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缓缓长出口气,浑身轻快,亲身经历这场权利更迭,才更能体会到双方交手兵不血刃的肃杀,以及他先人一步人不在此却能运筹帷幄的厉害之处。
她眼眸明亮,胸中澎湃,是对智谋善用者的崇敬。
无定却眼神莫名了瞬,又道:“公子交代这些时日右账房便当公休,可专心己事,若您计划有变便当把握时机,应您的诺,不会食言。”
直到离开安若都有些不能平静,她心中发烫,眼中发热,不是因为那份承诺,仅仅是为了那份平淡而真挚的善意,肤色褐黄的面上缓缓露出笑来,她此刻的心情,就像空中明媚的日光,光明,辽阔,炙热的温度将那些阴影沉重一点点消弭。
“右公子请留步!”
清脆欣喜的女声忽然自对面传来,安若下意识闻声看去,一身穿粉色衣裙,发扎双髻,坠着灵动银铃,面容罩在光下的少女正拎着裙摆朝她跑来,规矩行礼道:“多谢右公子停步,奴婢铃铛见过右公子,奴婢乃陆国公府上家奴,不知右公子现下可有空闲,家中夫人与小姐想请公子一叙。”
来人自报家门,态度恭敬言语客气,可见重视,可安若却觉莫名且心生警惕,她自来到京中便是两点一线,除那次巧合与礼亲王府有些渊源,并未与人结交,高如国公府邸,她更不可能有机会结识。
再遥看对面那辆棕红色马车,忽地眼眸微眯,元京乃权贵聚居之地,大街之上寻常可见排场威风权贵走动,制工精美气派的马车也寻常可见,但安若可以确定,斜对面那辆马车确实在她身边时常经过,
从前她以为路途相近,再有人在暗处盯着,以那人无所不知之能,若车中人果真来者不善,必不会容它出现。
并非她自恃自己重要,而是帝王尊威,不会容人到眼前放肆。可现在,人手刚撤马车之主便来现身,她在外从来是以男装示人,来的却是官夫人和官小姐。
第43章
安若回眸看了眼身前恭敬等待的婢女, 正欲开口,许是马车中人等待不及,竟直接驱车过来, 少顷,便有一身穿锦服, 鬓插珠翠, 打扮不算张扬但气度雍容的中年美妇下车, 带着安若不明的惊喜与感激的笑容近前深行一礼, “公子担待, 本应是我亲自前来相请, 实乃方才不便, 又怕公子不见才让下人贸然拦路, 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安若在见她行礼时便忙侧身避过,她一个官夫人却当街对她一介无名百姓屈身行礼,实在让她惊讶莫名,但亦由此可见她应无恶意。
“夫人这般实在折煞在下, 在下不过一介平民,不敢当夫人如此大礼。而我与夫人及贵府未有渊源,不知夫人有何事要当街寻我?”
平康大街来往多是权贵府上,眼见过往行人已有注意, 陆夫人领会她言下之意,便压下激动,仪态端庄道:“公子不识得我,可知陆铎?他便是我府上长子, 公子之名便是由他处得知, 本应提前下帖与公子相约,然内情复杂, 还望公子能赏脸到城北桃林别院详叙。”
话落恐她不喜,便又语带歉然道:“本应陆铎先得公子同意再行约见,只他恰好今日有紧急公务,而我确有急事想见公子,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陆铎近卫天子,也是对她情况知之详情之一,他的家人以这般谦低姿态出现,安若下意识转眸看了眼静静停在一旁的马车,不期然想到对陆铎的第一印象,一个念头恍然明了。
安全虽无需警惕,但安若并不想与人有过多牵扯,且在无知无觉时被人注意的感觉也令她想来便觉如芒在背,但对方姿态谦和有礼,又详加解释未有半点自恃身份咄咄逼人,不好计较,无意触及对面满脸期待,眼中竟含着祈求之意的夫人时,她心中微愣,缓缓点头。
半刻钟后,两辆马车先后于城北一条偏静幽深,左右无邻,桃枝盛放满墙头,高悬黄花梨木做底,桃粉做字,书桃林别院四字门下驶入。
安若身穿男装,又是当街被约,自不能与陆家母女同乘一车,也婉拒了对方请婢女作陪,马车停下时,不等车外来迎便自行下得车来,
陆夫人奉她为上宾,自不会失礼让贵客先等,遂她下车时母女二人已屏退下人等在车外。一见她陆母便迎上前热切道:“此处是桃林别院北院桃夭院,与其余院落相隔甚远,不会有闲杂人等误闯,桃林幽静,桃花香美,是个可放心说话的好地方,右公子可要先阅览一番?”
