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尊主。”
裴临叩了回首,才站起来,坐到江岚影对面。
“属下乘鬼骥来时,曾斗胆往金犀城中一窥。属下发现,城虽破,但三面高山界碑仍在,大阵固若金汤,还请尊主放心。”
他总是知道江岚影想听什么,也总是会说些叫江岚影心安的话。
江岚影听了,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下,连声息都被搅乱了一瞬:“好。”
她转开眼,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好。摇光小人见识短浅,纵使以蛮力攻破我城,一时半刻,也不能撼动‘萧’分毫。”
“这是喜事。”
裴临稍稍垂眼,像是同江岚影道喜,“另有一意外之喜是,裴临从未奢想,此生还能再见到尊主。”
这一句话,又将江岚影的心说软了去。
裴临捉住江岚影的目光:“多亏了尊主英明,想出用这刍狗暗度陈仓。”
江岚影:……
这是兔……
算了。
“我唯恐摇光对你不利,非要将你捉到眼前时时看着,心里才能松快一些。”
“属下情愿跟随尊主。”
裴临说着,倾过身来,神色如小狗一般忠诚又可怜。
“属下只有您了。”
他压低嗓子,像是在同最信任之人,说着自己最隐秘的秘密。
他的身心都属于江岚影。
江岚影爱怜地,摩挲过他消瘦的脸。
她虽未亲口说出,但她心里却也想着:
她也只有裴临了。
如果失去裴临,她一日都不能活。
.
这日在裴临的协助下,江岚影恢复了一些业火。到了晚间,裴临为她落下层层帷幔,他人站在帷幔之外,手里抓着长弓细箭:“尊主今日很是累了,还请早些歇息。裴临就在此处守着尊主,愿尊主安眠好梦。”
天界喜轻盈飘逸,纵使帷幔落了数层,都依然透光。月华泼洒下来,裴临的侧影就印在帷幔之上,江岚影坐在床头看着他的影子,沉沉应了一声。
他的影子,显然比千束万束月影草更加好用。
江岚影拉高薄被,没一阵就睡去。
今夜的天谕变了些模样:
江岚影不再是人间惨剧的看客,她的视角变得像鸟一样高。她安身于云丝里,向下俯瞰着南塘。
南塘的四季悄然轮转,如今已是秋末冬初的光景。残荷萧瑟,水域枯竭,再冷一些,兴许就能下起一点薄雪。
江岚影发现南塘中汪洋一般汹涌的怨煞不见了――
或者说,那些怨煞都退到了坑底,形成了那个透不出一丝光的漩涡。
漩涡就像是割来地上的一块天幕,它漆黑如绸布,瞧不出有多深远,但所有见过它的人,都会认为它无穷无尽。
“不认识它了么?”
一道声音响在江岚影的识海里。
“没关系,去望北边,北边有太阴山。”
话音刚落,江岚影便觉后脑处一紧,就像是有一根提线操纵着她,迫使她望向北边。
北边浮云稀薄,一眼可见太阴山的山巅。
此时的太阴山巅已经没有金犀城了,洪水般的怨煞冲垮了三山界碑,一股脑地自四面八方倾泻而下,环绕着太阴山成为了密不透风的瀑布。
江岚影张大双眼,冷风钻入她的眼眶,一路钻痛了她发白的识海。
“喜欢么?再看看人间吧。”
忽有一股巨力在江岚影脑后一推,她的颈子发出“咔”地一响,面孔不由已地向着人间,一滴湿意自眼眸里甩出。
她看到那么多的怨煞冲入凡人的街道,看到精巧的房屋被一栋一栋冲垮,看到凡人跌倒在怨煞里,化成的血水越积越多,伴随着怨煞一齐往前冲去。
她难以呼吸,她想抬头,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轮到你了。”
江岚影应声失了平衡,兀地由万仞高空直坠下去,人在接触到坑底漩涡的一瞬间,神形俱灭。
最令江岚影痛苦的不是神形俱灭,而是她意识到,这一次的天谕比哪一次都更加细致生动,仿佛不再是对于未来的模糊预测,而是一面真真切切的镜子。
一面能够映照现实的镜子。
在她鞭长莫及的南塘,“万骨销”真的形成了。
.
惊醒的一瞬,江岚影冷汗涔涔。
她摸上自己的唇瓣,不知自己是否叫出了声。
帷幔晃了一晃,月华凝练的长弓挑开轻纱――
“尊主,您做噩梦了?”
