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路过时会遇见些熟人,有的上回遇见还是少年,再见时已经垂垂老矣,却还是会朝容颜依旧的他们挥手,笑着问说果然仙人不老,几十年前的那盘棋局还未下完,可还要继续……
数百年都不曾变过的人间光景,也跟着这场火,一并没了……
三个修为接近飞升,最次也是大乘境的天之骄子,自幼时入门开始,少有败绩,一路修炼晋升顺风顺水,头一次尝着挫败的滋味,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空有一身的修为,却连一个入门的禁制都打不开。
实在是难堪又绝望。
当这股子自厌自哀的情绪就快要达到顶峰将人逼疯的时候,一时徘徊在山门入口处的浓浓烟尘忽然无风自动,一层压着一层的涌动起来,刚烧过山火,四周都是燥的热的,可烟雾翻涌间,一股极阴冷极潮湿的风,突然从里面刮了出来。
这是……封印地的味道。
三人顿时一个激灵,蹲着的坐着的全都跳了起来,哪怕是重伤未愈的风信,也都在顾北辰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朝前走了两步。
三双疲惫眼睛以从未有过的殷切期待盯着那个入口,渐渐的,枯枝被踩断的声音,衣袍被风扬起勾连树枝的声音,又低又缓的咳嗽声,喘息声……静谧的荒地里突然多出了许多声音。
竹玥掩着唇,眼睛红了。
里头已经是死地,哪怕掘地三尺也再难找出什么活物来,此刻唯一能从里面走出来的,唯有一人。
当那个清瘦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的时候,竹玥激动的呜咽一声,悬了好几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师父!”
“师父!!!”
几人围上去,只觉得直到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只是沈浮白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他半垂着眼睛,看到了几个苦苦等候的徒弟脸上也不见欣喜,反而微微皱眉,目光冷得可怕,他说:“你们为何还在这?”
那种近乎于看陌生人的目光,逼得顾北辰生生停住了脚步,没由来的自心底升起一抹寒意,他一僵,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呆滞的喃喃:“师父,你……”
沈浮白的脸比进去时苍白许多,也不知为了补全那个封印他究竟付出了什么,整个人看上去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可偏生就是这样,却反而生出一种近乎锋利的气势,无差别的攻击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让人不敢靠近他分毫。
若说从前的沈浮白是个温和自在的仙人,那么现在……
阴冷压抑。非要说的话,更接近魔族多一些。
这个想法一出来,顾北辰自己先打了个寒颤,而后忍不住暗骂自己,怎么能这样想师父呢?!
“你神神叨叨嘀咕什么呢?怎么不过去……”
“嘎——”
竹玥自背后推了顾北辰一把,正要说点什么,自沈浮白的身后突然又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鸟鸣,她的脸色登时一变。
方才就说过,沈浮白身后的那片地方,是昔日的桃源宗,如今的雷劫正中,早已经换做一片死地。
什么是死地,便是寸草不生万物皆死的意思,更何况里面的魔气那样浓。怎么可能还会有鸟,活着从里面飞出来呢?
既然不是从里面飞出来的,那么就只能是经由某种阵法或者秘术,从其他地方传过来的。
桃源宗建得隐秘,平日里都没多少人会往这边传东西,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时候……
只怕是有什么旁的变故发生了。
正想着,一只浑身是血的白鸟突然从浓雾里面冲出来,飞到半空时,仿佛突然失了力气,翅膀一僵,软趴趴的直直坠落下来,眼看着就要砸在地上变成一滩血泥,顾北辰正想去接下来,却见有人比他更快。
黑袍一闪,再回来时,那鸟已经到了沈浮白的手里,他低头一看,正是小白。
-“什么时候养的鸟?”
-“不是我养的,今早碰巧捡到的,瞧它可怜,就留下了。”
那日的话还在耳边,这是清溪捡到的那只鸟,既然已经留下了,这才短短几天,清溪断没有又轻易遗弃的道理,而且就算遗弃,也不必千里迢迢的,甚至动用了三百年从未用过的传送阵,费尽心思的将鸟送到这里来……
“师父,这是……”竹玥有些疑惑。
就见沈浮白原本就阴沉的脸越发的一点点冷下去。
掌心的小白还在抽搐,时不时发出一声低鸣,翅膀已经扇不动了,却还倔强的往上抬,像是有什么未完成的使命,一定要说给他知道。
清溪的鸟,送回了桃源,来找他……
这几个关键的信息无一不在说明着一件事情——
清溪那边也出事了。
另一只手紧紧的攥了起来,暗青色的经络在苍白的皮肤上交错——沈浮白很少这样生气,确切的说,过去的悠长岁月里,他几乎不会生,也少有觉得愤怒的时候。
唯一的一次,便是三百年前清溪执意要同慕寻下山那一回。
哪怕是自己守护的封印破开,魔族尽数逃出来,他也做好了准备可以从容应对;哪怕是听说了清溪要与慕寻定亲,也是震惊失落多过于愤怒。沈浮白一度以为,那一次狠下心来说将清溪逐出师门已经是他怒到极致的结果了。
可现在才知道也许不是的。
若真到了极致,便是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他甚至不需要多余的表情,不需要多么失落多么愤慨,唯有毁灭……
他踏出一步,下一刻就有狂风呼号而至,烟尘与黑雾去而复返,盘旋着遮天蔽日,竹玥听见了熟悉的万鬼哭嚎,震惊的看向这一切的源头——
沈浮白站在漫天的魔气里,逆着光,宛如魔神降世。
“师……师父……”
她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本能的颤栗。
下一刻,沈浮白近乎暴躁的撕开了虚空阵门,风信挣扎着大喊一声:“师父!你要做什么?!”