桃花如云,蔓至天际,轻风吹过,旋起片片花雨悠扬飞舞,入目如仙境,鼻间尽香甜,安若无意张开手,一片花瓣恰钻入手心,它轻如鸿毛,凉滑细软,美丽脆弱,仿佛稍稍用力便可叫它粉身碎骨。
纤长的手指微微一颤,虚虚合拢,安若摇摇头,抬眸坦然:“夫人不必客气,您既来找我必是有事,先谈正事要紧。”
陆夫人手臂一紧,忽地转头,可洁白细密的帷帽将内中人的面孔遮得严严实实,她按捺激动,拍拍臂上苍白枯瘦的手指,眼眶有些泛红的看着对面沉静从容,完全看不出曾遭受磨难的女子,既欣慰又赞叹笑道:“若公子不介意,可否容我叫您姑娘?”
她既是从陆铎那知的她,知道她的女子身份便不奇怪,“此处无人,夫人请便。”
“好好好,右姑娘请!”
陆夫人引她在桃树坐下颇迫不及待将挽着自己的女儿轻轻向前推了推,笑中含泪道:“还未向姑娘介绍,这位是我的女儿,陆优优,不瞒姑娘,今日相请,实是我家小女之意。”
说罢,又对呆呆站在原地不言不动的女儿柔声道:“优优你不是一直想见右姑娘吗,今日你是主,右姑娘是客,主人家可不能慢待了贵客,右姑娘非是常人,她是这世上最能懂你,最能谅你的女子,你与右姑娘彼此认识一下,可好?”
话至此处,安若已完全确定心内猜测,陆铎对红宵阁的打手深恶痛绝的缘由,这位陆夫人看她时热切的眼神,以及这位陆姑娘,堪称瘦骨嶙峋的身体,和不时无法控制的痉挛,
想到此,安若忽地身上发冷,轻的几可忽略不计的痒意在心底一闪而过,她垂下眸,深吸口气,再抬起头时,微黄的脸上露出温和笑意,她已经知她们找她的来意,并愿意让她看到她想看到的,
不只为一个爱女心切的母亲殷切期望,更是同为身处深渊者,不甘屈服,哪怕千疮百孔痛不欲生,也希冀,渴望着的,成功的希望。
安若站起身,主动向前一步,近到与一直不言不动的陆小姐只一臂之距,似是要透过不透明的帷帽与她对视:“陆小姐你好,我是右茁,左右的右,坚韧不屈茁壮肆意的茁,很高兴认识你。”
帷帽下,陆优优张了张嘴,虽此刻看不清她的脸,但之前她已在她不知道时将她的样貌深记心底,但却是第一次与她如此近,第一听到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特别,很好听,很温暖,很有力气,仿佛什么事都不能将她压倒,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在她的心里撒下一颗种子,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茁壮成长。
她想向她靠近,想学着向她一样,对她说,你好,我是陆优优,可她太久没有正常说话,怕声音难听刺她的耳,怕说的不好惹她嫌弃,更怕她看不起如此懦弱不堪的她--
“劳烦陆夫人与陆小姐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右,右姑娘!”
陆优优见她转身要走,唯恐是方才自己未曾说话惹她不快,莫大的惊慌与绝望瞬息将她席卷,在心中鲜活摇曳的枝丫也嗖的下消失不见,她再不敢踌躇,嗓音沙哑的仓惶大喊,人也摇摇欲坠朝她追去。
安若回头恰好扶住她瘦弱的咯手的身子,虽看不见她的脸,可她的急切与恐慌却明明白白的清晰传来,安若心中酸涩,将她扶稳,反手握着她紧紧攀着自己的冰凉手指,似要传递力量给她,“陆小姐莫急,怪我方才没说清楚,既有缘相识自当以真面目示之,望我净面回来,陆小姐亦能与我同见。”
手中枯瘦苍白的手指冰得冻人,安若闭了闭眼合拢双手,隔着帷帽与她笑道:“陆小姐的手很凉,是气虚体虚的表症,你且先喝着热茶暖胃,便是一时喝不下暖暖手也可,可好?”
