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为她簪钗,忍不住埋怨道:“娘娘位份高,咱们昭阳宫里顺着杆爬来了不少奴才,一个个跟主子似的,娘娘染风寒那段日子,正巧被奴婢抓到手脚不干净的丫头,娘娘可要好好整治整治!”
秋池一向是个厉害脾气,婉芙侧过脸对着妆镜看了看簪上的步摇,轻笑道:“水至清则无鱼,哪有干干净净的。”
“那些奴才就是仗着娘娘脾气好,才敢这么放肆。”秋池心中不平,那次是赶巧被她发现,私底下不知拿了娘娘多少东西。
珠帘掀开,千黛从外面进来,婉芙抬眸,瞧见她脸上的苍白,像是出了什么事,嘴边的笑意淡下去,“怎么了?”
千黛捏紧了帕子压制住喉中的泛呕,“娘娘,秋爽斋死了个。”
死了个太监不算什么大事,宫里尔虞我诈,腌臜事儿多了,都是暗地处理了,抬出宫,这个太监死形太过凄惨,回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冷。
那太监是脸上被刮了十几刀,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扔到枯井里,若非腐烂发了臭,怕是都没人发现。
死形如此之惨,不由得让人心慌侧目。更惹人注意的,是这小太监死在了昭阳宫的秋爽斋里,秋爽斋是空出来的偏殿,婉芙身为一宫主位,怎么样都逃脱不开干系。
既然是在昭阳宫死了人,婉芙这个主位娘娘是要过去看看。千黛扶着婉芙,低声道:“娘娘,奴婢怀疑这小太监的死是冲着娘娘而来。”
婉芙轻抬起眼,冷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死人扔在本宫这儿,也是够厉害了。”
千黛看了眼娘娘的神色,精致的妆容遮住了女子的眼底的疲惫,记得去年这时候,娘娘梳着常在的发髻,姿容清淡,而今娘娘在这宫里却是愈发老成,渐渐与她从前伺候过的主子重合,这才过了多久,她心中酸涩,感到一丝哀伤。
到了秋爽斋,惨死的小太监被盖上白布,虽看不见情形,但死尸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仍旧让人作呕。
最初发现的是洒扫的宫人,那小宫女显然吓坏了,惨白着一张脸,两股战战,大冷的天,头上竟沁出了层层的凉汗。
婉芙蹙眉,捏着帕子掩住了口鼻,责问那宫人几句。
小宫女宫裙布满了污泥,想到从枯井里看到的那张人脸,瞳孔紧缩,一阵毛骨悚然,颤着声儿回道:“奴婢今日轮值,负责洒扫秋爽斋,谁知……谁知……”小宫女惊骇地叫出声,根本不敢再多加回想。
婉芙没强迫她,招来潘水,“查清了?死的是什么人。”
潘水手中拿着小太监的腰牌,擦干净才呈到婉芙眼前,“娘娘,是御膳房负责送膳的太监。”
“御膳房?”婉芙挑起眉尖儿,自从昭阳宫得了膳房,她鲜少再去御膳房取膳。
“皇后娘娘,嫔妾宫里死了人,实在害怕,才派人请了皇后娘娘过来。”
远远的,传来说话的人声。
婉芙转过脸,朝说话的人看去,千黛提醒她,“娘娘,是新进宫的安采女,进宫后给娘娘问过安,只是娘娘当时染了风寒,奴婢就给拒了。”
拒了一回,就没再来过,可见这位安采女心里头也不见得是真正的敬畏。便说这时候,昭阳宫死了人,她不来找自己这个主位娘娘,反而去请皇后过来,倒是真的没把她放在眼里。
婉芙过去给皇后福了礼,皇后点点头,“本宫听说你宫里头死了人,是怎么回事?”
皇后视线向地上盖着白布的尸体看去,微拧了眉,拿帕子掩了掩口鼻。安采女闻着尸身的恶臭,眼里满是嫌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皇后哭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可要为嫔妾做主。嫔妾就住在旁边的僖和轩,秋爽斋不明不白的死了个,这奴才的尸身不知在枯井里泡了多久,嫔妾想想就毛骨悚然,背后那人倒底是何居心!”
安采女泪水越掉越多,哭得倚着宫人的手臂,脸色惨白,似是几欲晕厥过去。
哭声阵阵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皇后头疼地冷看了安采女一眼,对婉芙道:“人是在泠妃这儿出事,你有什么话说?”