沈浮白看也不看他,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闪身进去,身影瞬间被一团黑雾湮灭在风里,留在原地的三人只听见自己颤动不止的心跳声,和两句残留在空气中的:
“去杀人……”
“然后接溪儿回来……”
“杀……杀谁?”
顾北辰吓傻了。扭过头,就见竹玥的表情比他还木:“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说:
来了~
对不起大家,慕寻的盒饭有些不好做,暂时没死成,不过放心,师父亲自送盒饭去了……很快死了,真的……
今天也感谢大家阅读~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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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旧事(九)
很久很久以前, 清溪还相信,师父和桃源都会一直在那里,人或许会离散, 但桃源不可能崩塌……
她一直以为,不论什么时候, 只要她回头, 就会有人一直等在那里,亘古不会变。
于是真的到了一切崩塌的这一天, 才会这样的难以置信,这样的痛彻心扉, 这样的……空茫无助。
慕寻以追魂印将她锁住, 她再没有半点灵力可用,屋外又是重重把守,密不透风,她连逃也不能。可就算是逃, 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清溪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的魂可能也同师父师兄们一同去了, 如今她空得厉害, 像一具无主的躯壳。
以至于她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开口,却也只能吐出几个不完整的音符,全是呜咽悲痛。
良久,她才缓缓直起身体,先前与慕寻争执,地上散落了许多她从前画好的符纸, 随手捡起一张来, 那是她提前注过灵力的, 哪怕普通人也能使用。
清溪眼角低垂,面无表情的撕开一张,下一瞬,黄符与衣袂齐飞,狂风破空,扑灭了点在廊下长明的灯火。
屋里本就没有点灯,廊下的灯再一灭,天色将晚,今日的天气也不算好,阴沉沉的,日光一被遮蔽,很快四周就暗了下来。
“嘎——”
此时,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小白熟练的落在窗前,叫了两声,却发现清溪一点反应也没有给它,小白有些疑惑,歪着脑袋凑过去,清溪也没有入往常一般摸它。
小白有些慌了,扑腾着翅膀连声叫起来,这动静似乎终于唤回了清溪涣散的神识,她没有一点光彩的眼睛望过来,凝在小白身上,忽然又轻又缓的眨了下眼睛。
“你来啦……”清溪语气木然的说了一句,而后一顿,复又看回来,像是在确定什么一样:“你能进来?”
她死寂的眸子一点点亮起来,是啊,慕寻锁得住她,却防不住小白!
“小白!你替我去个地方好不好?你替我去看一看……”清溪有些急切的说着,手开始不停的在自己的乾坤袋中翻找。
当年下山离宗之时,师姐悄悄给她塞过两张传送符,也是注满了灵力,普通人都能用的那种。无论在何处,只有撕开,就能把她送回桃源去。
三百年来,清溪时时都会拿出这两张符来,无数次动过撕碎它们回到桃源去的念头,却一次都没有真的实施,如今,倒是刚好排上用场了。只是这符咒特殊,灵力注入进去,若是长久不用,便会慢慢消散,再要用的时候,需得重新灌注进去。
她现在没了灵力灌注不了,纸符传不了她一个大活人,送小白过去,却是绰绰有余。
自从听到了桃源覆灭的消息,她浑浑噩噩,却始终忘了,一切都是听说,万一……只是假消息呢?万一……师父他们还活着呢?
抱着这一点点的侥幸,清溪终于又活泛过来,却因为太过激动了,袋里的符纸翻了好几轮,好不容易翻到了,却还指尖颤抖,怎么也握不住它们。
清溪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待那口浊气排出去的时候,手终于恢复了稳当。
小白乖巧的立在一旁,等着清溪的安排,可就在清溪将符纸撕开的一瞬间,房门又被重重推开。
她一惊,猝然回头望去,便见慕寻已经又沉着脸站在那里,看着缓缓凝聚于空中的阵门,阴恻恻的道:“溪儿……你这是要跑到哪里去?”