陆优优帷帽下的脸早已被泪水浸湿,过度虚弱的身体连此刻激动的情绪都难以负担,胸喉中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小心翼翼着感受被她双手包裹的温暖,说不出话便用力点头嗯了声。
安若这才暗松口气,拍拍她的手朝对面哭的不能自己的陆夫人点点头。
手上的温暖随着那人离开重新变得冰冷,可陆优优心中那颗枝丫却已重新破土而出,她缓慢转过身,对喜极而泣的母亲,颤着声轻喘说道:“娘,我想暖暖手。”我怕下次她再握我的时候再冷着她。
自那件事至今已有一年,陆夫人也有一年再未听她的女儿这般平静,算得上撒娇的言语与她说话,她亦满腔激越难以言表,便也用力点头诶了声,在试探着抱着女儿瘦弱的身体,而她顺从依偎时,母女二人同时泪如决堤,一年来一个不知如何帮助,一个不知如何接受的隔阂,随着这个拥抱,烟消云散。
安若从陆优优的身形与双手上已猜到她定已受害至深,然当真见到她的脸时,仍难掩震惊,后便是心疼,
眼前的少女,面色苍白如纸,唇无一丝血色,眼瞳漆黑却空洞无光,轮廓突显却紧附皮肉,她的五官轮廓看得出是极为精致的,但却瘦脱了相,加上眼下两团浓重青色,竟将一张本该圆润可人的脸变作阴沉可怖的模样。
而看她模样,应才不过十五六岁啊。
陆优优本就在意极了她,见她难掩震惊的看着自己,顿觉自惭形秽深深低下头来,绝望自厌的情绪再次将她包围,麻木的眼中两行热泪已顺流而下,
恨自己面目丑陋,恨自己无用,情绪激动之下,药瘾便趁机发作,本来暖在手心的茶杯此刻碍眼至极,她气息陡重,红着眼眶想都未想便高高扬起,任那热水洒了满身欲重重摔砸出去,
就在她濒临失态时,一双温暖的手分别温柔握住她两只手,她猛然一震,愕然抬头看去,便见那在她眼中美若天仙的女子对她温柔一笑,那翻江倒海折磨着她的药瘾在这笑容下竟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我先前发作时也是吃不下喝不下,夜不能寐,浑身冰凉,易燥易怒,但人是万物之主,区区药瘾又非见血封喉的毒药,何足为惧。”
安若说不来多么烫贴人心的话,她只有一腔不服输的信念,她看着她,像与朋友闲话般,问:“你猜我用了多久戒断?”
陆优优早已将她的事迹记得滚瓜烂熟,但她依然充满渴慕的看着她,想听她亲口告诉她,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回握,“我愿,听其详。”
安若收紧手以作安抚,她们既然找来必已对她有所了解,但从他人口中听说,与亲见其人口述,个中感受却完全不同。
“我用了两个月余,不用药,不施针,便不医自愈。它其实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小病,只我不怕它,它便不敢欺我。陆小姐怕吗?”
陆优优下意识点头,却在点下的瞬间生硬的摇摇头,安若用力握了下她的手,并未再就此说太多,道理谁人都懂,说教再多,不如一个积极向上,挣脱樊笼的成功者更有说服力。
见她有离开之意,陆优优慌忙握紧她,心中急切,却无奈口舌已拙,苍白脸颊急的通红最后也只吐出一句:“我以后可能常去找你?”
安若耐心等她说完,点头一笑:“我近几日要练骑射强身,若陆小姐身体调理得当,希望不久后的一日,能与陆小姐策马为伴。”
此次虽只是简单交谈,却大有成效,起码那双空洞的大眼已有星光闪烁,想不久后,必可以燎原。
也因这突然的邀约,安若回去后并没有思考离开的方法,而是在想一推无限,那些染上药瘾的人必也如陆优优一样时刻承受煎熬、绝望,
从前她想着独善其身,可现在她忽然想知道,陈呈那边戒毒的进展如何了。
第44章
元京戒毒所内, 现还尚在的病人一万五千八百余众,这还不包括京里有权有势不愿露丑于人前,被圈隔在家里, 或是不堪折磨被接回家中自生自灭,及各地藏匿患瘾者之数。
药瘾之祸因最后由朝廷接管, 为不扰民生乱便圈了城外西二十里处一废弃的校场修用, 此药风靡之时卖至天价, 故当时查封各地公售私贩的明铺暗庄不知凡几, 缴获之银更堪为巨, 是以所内一应花用便全由朝廷供给, 然钱粮无忧, 却是难在愈无进展, 此证说来并非绝症,却偏偏令众医官束手无策。
天子体魄强健,又疏淡女色,后宫无争, 自少病亡,顶多是不时有宫人受累到太医院领药看医,些许小病自不需大医圣手坐镇,遂圣令便将太医院内八成太医调至戒毒所除厄, 无愈不得归。
然便是无此令,医者仁心,医者恒心,此症不解众医官也无脸回院。外间世人只道天子英明早早将隐患扼除, 百姓依旧安居, 天下太平,戒毒所内却哀嚎震天, 恍若人间地狱。
陈呈将有人已自药瘾中自愈一事及如何戒断的经验告知众人时,确是令众病人精神大震,然此症非主在残害□□,而更重侵蚀心志,染瘾至今未能戒断,便是心志不坚,周而复始求而不得中,仅凭他空口白牙一说根本难以支撑,
从前无望时他们不敢奢想过多,然给了希望却反而跌的更深,甚而最先的激奋过去,竟适得其反使得反弹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