婉芙扫了眼哭得不能自已的安采女,启唇开口,“死的是御膳房的小太监,臣妾已经吩咐宫人去找御膳房管事,查清这小太监倒底是什么身份,又得罪了什么人。”
她顿了下,话尾一转,“既然这小太监是在臣妾这儿出事,臣妾自会处理好。不过臣妾好奇,只是死了一个奴才,又非大事,安采女为何不先告知臣妾,反而是去请皇后娘娘。”
安采女帕子紧了紧,“嫔妾初次分配到昭阳宫,去给泠妃娘娘请安,泠妃娘娘避而不见,嫔妾以为泠妃娘娘不喜欢嫔妾,故而不敢叨扰。”
婉芙笑了笑,“安采女懂事。”
安采女在家中也是娇养出的嫡小姐,平日都是众星捧月,进了宫,因位份低,处处矮人一阶,她瞧不上泠妃的身份,却不得不对泠妃低头,听到泠妃夸她的这一句懂事,厌恶得险些呕出来,她是否懂事,哪需要她来夸。
两人的对话落在皇后眼里,皇后极轻地勾了下唇角,泠妃位份高,可家世低,再怎么受宠,落在旁人心里都是瞧不上眼。
婉芙没理会安采女的心思,她这一路走过来,早就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她,安采女这种人,不必她出手,自会有人教训。
等了一会儿,御膳房的掌事公公到了昭阳宫,随之而来的,还有皇上的銮舆。
安采女不像楼采女生得那般妖媚,也不似萧贵人讨喜,除却选秀那日,她还不曾见过皇上第二面。今儿看见皇上过来,心里不禁想是否是刚上得知了昭阳宫小太监惨死,忧心她,才要过来看看。
安采女越想越发确信,待男人走近,安采女直接羞红了一张脸,顾不得问安,直直地扑进李玄胤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皇上,嫔妾宫所附近死了人,嫔妾好怕……”
那娇娇作作的声音,听得李玄胤直皱起眉。
他抬眼,见远处那女子瞪大了眸子,看好戏地看着这副场景,心里腾地生出股火气,他得知她宫里出了事儿,下早朝就往昭阳宫赶,她倒好,还有空闲看热闹!
李玄胤冷着脸推开安采女,安采女不明白男人什么意思似的,揪着李玄胤袖子不放,还要往他怀里扑。
李玄胤极力压制住火气,“朕只说一次,松开!”
安采女被男人陡然的厉色吓到,眨眨眸子,傻眼了,她依依不舍地松开龙袍的衣袖,“皇……皇上不是担心嫔妾才过来的吗?”
李玄胤推开她,“你是哪宫里的,怎么在昭阳宫?”
“嫔……嫔妾就住在昭阳宫呀。”安采女好不容易见到皇上一面,哪知皇上根本不记得她这个人。皇后泠妃都在这,这么多奴才看着,她僵硬起一张脸,勉强道:“皇上不记得嫔妾了吗?”
李玄胤脸色难看,“朕为何要记得你,鲁莽冲撞,到晴芳榭自行反省。”
晴芳榭是最偏僻的宫所,去了晴芳榭,就等于被打入了冷宫。
安采女再没方才娇小姐的意气,她惊惶地跪下扯着李玄胤的衣袂,“皇上,嫔妾不要去晴芳榭,嫔妾不要!”
李玄胤没耐心听她说话,拂袖挥开了哭求的女子。
看了许久的皇后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站着的婉芙,若有所思,安采女不是一个好棋子,皇上这番大动干戈,是在给泠妃做脸。前不久惩治了一个楼采女,如今又责罚了安采女,看来是她低估了泠妃的本事。
皇后瞧得出来皇上的意思,婉芙自然也瞧得出来,但她当作不明白,没说话,甚至仅有的眼神也没给男人一个。
御膳房的管事掀开白布,忍着恶臭仔细辨认死了的小太监,核对过小太监佩戴的腰牌,管事跪身道:“回皇上,这太监名小礼子,确实是御膳房的人。”
皇后发问:“既然是御膳房的人,怎么会死在昭阳宫里?”
御膳房的管事面色变了变,瞄了眼婉芙,颇有犹豫。
这眼神,落在旁人眼中,则是微妙了。
婉芙微微牵唇,“怎么,还与本宫有关?”
御膳房的管事扑通跪下身,抹了把额头的凉汗,“奴才不敢污蔑泠妃娘娘,只是昨日宫里进贡了蜜橘,皇上交代给坤宁宫和昭阳宫各送上一碟,昨日,正是这小太监去昭阳宫送的蜜橘。”
婉芙挑眉,不记得这事儿,询问的看向千黛,千黛疑惑地摇摇头:“昨日不曾有御膳房的宫人来过。”
这便是奇怪了,这小太监来昭阳宫送蜜橘,却无缘无故惨死,死形这般凄惨,倒底是何人下的手。
“皇上,这太监身上还有一只玉簪。”验尸的仵作擦净了簪子,呈到李玄胤面前。
皇后看到,惊讶地出声,“这不是本宫赏赐泠妃的那只。”
安采女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她不明白,皇上怎么就责罚她了。听到皇后说了这句话,安采女蓦地回神,同样是住在昭阳宫,凭什么离开的人是她!她不好过,也叫旁人不好过。
“难不成是这太监知道泠妃娘娘的秘密,才叫泠妃娘娘杀人灭口了?”
婉芙习惯了旁人往她身上泼脏水,她轻巧地看向安采女,“倒底是本宫所为,还是有人借此栽赃嫁祸给本宫,安采女住处离秋爽斋最近,就没听到半点动静么?”