裴临的嗓音带着些困倦的沙哑。
江岚影神魂未定,一双眼盯着泛有柔光的弓身,没作声。
裴临没等到她的回答,稍稍侧脸,隔着一层薄纱看入帷幔。
四道目光交接的瞬间,裴临挑开纱帐,走进来。
“尊主。”
裴临半跪在江岚影床前,仰起头看着她,“属下在。”
江岚影看着裴临放在床沿的手,毫无预兆地将其捞起,捞在自己的两只掌心里。
裴临这才发觉她十指冰凉。
他将另一只手也拿上来,包住江岚影的两只手,试图将它们焐热。
江岚影瞧着裴临,只是皱眉。
她用以表达无措的行为,只能是皱眉。
裴临也不逼问她些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陪着她,焐着她的手。
近日来的种种危难终于把江岚影压得心肝俱催,她承受不住地垂下眼,抿紧唇角努力不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心跳明显加速。
她觉得自己就要从内绽裂开了。
裴临站起身,不发一言地,把江岚影揉进怀里。
“属下僭越了。”
他的声音冷静又温柔,所作所为全在规矩之内,却又处处透露着偏袒与爱护。
江岚影靠在他的腰腹上,肺腑里终于缓上了这口气。她眉眼渐舒,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匀长。
裴临重新扶她躺下,掖好被角后,便退出了帷幔。
江岚影其实睡不着。
她身子极为疲倦,神识却还醒着,只好睁着眼愣愣地看着床顶,眼前一会儿是覆灭的金犀城,一会儿是“万骨销”那嵌有漩涡的巨坑。
最难过的时候,还有裴临染血的脸。
于是帷幔外的影子一晃,她立刻又坐了起来。
“尊主?”
裴临再次挑起帷幔,手里多了只热气腾腾的碗。
他瞧见醒着的江岚影,也没多意外,人很自然地走进来:“属下心知尊主受梦魇惊扰,定是再难安寝,所以想办法给尊主煮了这个。”
他将碗递到江岚影面前,碗里盛着清澈的甜汤。
江岚影不管汤,只管盯人:“这是从哪里搞来的?”
“那尊主不要管。”
裴临拿着瓷勺搅了搅,“天界有的是小厨房。”
他,裴临,三更半夜、冒死跑到别家大神仙的小厨房里,只为给江岚影煮一碗甜汤。
裴临舀起一勺汤,垂着眼,自己先笑起来:“尊主一夜未眠,喝了这甜汤,明日就不会头疼了。”
他细细吹凉勺中的汤,将其递到江岚影唇边:“正适口。”
江岚影定定看着人,张嘴喝了他的汤。
“好喝吗?”
裴临很期待的样子。
江岚影点头:“好喝。”
温热,偏甜,一路熨帖进她千疮百孔的心。
“裴临。”
在喝第二勺汤之前,江岚影开口。
“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本座?”
不等裴临回答,她便急匆匆地接续:“倘若没了你,本座一定会发疯。”
她望向裴临的眸子里,赫然爬上了细小的血丝。
“当然可以。”
裴临笑了,“属下的命都是尊主的。”
他放下汤碗,再次拢住江岚影的手,俯身认真看入她的眼:“往后尊主走到哪里,裴临就跟到哪里,我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江岚影在这声“不离不弃”的余韵里,迎来了崭新的红日。
.
春夏躲在小厨房里捣鼓了一整天,捣鼓出一碗百合花羹,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端到了江岚影房前。
临近房门时,她察觉到一丝禁制的气息,但她还是顺利地跨过门槛,进到了江岚影的房中。
天尚未亮尽,她原以为江岚影还歇着,没曾想江岚影也早早地坐了起来,坐到了茶桌旁,手边放着那只草编的“兔子”。
借着泛白的天光,春夏似乎看到“兔子”的耳朵动了一下。
江岚影原本也垂眼盯着“兔子”,这时却掀起眼睑,沉默地看向春夏,等她说明来意。
被江岚影这样看着,春夏再不好揪着“兔子”盯。
她目光上扫,小声唤了一遍“江宫主”。
今日的江岚影完全是养病的样子:
三千青丝未经挽起,就这么垂顺地泼洒至腰际,耳侧的发微微遮住脸颊,显得那张面容更加精致明艳,尤因病气缭绕而略带几分我见犹怜。
绛衣长袍也是比寻常更为轻薄柔软的料子,交领上露出的颈子纤长若雪,衣料一路勾勒曲线向下,末端长长地拖曳在地,好像鲛人的尾。
她收敛了平日的许多锋芒,多了些有温度的活人气,目光也温和许多,但温而不柔不软,就像凡世久居高位的贵人,再可亲也叫人不敢久观。
于是春夏别扭地转开目光:“我熬了一些百合花羹,清心安神的,你吃了可以睡个好觉。”
她把手中的琉璃盏放到茶桌上,“咦”了一声:“财神府里的汤碗怎么会在这里?”
