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窝到齐东珠身边儿,用猫猫脑袋蹭她的手肘,果然讨来了一个充满爱意的摸摸。她与齐东珠腻歪了一会儿,便在夜色降临时,自告奋勇地去叫两位哥哥前来用膳。
她在八哥哥胤禩的院门口抬手挥退了随行的婢女。她身边儿的婢女多是佟家安排在她身边儿的,这些年她在四哥哥的教导下将那些对齐东珠不利的、心思繁杂的驱赶出去,只留下些趁手的人,用起来如臂使指。婢女动作安静地停下来,宝珠悄悄拉开门缝儿,熟门熟路地向八哥哥胤禩的书房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儿,她果然听到半敞开的门扉里传出几道人声来。宝珠知道敞着门说话儿是四哥哥教给他们的习惯,灯火的照映下门外一览无余,一双多余的耳朵和眼都容不下。可是八阿哥院子的奴婢不敢拦宝珠,也不会在宝珠凑上前的时候踏足书房附近,免得听了不该听的话儿。
书房里的话声不大,但人却不少。宝珠走到门边儿了,方才听到她哥哥们的声音:
“…太子和索额图越发荒唐了,今日耽搁了户部的赈灾银,反倒将银子拨到江南采办——八哥,您瞧好儿吧,等皇阿玛回朝,索额图也该到头儿了!”
胤禟的话音刚落,几声应和传来,宝珠听出那是十哥的声音。
“九弟,不可操之过急。如今大哥在前线立功,此番归来皇阿玛或许就会册封大哥为郡王,到那时,索额图定然按捺不住。我爱新觉罗氏靠战功立足,一国储君不临战场,在宗室眼中本就是胆怯之相,你我兄弟几人静候便可。”胤禩声音清淡如水,但对于太子的不屑却并不难察觉。宝珠听着,像是小孩儿发现了家中长辈的小端倪一样欣喜,唇角挂了笑。
可等宝珠一偏脑袋,她便瞧见一个比她矮上一点儿,皮肤黑黢黢的小孩儿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旁,见她看过来,当即咧开嘴,表情顽劣道:“八姐姐又来偷听哥哥们说话儿,真不害臊。”
“胤祯!”宝珠有些恼怒,上手扯胤祯的辫子,两个身量不足的幼崽你绊我、我绊你地冲进了书房,差点儿带倒了屏风,和屏风后几个大声密谋的皇子们面面相觑。
宝珠看到坐在那儿喝茶的四哥哥胤禛脸黑了,被她扯歪了辫子的十四弟胤祯故态复萌,歪扭到八阿哥胤禩怀里去“唉唉”叫着疼,让胤禩弯下身来哄他,对他脑袋上被宝珠打红的印子吹气,兄弟俩不多时又不顾四阿哥胤禛的阴冷瞪视,说起小话儿来。
胤禛最见不得他同胞兄弟这副娇惯德行,更瞧不惯胤禩对他纵容的态度。可他的黑脸最多让老十怕上一怕,对于其他人是毫无作用的。宝珠对着做作的胤祯歪了歪嘴,跑到胤禛身边儿,扯着他的手:
“四哥哥,胤祯怎么都能上桌儿了?他屁大点儿,保不齐哪日说漏了嘴,给大家伙儿招祸了。”
正与八阿哥说着小话儿的胤祯听闻,当即就不乐意了。他刚到了进学的年纪,在上书房里不跟同龄的阿哥玩耍,只日日缠着胤禩。胤禩过了年就虚岁十七了,已经在朝堂上领了差事,可如今太子监国,他不好太过招摇,只能折返回上书房读书点卯。
胤祯是个火暴脾气,就要过来打宝珠,被胤禩拦了便栽在胤禩怀里哭,胤禩没法子,只能将胤祯抱起来,一边好声好气地叫他不许凶姐姐,一边儿抱着他往外走。
胤禟这些年看他八哥带孩子看得真是厌烦透顶,但是胤祯是他额捏宫里养着的,他可不敢多说什么,否则得罪的可就是他额捏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太子临朝,他们不好过长时间地凑在一处,他和胤礻我便向齐东珠辞别,离开了景仁宫,十四阿哥如愿以偿上了景仁宫的餐桌,在齐东珠慈爱垂涎的目光里用饭。
和五六年前一样,快满十岁的德牧幼崽不太喜欢齐东珠摸他,但只要萨摩耶在场,德牧就会很乖巧地缩在齐东珠手底下。齐东珠克制地摸了摸德牧的毛,便也不强狗所难了,毕竟德牧是一种很认主的狗崽崽,或许会在主人的默许下让别人摸一摸毛,但绝不会像萨摩耶一样在大街上见人就讨要摸摸。
狗子和猫猫的餐桌礼仪都不错,没有人将朝中的糟心事儿将给齐东珠听,大多只讲些家常趣事。比格阿哥去岁正式成婚了,如今已经搬出了景仁宫,在宫中另寻了一处宫殿居住,只等康熙将诸位皇子分封出宫建府。齐东珠并不是市场都能见到比格阿哥了,但还将比格阿哥的小院子完好无损地留着,为他和自己都存个念想。
