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与我说,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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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夜幕迟到,但遮天迅速,安若进去时天色蒙暗,出来时明月隐出,其实也不过半刻钟而已。
丹青却如望眼欲穿般,等不到她自己走来,便迈着小步快速迎上虚搀着她低声说道:“方才姑娘您将将进去,圣上便着人来请,道是请姑娘看舞闻乐慰劳辛苦,车已侯在家外,奴婢已让人传话准备姑娘穿用,就等您回去更衣呢。”
安若上车的脚顿了瞬,但天色昏暗她又脸颊微垂,神情便让人看不真切,只听到嗓音带着淡淡倦意:“麻烦丹青姑娘代为回话,有伤在身,实无精力再行奔波,若天子因此降怒,我愿一力承担。”
说罢,朝立在一旁的车夫点头道一句“劳烦起车”便弯腰入了车内。
前两日还听问了天子诸事,怎如今圣上垂爱竟又拒之不见?
丹青有心讲与她听圣恩珍贵,却顾忌伺候时日尚短不好多言,再思及一直以来多是圣上与她迁就宠爱,且越俎代庖是为为奴者大忌,便彻底歇了心思叫人速回宫传信。
元京极大,宫里宫外便有数里之遥,然天子耳目无处不在,自有常人无可想象的传书手段,一刻钟不到,宗渊便收到了她的回复,彼时,渡海远征的卢孙二人缴获的第一批战利品,火铳及造器工匠抵达元京并秘密运送密所,
出师大捷本就喜事一桩,算着时辰她也该到来,却不想更衣欲见时不仅未见人来,还头一回吃了软钉子。
低醇笑声忽地在偌大尊贵的殿内响起,吴恩心头一松,却惊讶至极,方才暗探回述的不遵之语还犹言在耳,圣上不仅未怪,竟还笑出声,如是简单愉悦的笑,
“倒是朕思虑不周,以她心性岂会任人招来挥去。”
宗渊神情愉悦,亲昵喟叹尽显宠溺:“臻园里的景色尚可入眼,传旨奇乐舞二部臻园听候。”
吴恩愕愣了半刻忙恭声应下,边快步跟上前方伟岸身躯,心内却仍在咋舌,皇宫之内专为取悦天子便设了奇,乐,舞,书,骑,兽,六部,能进得各部成为部首之人皆是力压群雄拔得头筹者,
且从来只听天子调遣,现于御前,便后宫嫔妃想要一观也只能在宫宴,或是请得垂令,调部中人舞乐欣赏。可现下,这几部只献于御前的部首不仅作天子博美一用,竟还兴师动众要这些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部首屈就宫外献艺,
这般的偏宠纵容,那位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如此魅惑君心。
第40章
从皇宫到云径街点星小院乘马车需得两刻钟, 委实远了些,但接她入宫近伴的念头刚刚闪过便被宗渊放下,这丫头天生反骨受不得拘束, 且一直想要逃离,今日只是要接她来见, 便令她受惊猛退,
若真要拘进宫来, 以她的性子必定要撞的鲜血淋漓, 且灵性之物只有待在合适之地方能一直耀眼夺目, 强行霸占磨没了灵性才叫人惋惜, 不过一半个时辰之程何足算远, 且越是难得, 待绽于掌心之时,才越觉可贵。
便就让她在他手掌之地扎根适应焕发光芒,既可保留灵性,又可随时得见, 方可为长久两全之计。
待见那本该还亮着灯光的小院反常的一片黑静时,宗渊驻足门阶,忽地无声而笑,玄底蟠龙靴踏入的瞬间, 院中忽地大亮。
点星小院精巧雅致取闹中取静之地,院中下人训练有素,未得主人召见绝不随意走动扰出声响,且安若本就有感留心, 故当悄静的院中有动静传来时, 她第一时间便敏锐发觉,只她为戏做全套早称睡下, 故全作不知。
就不知来者何人,又带了什么消息。
不紧不慢规规矩矩的敲门声停下,安若猛地心中一跳,但随着嗓音轻柔的女声响起,又缓缓平静下来。
“姑娘,姑娘?”