清溪却不理他,紧张的盯着那个阵门,只差一点,只有再凝结出一点,她就能送小白出去。
然而她这样的态度越发的激怒了慕寻,以为真的是她要逃,眼中怒火暗涌,嘴角却冷冷的挑了起来:“溪儿,你忘了吗?你还有我的印记……你跑不掉的……”
清溪心中一凛,只觉得慕寻话音才落,一股莫名的力量便在瞬间蔓延了她的全身,控制住了她的每一处经络,她开始不由自主的朝着慕寻那处走去,然后渐渐的,意识也开始有些恍惚……
是追魂印!
是追魂印开始起作用了!!
“小白!”清溪咬牙,强撑喊了一声,小白便如离弦的箭一般自她身后冲了出来,想要拦住她。
这一举动却也引起了慕寻的注意,只见他冷哼一声,手掌一扬,一道灵光冲出来,瞬间便将小白制住,它被挥着砸落在地上,翅膀上骨骼寸寸断开。
“小白!!!”清溪忍着两股意识彼此倾轧的剧痛,痛呼一声,目光也变得狠厉,她两眼通红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发了狠夺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指尖往掌心狠狠一掐,立刻便掐出血来。
清溪低头念了一句口诀,下一刻,自掌心挥出的鲜血便燃成一片火线,这是焚烧精血以激发自己潜能的秘术,效果显著,却不能多用,否则鲜血烧尽,非死即伤,可清溪已经别无选择。
她染血的指尖往空中一划,一个大阵便出现在眼前,将慕寻与她们阻隔开来。
“小白……你没事吧……”清溪有些难过,莫说此时生死未卜的师父与同门,就连眼前的鸟儿,她竟也没能护住。
用来阻人的阵清溪拼尽了现在有的全部力量,可身上灵力受限,到底还是薄弱。
慕寻怒到极致,竟是不惜召了自己的本命剑出来,凌空一劈,阻挡的阵上便立刻有了裂纹,接着又一劈,大阵的半边已经崩塌消弭,只要再来一下,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住他了。
来不及了。
清溪眼神一凛,突然看了看因为时效过去就快要消散的传送阵,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小白留在这里了。依照慕寻的性格,哪怕只是一只鸟,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慕寻的第三剑已经落下来,阵法破碎的瞬间,清溪捧着小白重重一摔,在传送阵合上的最后一刻,将它送了进去,却也在这同时,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冰冷的手贴上来的时候引得清溪一阵颤栗,她抖了一下,却没回头。
剑锋落在地面上,慕寻拖着那剑又走了两步,长剑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有人悄无声息的靠近,黏腻阴冷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慕寻从后面按着她脊背上的关窍,说出的话里已经不带半点的感情。
他说:“溪儿,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
从那以后,这句话仿佛成了她灵魂深处最为恐惧的东西,哪怕换了一句身体,此时想起来,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冷汗流了满身,额上,鼻尖上,全是水汽,沈浮白看着她拧动了一下,眼皮微颤,似乎是要醒来,可等了许久,她仍是不睁眼。
虽然不知道火莲入体之后具体会看到些什么,但总归大差不差,她忘了多少,回想这段日子的言谈举止也能猜出一二,能被忘记的,都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异常晦涩难捱。
可她似乎铁了心,一定要看完才肯罢休。
这样子,一如当年他找到她时的那样。
……
慕寻把人看得严实,有了小白这个先例在这,更是防得密不透风。若放在平时,这点防御他还不看在眼里,可刚平息过封魔大印,他亦消耗了太多,潜到清溪面前,费了不少的力气。
沈浮白已打定主意要带清溪离开,已经想好了不论外面的人如何阻拦,他都有办法脱身,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大的变数是清溪自己。
她竟不愿跟他离开。
“我得留下来,我还有事未办。”
“我要等着婚典办完。”
一个婚典,轻易的冲垮了沈浮白此时本就不堪一击的理智。
“他这样对你,你竟还想着要嫁给他?你就这么喜欢他?!”
“你喜欢他,那我算什么?”
也许是才从封印里面出来,周身吸附的魔气还没有被他完全消融,魔气里那些冲动的,肆意的,充满着爱和欲,毁灭和得到,随心的不羁的放浪的情绪都在影响支配着他,让他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
方吻上去的时候,沈浮白恨不能将她咬碎和血吞了,可少女的眼睫上挂着泪,脸色苍白肌肤莹润,好像稍微用点力就能破开,她的身子是僵的,唇却温软依旧,贴上去的时候,好像还能听见她带着哭腔在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