即便不再居住在景仁宫里,比格阿哥仍然日日来向齐东珠请安,偶尔会在与胤禩他们议事较晚的时候留下来用膳。齐东珠发现,她紊乱的认知系统逐渐变得有迹可循起来,在比格阿哥和四福晋那拉氏同时出现或在一些正式场合里时,他就会变成阴郁青年的形象。而在一些私下的场景里,比格就还是一只成年大比格,黑色的眼线布满眼周,黑黝黝的眸子看起来阴森森的,很不好惹的样子。
其他几个幼崽也是如此。齐东珠一方面期待着认知逐渐恢复正常,另一方面又实在舍不得她的幼崽们毛绒绒的宠物形象。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去哪里找这么多现代才有的犬种,又去哪里找这么爱她的狗子和猫猫呢。
待到夜深了,萨摩耶去送小德牧回翎坤宫,而宝珠则陪着齐东珠说了好些时候的话儿,学新厂子的经营之道,直至夜深。齐东珠敢宝珠回去睡觉,自个儿也上了床塌。可不多时,她便被殿外的一阵喧哗吵醒了。宝珠和翠瑛一道进殿,为齐东珠披上了衣物,萨摩耶随后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信奉给了齐东珠。
信是康熙身边儿的近侍送来的,是专给齐妃的。齐东珠在萨摩耶和小狸花儿的眼前拆开了信,而萨摩耶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齐东珠的脸色,温和的表面下流露出一股子紧张的意味。
齐东珠三两下扫完了信件,脸上虽然没露出什么表情,却已经让萨摩耶阿哥这种人精儿看出了端倪。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扯住小狸花儿的胳膊,轻声问道:“看来前线的传言是真的了,嬷嬷,您可有打算?”
他掌心出了汗,宝珠想来也是察觉到了,轻轻回握住她哥哥的手。兄妹俩都盯着齐东珠,让齐东珠轻轻摸了摸猫猫和狗狗的脑袋,收起了信件儿。
“你是不是听到了风声?这事儿大概有多久了?”她问萨摩耶阿哥,果然在他澄澈的琥珀瞳里看出了些许不自然:
“我从保泰那儿听到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嬷嬷,如今裕亲王率领前军,和大哥直入敌军腹地,粮草辎重却告急。皇阿玛率领中军压阵,可却未曾如约抵达漠南。我寻思或许是皇阿玛身子出了什么差池。如今嬷嬷得了皇阿玛的信儿,可知他还能不能救?”
若是不能,那太子便是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无论是太子延误赈灾,还是往前线输送粮草不利的罪责,都会变得无关紧要——他们,便彻底成了太子手中肆意摆弄的泥偶。
胤禩觉得心慌,但他却并没有露出太多慌乱。他不想让齐东珠变得更加担忧。如今太子形容更加狂悖,大哥此去回来,便身负军功,所有暗中的争斗都会被摆在明面儿上,这点儿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光头阿哥尚且知晓,太子又如何不知?
可如今太子大权在握,在皇阿玛亲征的时刻,他是当之无愧的掌权人。而胤禩自己这些年在朝中经营的势力还没有那么强的归属,况且他在宗室中联络的大半人手此刻都在军中远征。若是皇阿玛当真出事,此刻他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凭太子宰割。
齐东珠心下也有些不安,但是她从信上所描述的症状之中做出了判断,心想大概康熙患了疟疾,还未到达战场便一病不起。也幸亏康熙体质不错,连发了许久的病,仍然坚持着。
治疗疟疾的药物有很多,但是系统在七八年前送来的药物显然已经过期了。齐东珠思来想去,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正准备不管不顾给康熙喂点过期药物,突然想起这个时代金鸡纳霜已经问世了。
传教士手中恐怕就有。
她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对胤禩说:“这信件儿是皇上心腹送来的吗?你明日让你胤禟联系法国的传教士,从他那儿要点儿金鸡纳霜,对就是这个名字,把这药送给你皇父,怕是能解了着困局。只是尽量要快些,知道吗?”