丹青屏息等待两息,未听屋内有应,低垂的眼抬起望向黑静屋内,只迟疑了瞬,便再次叩门,却将声音提高了些,“奴婢斗胆扰姑娘休息,只圣上驾临正在前厅等着姑娘,还请姑娘受累起身前去见驾。”
她虽平日也早睡,却都不如今日这般早,丹青不知她是真的疲累亦或有意躲避,然天子驾临天大之事,便此刻她果真睡下,她怕也要顶着责罚将人叫起,
正当她正欲再敲时,屋内忽有衣物摩擦窸窣的细微动静响起。
*
宗渊非急色之人,自不会做夜闯闺阁之行。他从未等过女子,却知女子出门梳妆打扮必有时候,且知今日她必有事压心,都已做好了多等的准备,
然一盏茶还未喝下,穿着浅青色素净交领及地长裙的女子,便自灯火流萤下翩翩跃入眼中。
安若感官敏锐,在察觉一道极其隐蔽的目光时她倏地便冲来处回望,却所见皆是正对自己躬身行礼之人,但在踏入正厅的刹那,她的目光却快速自门厅外垂头站着,身穿灰蓝色圆领窄袖衫,从前从未出现过的中年男子身上掠过。
待那道携着淡淡药香与他极为熟悉,且天下仅有一人可用的熏香气味的身影,自眼前佛花流云般一闪而过时,吴恩猛地睁大眼,半晌,极轻极轻舒了口气,好大的锐势,
虽只是短短一瞥,但飘逸灵动,沉静从容之姿便已深刻入心,骨相饱满轮廓清晰,尤其一双明亮眼眸,警惕而敏锐,干净无垢,将灵动与沉静两厢反义融合一身,便造就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怪不得冷情如天子如此上心。
堂厅里光华璀璨,多宝阁与花架几架上的琳琅器饰,娇颜花枝,都被映照得荧光点点美不胜收,
然厅中二人却未予半点余光一顾,安若已在厅中停下却迟迟未出声,亦不曾与坐在上首悠然望来的天子行礼,
自他身份公开之后,这是二人第二次见面,头一次场合之故都有意无意没去留意,而现下,这般正式相见她本该行大拜之礼叩见,可安若却如何跪不下去,
察觉厅中气氛渐便凝滞,亦不想将时间耗费在此,安若定下心神,一手握拳,一手并掌,两手相叠朝前一揖,道:“见过圣上。”
宗渊适心等待便是欲看她如何参见,却不想她忽而颦眉忽而抿唇,到最后竟是行了个男子礼,偏她生得娇丽,素衣加身束腰一系,越显得依柔楚楚,如此不伦不类倒另显一份精乖可爱来。
仅是来此,宗渊已因她莞尔三次,能得一见之想之便纯然愉悦之人,实为难能可贵,当珍之爱之尔。
九五之尊无所顾忌,自心随意动,起身将那聘婷立在灯影下,楚楚可人的女子拥入怀中喟叹轻笑,再在她推拒前自然松开,上下欣赏了番,对上她紧绷的小脸莞尔道,“既扰你安寝,自当要有补偿,”
温热的大手将凉软无骨的玉手握在掌心,完全包裹,松紧合度,却牢不可分,“风华正茂之年当见歌舞升平世间繁华,焉能困于一工一宅,致光阴虚度。”
他的态度温和宽容,甚至带着些纵容的宠溺,安若怔忪间未能得开口之机,只觉目中一晃,裙摆微扬,醇香扑面,再回神人已被他握着步出厅门,
她挣动手腕却只得禁锢更紧,忍不住抬头朝他望去,院中灯火流萤,他的脸在光影明灭间更显深邃俊美,高不可攀。那双正垂望而来的眼眸深不见底,也莫名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之势。
臻园位在城东,与点星小院仅三里之隔,坐落在元京权贵聚居之内,占地颇大,其内花香肆意,檐角高耸,虽不见其貌,却也惹得周边高门行客时常驻足循望,不乏有人慕名而来欲寻门拜入,却府主人神秘,打听无果,又从不见人住,久而久之此园便成了座大隐于市的世外一景。
而今主人踏入,正门大开,五步一盏各色皆有的花影壁灯,使这座静静等待的别院瞬息活了起来,精美古质的亭台楼阁,奔腾壮观的奇山瀑布,美不胜收的荷池水榭,争相怒放娇艳欲滴的奇花异树,雾气袅袅,花香萦绕,仿若仙境美不胜收的画卷随着深入其中,徐徐呈现。
若狩猎场的景色广阔豪迈,那么此园之景便是内敛精贵,而由金钱堆砌,人力精造与其本身的自然之美相结合,如何不让人惊叹。
安若纵心事满腹,此时此刻也不由心情疏朗,步步流连。
宗渊见她眸光闪亮,白净莹润的脸上也情难自禁泛起盈盈浅笑,悦然的目光不由在那翘起的一抹嫣红弧度上凝顿。
许是因从前历经磨难,她虽不面冷,却也不怎爱笑,尤其自知落入他掌时时想着脱身离开,便又更沉静三分,而今的璀璨笑颜便越发弥足珍贵。
夜景美若梦幻,佳人依伴身侧,清风与花香环抱,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渐渐同声,一股细柔的酥麻在平静的心湖泛起涟漪,这种感觉陌生且稀奇,宗渊并不排斥,甚而悦在其中。
在仅有两把椅子并放的看台坐下,丝竹声起时,安若已平静下来,她转眸看向身侧悠然闲睨的男子,“我有一事不明,想请圣上解惑?”
