
在玄鸟的簇拥下,江岚影踏火凤而出,她看上去完好无损、与平日没什么两样,又仿若脱胎换骨、意气风发。
裴临跪在那里,就再也站不起来。
江岚影落到无定崖上,从近处看,她身上还是有很多的伤,但她也确实是活了过来。
裴临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他低下颤抖的唇,匍匐在她脚边,吻了吻她的靴尖。
“本座无事。”
江岚影轻声说。
“嗯。”
裴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一声,他站起身,扶着江岚影到一旁坐。
“城中瘴气未消,属下先为尊主疗伤,再请尊主回城。”
裴临折腰道。
他站在江岚影身前,挡住了后边的山路,江岚影只听见一连串脚步声向他们而来,却看不见上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