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仙索对于大魔头的效用显然没有对神仙们那么强,她很松快也很自如地抬眼,望着走到坑边的,两个小小的人影。
准确来说,是一个在走,一个被拖。
向浅洲拽着向远渚的后领,蹲在坑边,探着那张笼有森绿鬼气的脸,往坑底看。
向远渚吃了满嘴的泥:“哥……哥哥,你好像鬼上身了。”
咔。
随着这一声脆响,他的脖子被颈后的手拧成了夸张的角度,人扑倒在地,两手无力地悬挂在坑边。
“还没认出我是谁吗?”
“向浅洲”龇起白牙一笑。
三位大神仙共一个魔头没一人吭气。
少倾,那点森绿的光自小小的躯壳中脱出,小躯壳倒在地上,迅速青白下去,看起来至少已断气十日。
森绿光点湮没在黄土之中,几乎是同时,一具红红白白,腐烂到五官谁也不像谁的身子站了起来。
这具身子似乎是光点的原主,光点一经归位,那青绿色的鬼魅的光就消失了。
“现在呢,你们仔细看看,我是谁?”
烂完了的脸紧贴在锁仙网上。
江岚影:……
她真服了。
三位大神仙也没谁那么火眼金睛。
“师弟,连你也认不出了么?”
只是,在这声“师弟”之后,一路沉默的司命缓缓仰起脸。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瞎了。”
锁仙网上的烂脸嗤笑了一声。
江岚影清楚地看到司命咬了牙。
“是你。”
司命几乎要失态,“你居然还活着。”
两句话来回,月老就记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她猛地抬眼:“霜降仙官?!”
江岚影眉心一跳:!!!
他就是那个被景曜贬了的倒霉山神?倒霉山神和司命星君曾是师兄弟的关系?他们好像还有仇?
贵界好乱。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大魔头的识海给干烧了。
霜降并没有要理月老的意思,他的眼始终紧盯着司命:“师弟,经年未见,你还是这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其实你会侍奉人的,对吗?你曾以此为生,现在又装什么不可亵玩!”
司命一张口,就有一道捆仙索勒过他的唇齿之间,直将他冷白的皮肤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看上去无比愤怒,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霜降嗤完这一个,又转向下一个:“你呢,景曜老贼的幺子,还喜欢我的款待吗?”
摇光垂着眼,冷得像冰。
“景曜老贼当年就是这样骗了我,锁了我,一锁就是五百三十七年!还把我折磨成如今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霜降提起景曜来,肉眼可见地怒不可遏。
他龇着尖利的牙,垂眼睨摇光,吊诡地笑:“父债子偿,我也不算委屈了你。”
“至于这个小丫头。”
他转向月老,“你我没有仇,你只是命不好,和我一样。”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江岚影这边,蹲下来:“你嘛,我不太认得你。手刃了雍州魔王闻人宇的小魔头?说起来,我还要谢过你。”
他说着,站起来,转身。
江岚影:……
你倒是谢啊。
跪地上磕三个响头喊声爷爷她才认。
“差不多了。”
霜降站定,抬起右脚跺了跺地。
坑底瞬间涌入岩浆。
月老面皮嫩,经热气一蒸,整张脸立刻红得骇人。
罩在坑口的锁仙网自行拼凑在一起,就像一张硕大的炉盖。
坑内陡然黑了下来,唯有岩浆赤红流金的光还在众人脚下淌。
霜降的声音透过“炉盖”,模模糊糊地传来:
“我从太上真君那里请来了一张丹方,只要吃下你们几个炼成的丹,我就能再次成神了。”
“真君,慈悲。”
.
“再坚持一下,就快了。”
江岚影蹲伏在地,背过身,将手腕上的捆仙索放到岩浆里烧。
这捆仙索和锁仙网是当年景曜为囚困霜降所制,颇有些厉害。
江岚影直到手上的绳索烧断了,才觉出业火一点一点地回填到丹田之中。
她站起身,先去解了月老的绳索,再去解了司命的,最后来到摇光跟前。
摇光真的等了她好久。
他冷瓷一样的皮肤,寻常跟冰似的,哪见什么汗珠,如今却从头到脚都湿透。
他看着江岚影,连眼神都要化了。
“行了行了。”
江岚影一边帮他松绑,一边毫不嫌弃地吻了他正在滴汗的颌角,吻得摇光稍稍扬起脸,吻得她唇齿间全是冷冽的观音莲香。
摇光眼中的杀意被迷蒙的水雾冲散了些许。
他似乎能透过“炉盖”,望见外边的霜降。
霜降比众人年长、修行时间更长,若要算计起他们来,那真是步步为营、毫无破绽。
只可惜,他算漏了江岚影。
等到业火通天而起,霜降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可能。
这可是“禧”的原址,是景曜亲手打造的囚笼,他被封印在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数百年!