萨摩耶点了点头,回答道:“嬷嬷,你别担心,信差是皇阿玛的人,他就在宫中候着呢。明日我和九弟一定找到药,让信差带着药回程。”
他并没有跟齐东珠细讲,只在轻声安慰了几句齐东珠后,轻手轻脚退了出来,爪子里还牵着小狸花儿。
“阿哥,送信的人是皇阿玛的人么。”出了齐东珠的院子,一直沉默的小狸花儿方才抬起小猫脸儿,看着她八哥哥,眼里全是清明的神色。
“是,”对于亲妹妹,萨摩耶并没有遮遮掩掩。他一贯是这样,与人说话的时候透露出一股子真诚,即便那真诚是有所保留的,也能使人趋之若鹜。他觉得八妹也长大些了,这些事没必要瞒着她:
“只是这时间怕是已经有些晚了。不过你甭担心,阿哥会处理好的。今日听到的话儿,不要同别人说。”
他将妹妹送回了院子,打点了被惊醒的奴婢,便穿上大氅,匆匆离开了景仁宫。
他不知在他离开后,景仁宫又走出一个身影,向黑夜中去了。
第152章 野望
◎胤禛一向不好酒,今日却难得来了兴致。奴仆端上了琥珀色的酒液,而他难得放纵,自酌自饮至午夜方休。车马声辚辚,紫禁城巍峨的城墙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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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大早, 胤禛就翻身下榻。他没弄出什么动静,可是在榻上睡着的四福晋那拉氏还是睁开了眼睛。
那拉氏撑起身,捂嘴打了个哈欠, 想要伺候胤禛宽衣。这本是妻妾的职责所在,可与胤禛成婚后, 她也没做过几次这种活计。果不其然, 还未等她坐起来,便听到自个儿整理前襟的胤禛背对着她, 头也不回地说:“你睡吧,时辰还早。今儿齐母妃处你甭去请安了, 若是想要走动, 便去我额捏处寻姐妹妯娌说说话儿吧。”
那拉氏拉开锦被的手一顿。她比胤禛小上一岁,自打入了宫, 发现胤禛的养母齐妃不仅半点儿没有婆婆架子, 宫中用得着她守的规矩比府中嬷嬷要求的还少。她本以为丈夫是个天潢贵胄, 听传闻说脾性古怪, 康熙也曾斥他喜怒无常, 可真相处上了, 那拉氏发现他面儿上是冷,但并不如何为难于人。
至于齐妃, 那拉氏已经将其视若母亲般孝顺了, 丈夫忙于朝政和琐事的时候, 她便去齐妃膝下孝敬,跟齐妃学习一些开办厂子的琐事, 帮她抽动家族关系, 料理一些善堂的琐事。即便嫁与胤禛后, 二人从来没有红过脸, 胤禛也一次都没有为难过她,但她那拉氏毕竟是大家族中长大的贵女,有些心照不宣的事儿她并不是看不懂。
胤禛的性子并非所表现出来的平和和熨贴。嫁与胤禛的大半年,她见过一次胤禛发火儿,即便那不是对她,而是对还没有结亲,但已经在朝廷之中贤明远扬的八叔胤禩。窥见胤禛发火儿后,那拉氏的心怦怦直跳,过了许久才缓醒过来,而她思索了很久究竟为何胤禛会发火儿,也想不出其中缘由。
胤禛在兄弟中的关系并不算好,除了胤禩,他与谁的关系都不太亲近,这点儿那拉氏看得明白。康熙爷的子女各个出类拔萃,胤禩更是其中翘楚。胤禩性子好,在兄弟二人私下相处的时候顺着胤禛的时候反倒多些,那拉氏实在想不出为何胤禛会对胤禩大动干戈,但凡若是遇到个脾性不好些的,那他可就失尽了兄弟的心。