江岚影看着一旁的白瓷碗:……
你问裴临。
“既是财神的汤碗,你就把它拿着,还给财神去吧。”
“好。”
春夏习惯性地应了一声,拿上汤碗就要去找财神,身都转过了又回头,小眉毛皱在一起:
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时,她清楚地看到桌上的“兔子”仰了仰头,当即叫出声:“这兔子――”
江岚影恹恹扫去一眼:“这兔子怎么了?”
“活了。”
春夏咽了口唾沫,喉咙间“咕咚”一声。
江岚影漫不经心:“一点小法术罢了。”
她大大方方地摊开手,“兔子”明目张胆地跳上她的掌心。
“奇怪么?”
她捋着“兔子”的耳朵,看春夏。
春夏怔怔地,还在晃神。
她说“活了”,而不是“动了”,就是在那只草编的“兔子”上嗅到了活物的气息,可如今仔细看来,又觉得那只“兔子”没什么特别。
兴许是她眼花了。
这一大早的怪事太多,春夏揉揉小脑袋:“没事了,我先去财神府上走一趟。”
说着,就梦游似地抱着白瓷碗晃了出去。
“你啊。”
江岚影惩戒似地拎起“兔子”耳朵,“兔子”也不挣扎,就用那双黑漆漆的眼忠诚地看着她。
似乎任打任骂。
当然江岚影不舍得打也不舍得骂,她无可奈何了一阵,就把“兔子”放回到桌上。
“兔子”一挨上桌子,就如被抽去魂魄一般倒了下去。
江岚影这才意识到不对。
“裴临?”
她唤着,同时将手掌覆在“兔子”上。
可是那草编的躯壳里,确实没有什么魂魄了。
裴临不见了。
他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第35章 重生第三十五天
稍有恢复的业火冲过经脉, 江岚影险些掀案而起――
就在这时,一双纤长如月华凝练的手,覆住了她的眼。
微微泛凉的指节, 就像绵软的第一场春雪,刹那间将业火压成了轻烟。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
江岚影紧绷的筋骨松弛下去, 火气没了,人却竟没有生气, 甚至还笑了起来。
听着那轻轻的气音,裴临也有些意外。
他急忙俯身, 生怕错过那千金不换的笑。
“尊主笑了?”
他说着,就要把手撤下来。
可是江岚影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撤。
于是裴临从善如流地维持着姿势, 吐息尽数吹在江岚影耳边:“方才那小仙娥进来得太过突然,我在草叶间绊住了手脚,这才难以自制地动弹了两下, 惹得仙娥怀疑。还请尊主饶了我这次。”
瞧瞧, 不过一夜的光景, 一口一个“属下”的谦词没了,惯擅请罚的人都学会讨饶了。
“本座真是惯坏了你。”
江岚影拉下他的手, 将人从背后牵到面前。
裴临很自然地坐在她旁边,按着头,只会笑。
他借着两人相牵的手,用修为缓缓摩挲过江岚影的经络:“尊主的业火已恢复至五成,今日我们再努力一些, 想来傍晚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江岚影任他探着, 神思放松:“等到业火全然恢复,我就撕开禁制, 踏平仙宫,杀了摇光,以安我金犀万千亡魂。”
听到这里,裴临抬眼。
江岚影对上他的目光:“然后,我们就回太阴山。皇图霸业也好,渔樵耕读也罢,我们会有崭新的生活。”
到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裴临,千刀万剐的命运不复存在,他们可以永远相守在太阴山,不问苍天也不问红尘,漠视天命、与世无争。
“好。”
裴临很有些激动,“到时候尊主若想复兴金犀城,我便为尊主招揽三千精锐;尊主若再无心统领,便只我一人常伴尊主身侧。我永远都不会辜负尊主,哪怕尊主来日厌弃了我,我也要默默地藏在尊主看不见的地方,守着尊主。”
“说什么傻话。”
江岚影拍了下他的手背,“我不会。”
她不会厌弃裴临的。
永远不会。
“只是……”
她看着裴临的手,又有些烦恼,“‘萧’与‘禧’的事,我始终放心不下。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泛滥,却又没有挽救它们的办法……”
“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顺其自然就好。”
裴临急切又小心地关注着江岚影的神情,“兴许等尊主恢复了业火,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呢。”
江岚影面上虽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心里着实因为裴临的话而振奋了一下――
是的,她有业火,她无所不能。
“继续为我疗伤吧。”
江岚影拨了下头发,坐得更直了一些。
裴临结印:“遵命。”
.
随着业火的恢复,江岚影的经脉跳动得愈发有力,从丹田到四肢百骸都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