他们怎么可能挣脱地火??!
在四人尚未现身之时,霜降就下意识地,向着那片深不可测的火海出招,祭上了十成功力。
火海里当即有仙法迎上,可业火挥开了仙法的光,直直将霜降的杀招撞得粉碎。
轰。
气浪拍断八方古木,霜降一连后退数步。
江岚影的声音自火海中响起:“都被压制得半死不活了,还逞什么强。”
她说着,业火忽然如海潮一般劈空直下,霜降抬手召出结界挡了一击;结界破碎后,那个猩红的魔头也掠至眼前。
江岚影与霜降迅速过了几招。
远处的业火渐渐烧成青烟,近处的业火拢聚在江岚影的袍底脚下,她的袖摆与发尾被灼热的空气拍拂得招摇翕张。
她一只手死死卡在霜降脖颈,将人悬举于半空。
“你这人怪有意思。区区一个闻人宇都能叫你如临大敌,你却觉得本座可以轻易被你踩在脚下。”
霜降十指扒着江岚影的手,努力伸长脖颈,斜睨下来的眸子里,还掺着}人的笑。
“你在得意什么。”
江岚影五指一收,就将霜降的颈子捏出了“咔”地一响。
“得意我们几个都被你骗了?”
她一把将人拉至面前,鼻尖几乎要抵上霜降的眼珠。
“笑话。肚子里没点东西的废物才工于算计。你明知道正大光明的交锋,是赢不了本座的。”
她把人推翻在地,一脚踩上他的胸口。
“也是,像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懂什么正大光明。你只会一辈子躲藏在破庙里,自欺欺人。”
霜降十根指头都深深地抓入黄土,眼珠因狂怒而爆起。
江岚影靴下的胸膛如海潮一般大起大落,然而她只会踩得更紧。
她张手化出红缨鬼头刀,递给身后的三位神o:“来。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月老不忍动手,司命恨得浑身打抖,却硬是没有挪动半步。
最后,只有摇光抓住了江岚影的刀柄。
他上前与江岚影并肩,却又轻轻推开她的长刀。
“我自己来。”
他说着,自虚空之中抽出一把重剑,狠刺而下。
“啊――”
霜降这声惨叫穿透茂林,料想雍州城内都能听得真切。
血花溅脏摇光的眉眼,他却眨也不眨,抬手抽出重剑,迅速又是一剑刺下。
霜降瞪着眼,如将死的鱼一般吐了个血泡。
“这一剑,是替司命。”
摇光的手在抖,可嗓音依然冰冷如雪。
江岚影眸色艳丽地瞧着摇光,话音里带着笑意:“你知道吗,我就看中你这股子疯劲。”
她目光未有片刻离开摇光,手中长刀却已狠狠贯穿了霜降的心脏。
他们将烂泥一样的躯壳扔在原地,并肩折返。
周遭是拦腰折断的枯树,背后是笔直的青烟,脚下是浸染黄土的血。
天色青白。
月老受了不小的折磨,人看上去还懵着:“他死了?”
“怎么会?”
江岚影笑了,“他没那么容易死。他可是神。”
堕神也是神。
“他这副躯壳算是废了,魂魄受了些伤,不知躲到哪里去将养。”
摇光淡声说,“本君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月老:……
这两口子,真是越来越像了。
江岚影不知道月老盯着她的脸做什么,不过她也没管。
她径直走到坑边,想要检查坑沿的土屑。
就在这时,她腰间别着的一枚符篆亮了。
“尊主――”
遥远的一声掠过林稍。
江岚影按住发光的符篆,一转眼,就看到天边歪歪斜斜地栽下一只飞猪。
她:……
飞猪不慎踩在霜降的尸身上,猪背上的人还被吓得一叫。
江岚影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老熊捏着一模一样的发光符篆从猪背上跳下来:
“太好了尊主,您正好在雍州――”
江岚影真后悔给了他追踪符。
她眼瞧着她丢人的部下连滚带爬地向她跑来,骂人的话已经滑到嘴边――
忽然地,老熊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墨绿的树影急速倒退,大地摇晃震颤。
故地重临,旧友聚首,往事落地成境。
是谓黄粱。
.