安采女生怕皇上会怀疑到她,着急辩解,“嫔妾连白日一只蚂蚁都不忍心,怎会敢去杀人?泠妃娘娘可不要仗着位份高,就随意污蔑嫔妾。”
婉芙好笑,“本宫位份高,不能怀疑你,就任由你这个低位份的,随意栽赃本宫?”
“嫔妾只是合理推测……”
李玄胤不耐地打断安采女的话,“够了。”
安采女欲哭无泪,她才反驳一句,泠妃训斥她这么久,做甚皇上不去呵斥泠妃,皇上也太偏心了!
那只玉簪簪的是玛瑙红豆,秋池仔细去看,忽然记起来,“娘娘可记得,奴婢今早提过,在娘娘病重时,那人手脚不干净的宫人?”
“奴婢怀疑,是他偷了娘娘的簪子,诬陷给娘娘。”
偷玉簪的宫人被拉出来,那宫人见到皇上,没再藏着,确实是他杀了御膳房的小礼子。起因是那小礼子生性龌龊,要强做他的幺妹为对食,他心下难忍,才一时冲动杀了人。
……
事情了结,皇后回了坤宁宫,婉芙对这件事尚且存疑,那宫人交代得太快,就像在等着一样,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人,怎会如此重情重义。
坤宁宫
皇后不紧不慢地搅着燕窝粥的调羹,今日御膳房的太监换了人。
入了冬,梳柳拨着盆中炭火,一时失神,火星溅到手背,疼得她轻嘶了口气。
皇后掀了掀眼皮,“怎么了?”
梳柳静默一瞬,她想起那日娘娘交给她的事,竟有些害怕,以前娘娘从没下过如此狠毒的手段。
“奴婢……”
皇后替她说出来,“觉得本宫下手太狠了?”
梳柳没说话,等于默认。
皇后拂开燕窝粥上的汤水,“本宫今日不狠,他日落得这种下场的就是本宫。张先礼那张脸是个祸害,死在泠妃宫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殿内久久没了动静,皇后脸色很淡,化在夜中。年少时,她也曾有过痴妄,张氏门庭的大公子,是上京城中最为隽秀风度的高门世子,他的弟弟虽不及他,却也有几分神似。
小窗半开,今儿是十五,皇后望着那轮圆月,看了许久许久。
……
小来福离开生母,一日要哭上三回,李玄胤从最初的暴躁不耐,被折腾几日后,慢慢习惯了儿子的嗓门。
陈德海觑着皇上从未好看过的脸色,心底偷笑,这段日子,别说皇上了,就是大臣们都不得好,皇上议事中途,内殿里就传出小皇子的哭声,最后无奈,皇上抱着小皇子与朝臣一同议事。
先帝有醉卧宠妃荒淫政务,谁能想到到了皇上这,就变成了抱着小娃娃了呢!说来也怪了,小皇子平时哭个不停,但一听到商议朝政,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竖起了耳朵,若非人太小,陈德海都以为小皇子是有意参政了!
这日天好,李玄胤伏案批阅奏折,放着那小团子在御阶上自己玩儿。自从小皇子到了乾坤宫,陈德海又多了一项重任,每日看着小皇子别摔了碰了,别冻着凉着,跟半个奶娘似的。陈德海一个没了根儿的阉人,抱着软乎乎的小皇子,是打心眼儿里疼。
殿外小太监通禀,温修容带顺宁公主求见,李玄胤微顿,淡淡开口,“让她进来。”
顺宁许久不见父皇,一进殿先问了安,“父皇好久……好久……好久不来看熙儿了。”
李玄胤对这个女儿喜欢,无奈地摸了摸小顺宁的头,“父皇忙完这阵子就去看你。”
大抵是这动作,触到了小来福。见父皇摸别的娃娃脑袋,小来福嘴一撇,哇地哭出来。陈德海慌了神,不知者小祖宗是怎么了。
陈德海不知道,李玄胤却是心里清楚,这儿子跟他娘一样,是个惯爱争宠的。他扶了扶额头,“给朕抱抱。”
果然,小来福一到了父亲怀里,立马止了哭声,反倒是顺宁,见父皇抱了别人,有些不高兴了。
温修容忙上前牵住顺宁的小手,温声,“小福儿与皇上待久,愈发亲近了。”
李玄胤掐了掐小来福的脸蛋,笑着轻嗤了句,“跟他娘一个样,哭起来整个乾坤宫都不得安宁。”
温修容笑而不语,让顺宁带着弟弟去玩,顺宁不喜欢这个跟她争抢父皇的弟弟,犹豫一会儿,别别扭扭地听了阿娘的话。
御案上摆着磨了一半的砚台,温修容卷了衣袖,自觉地过去磨墨。
“嫔妾那日跟泠姐姐去御花园折梅花,泠姐姐同嫔妾抱怨,皇上近日似乎对泠姐姐颇为冷淡。”
李玄胤薄唇轻启,“是她跟你提的,还是你有意说给朕听。”
“瞒不过皇上。”温修容坦然开口,“嫔妾不明白,皇上既然记挂着泠姐姐,又为何冷待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