可那拉氏也不是蠢人。她看了许久,终于明白一些其中端倪。齐母妃常说,小时候教胤禛照管胤禩,他就照顾到现今儿这么大,当真是天下极好的哥哥。对此,那拉氏鲜少地没有多言,反倒是沉默许久。她终于发现胤禛本性中有一些齐母妃不得而知的东西,那可以被简单归类于对于人的掌控欲望。或许齐母妃想要胤禛照管胤禩时,他们年岁都还小,只是兄长作为弟弟在宫中的依靠和照拂,但如今却使胤禛将胤禩作为他的所有物,仍蔑视他的意愿和能力,管照他的一切。
而胤禩的初露峥嵘和脱出掌控,让胤禛的暴虐脾气寻找到了出口。
自打想明白了这些,那拉氏将撺掇她掌管四阿哥内宅事物的嬷嬷赶回了家,自此再也没有半分插手四阿哥身边儿事物的意思。她将心安稳下来,一切全听四阿哥的意愿,只一心侍奉齐母妃,料理齐母妃身边儿的差事。
她知道虎口不能夺食,胤禛身边儿是容不下第二张嘴的,她没有八叔那种本事,能想办法脱离胤禛的掌控。想让日子长长久久的,她便只能保持安静。
“爷说的是,我也好几日不曾向德母妃了请安了,今儿就去德母妃宫里看看七妹。”
胤禛束了腰封,简单“嗯”了一声,便折身离开了。殿外有人在等他,那奴才垂着头,半隐在宫墙未被曦光笼罩的角落里。
“什么?”胤禛走过去,侯在外殿的奴婢为他奉上了温热的水盆和净脸的布巾。
“八爷昨夜喊醒了娘娘,还去寻了九爷。”
胤禛净了脸,又用锦缎擦干了脸,眼里闪过了一抹暗光:“知道了,趁天色还未亮,回去吧。此外,寻人让东宫知道,景仁宫这边儿得了信儿,母妃慌乱无措,不见人了。”
说完,胤禛扔掉了布巾,跨步向书房走去,他身边儿的奴才都安静下来,不敢弄出半点儿声响。早上胤禛若是起得早,便是要先抄一篇佛经的,抄经的时候不容人打扰。
“苏培盛,”字写到一半,他突然出声说道:“派人盯着八弟和九弟,若是他们联络的人要出城,便替他们遮掩一二行踪。”
苏培盛低声应是,但心中惴惴,难得多言一语:“爷,那…万岁爷的事儿是真的了?八爷和九爷能寻到什么法子,若是寻不到,这该如何是好——”
“少说那些晦气话儿。”胤禛又书就一行梵语,面儿上不动声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晦暗不明:“太子把持京畿,皇阿玛的人送信儿回来,迟了这些时日,少不了太子在其中阻挠。可如今这信儿已经落到了景仁宫手里,他不可能将这份救驾的功劳拱手相让,只能说明太子那边儿有了章程。即便索额图所图甚大,太子还没疯到心生歹念,事已至此,静观其变即可。”
他说话儿说一半留一半,苏培盛即便心忧,也不敢多言,只能呐呐应是。胤禛在香炉吐出的烟气之中抄完了佛经,心中渐渐有了章程。
太子定然早就知道康熙染病,这些日子在朝堂上行事越发狂悖,态度游移不定。他这位二皇兄虽然秉性暴虐,但心思却并不难猜,谁都知道他也因皇阿玛染病之事心生动荡,封锁了消息。
但太子不得朝中臣子信重,更无法驾驭康熙在京中的安排和心腹。康熙心腹的信件儿终于还是流落到了齐东珠手上,由此可见,康熙本人恐怕已经失去意识,无法料理事务。胤禛猜到齐东珠或许会有法子,而太子却对齐东珠百般瞧不上,他任由齐东珠拿到这信件儿,一来是不敢与康熙撕破了脸,二来是笃定在短时间内,齐东珠无法在只言片语中拿出什么法子拯救局面。
若胤禛所猜不错,太子不日便会亲自启程北上,为康熙献药。如若不然,那景仁宫则无有完卵。
胤禛额角渗出了一点儿汗渍。可不多时,日光彻底突破了秋日云层的束缚,前朝也到了下朝的时辰,殿内传来消息,皇上病危,太子亲自领四皇子、五皇子向中军去献药,令三皇子、八皇子临朝听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