“老熊这废物有些本事,莫名其妙从天上砸下来,就把咱们几个全砸进了黄粱。”
摇光抱剑坐在应天宗门口的石墩子上,垂着眼,耐心听着江岚影半炷香不带重样地骂人。
他和另一边的石狮子正好凑成一对山门吉祥物。
半炷香前,江岚影拂开斑驳的幻影,看到一身素白校服,全然清纯仙门小弟子打扮的摇光,心知入了幻境,气就不打一处来。
摇光嘴笨,不大会安慰人。他静静等着江岚影骂够了,才淡声说:“要不要喝水?”
江岚影:……
好气。
但真的有点渴。
于是摇光朝她晃了晃水囊,她就真的向摇光走了过去。
摇光坐在石墩子上,居高临下。他自己先喝了一口,才把水囊递给江岚影。
江岚影接过水囊,也没太在意,仰起脸正要喝,下颌忽然被微凉的虎口嵌住。
她的脸被轻轻地拨转过去,她感受到摇光屏着呼吸凑近,贴上来的软唇里,充满了馥郁的水气。
江岚影:……
怎么。
这水掺了观音莲花蜜还能更好喝?
当清凉微甜的水漫过唇齿,江岚影就不再质疑了。
还真别说……
摇光渡给她的水早就喝干了,她抓着摇光的前襟,硬是将人从高处拽了下来,按在冰冷的石墩上,攻城略地。
她好像只饿狠了的蝴蝶,毫不怜惜地要将这朵观音莲的花蜜吸干吸净。
摇光原本不渴的,被江岚影这么一折腾,转头就将水囊喝瘪。
江岚影已经不生气了,她抬眼一扫,心里就有了些思量:
“这黄粱既是由老熊开启的,其间回忆定然与老熊相关。六百年前,他被我捡到金犀城后,就再也没回过雍州。他活跃在雍州的时间,也就那么几年――他还是江湖游侠岳枕南的那几年。”
她说着,抬手掐了下摇光的后腰。
摇光耐不住地肩线一抖,当即扔了水囊,转过身:
“对。”
愚蠢但捧场。
江岚影跟他没脾气:“那段时间,我初登魔尊之位,正忙于整肃风纪,从未踏足过应天宗,上次共入黄粱时,你也看到了。所以――”
她浓艳的眼眸一眯。
“――我们现在是谁?”
套着仙门校服的天帝,与套着同款校服的魔尊,在这场黄粱中扮演的角色,是谁?
说到这里,摇光美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
虽然他没什么表情,但江岚影就是能感觉到,他心里美滋滋的。
摇光拿着羊皮纸,在江岚影面前抖开:“我在身上发现了这个。”
江岚影认真去看。
那是一封丧礼的登门帖:
泣闻贵宗老仙君驾鹤,昆吾上下莫不悲怀,难信讣告。伤痛之余,特派弟子江烟、邱词赶赴贵宗,恭送老仙君登天,聊表昆吾哀思。
江岚影读完,抬眼望向悬有黑纱的应天山门:
“原来是应天宗老宗主崩逝,昆吾门派弟子江烟――”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摇光。
“――邱词,来到应天宗奔丧。”
“是。”
摇光颔首。
“懂了。”
江岚影背起手,将羊皮纸卷一折,“去会会。”
她说着,就踩着零落的纸钱,迈入应天山门。
.
“不知道在丧礼上,能不能遇见其他人。”
江岚影一边登着石阶,一边同摇光说。
月老,司命,老熊,没准还得算个半死不活的霜降,这些人到如今一个都没瞧见。
“还有这梦主……”
摇光微微侧转向江岚影。
“嗯。”
江岚影沉沉应了一声。
入梦的人被冲散了,梦主还不知道是谁。
她从未遇过这般棘手的黄粱。
正忖着,石阶尽头便现出豁然开朗的白玉广场。广场正北筑有正殿,两侧各有一座低矮些许的偏殿。
走到这里,丧香的气味已经浓得叫人睁不开眼睛;隔着灰白的香雾,江岚影勉强辨认出檐角的黑纱、脚下的黄纸,以及迎向他们的青年修士。
这位青年修士生着一双上挑的丹凤眼,鼻高、唇薄,看起来十分精明又透着灵光。
他一身麻衣只象征性地挂在肩头,头上的孝带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不过墨发还算梳得板正,并未着有任何簪饰。
他一上来就想握江岚影的手,结果被摇光横插进来,硬是将自己的手塞进了青年修士的掌中。
青年修士愣了一下,看了摇光一眼,面上的错愕转瞬即逝。
他很自然地开口:“江师妹,邱师弟,许久未见,实在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