二人圈椅并放,近乎抵肩,宗渊侧首低眸,迎着她仰起的盈盈玉颜,只需稍稍倾身便可恣意采撷,深邃的眸在那处不再翩跹的唇角定了瞬,缓缓抬眸看进她眼中,声色低醇,磁性温雅:“说来听听。”
因他看来而陡显逼仄的距离让安若不觉屏吸,身体微动支臂放在右边扶手自然与他拉开距离后,才镇定开口:“圣上贵为天子,掌万里江山,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想问一问圣上,微末如小小书楼之事,是天意,还是人为。”
宗渊仿若一切未觉,仍隔着明灯看她,淡淡勾唇,“天意如何,人为又如何。”
安若摇摇头,“只为求个明白而已。”
舞台上的乐声不知何时已停,夜色宁谧,人若如空,灯光璀璨之下,仿佛天地仅剩彼此对视的二人。
许是过去许久,也许只是片刻,就在安若将要承受不住与一国之君对视的压力时,一直被人握在掌中不觉攥紧的手指被轻柔握开,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下在因紧握而冰凉发僵的手指轻轻梳理,
待手中血液回温,安若紧张的心绪也缓缓平复,她垂下眼眸看着这幕,忽地用力,却还未挣开已先被那只肤色微褐的大手紧握。
“若儿心细聪敏,亦如你心中所想。”
宗渊阻她逃避,另一手恰时握住她倏地抬起的下颌,目中含笑,深邃不再,那一份从未示于人前的势在必得赫然毕现。
“若儿不爱拘束,朕便不会将你困在宫中,你想像仙鹤一般清高自在的翱翔,朕亦不会叫你折骨跌落,甚至于若儿千方百计着想要离开,朕都可以不计较,但你我之事,朕不允有他人插手。”
他的嗓音低醇悦耳,话语中尽是宠溺,便连最后那霸道之语,也皆因在意。而这番宣言,足可令世间任一女子心动臣服。
可落入安若耳中,却仿佛一根利箭突然直刺心底,叫她痛得呼吸骤停,头中晕眩,双眸睁大愣愣看着他。
随即,黑亮杏眸骤然凝神,熠熠神采仿佛有火光蓦然点燃,那光芒美极烈极,极具夺魂之力。
而宗渊便有一刻溺在这股灼灼光中。
他凭什么不计较,又有何资格言论计较,她喜不喜拘束,又凭什么由他困与不困,她想要自由会不会受伤摔落,又与他何干,她不愿留下自然千方百计着离开,何曾需要他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照顾纵容!
安若腾然起身,却不敌手上禁锢的力道,以更为迅疾的速度向左方倾去,若非她及时以右手抵在那宽阔肩膀,此刻人已如主动投怀与他亲密相拥,
可即便如此,她能够撑起的空间实在有限,而他的双手不曾因她突兀的动作错开半分,她气息紊乱,而他稳如泰山,甚而因此,她极力克制仍重了的呼吸,生生将这短短半臂之距衬得暧昧,更因她弯身抵隔的姿势,如瀑长发滑落肩侧,将二人现下姿态朦胧遮挡,从旁看来,便好似她邀宠般迫不及待。
近若咫尺的眼眸含笑,气息温和,放佛任由她如何做都会予以包容,可安若看在眼中,却更怒意盈胸,另一股寒彻骨髓的凉意亦随之蔓延,
在顶天的权势面前,她的意愿根本无关紧要,她的存在更只是掌权者闲来逗弄聊以解闷的用处,她的一切言行都在他人的掌控之下,
他愿意,她才可以在他施舍的范围之内得到相对自由,他若不愿,她便寸步难行。他当然可以随心所欲,他的意愿,他的一字一言,都可以成为国法,他当然有足够的权利将一切不可为,变作名正言顺。
而她的愤懑则变得可笑,不识抬举。
安若忽地便冷静下来,从未有过的冷静,既挣不开他的禁锢她便不再徒劳,被握在掌心的手轻翻反握搁在扶手,撑在宽肩的手猛地抓在下颌旁的劲实手腕,腰背挺直蓄力,虽是弯身却站得稳当。
“我与圣上意同,亦不愿将旁人牵扯其中,然圣上九五之尊,拥天下大权,而我两手空空如何能与圣上为对,”
宗渊何许人也,自听出她言下未尽,甚而还猜出她的意图,却悦然其中饶有兴致,虽惜那灼光迅逝,却又欣赏她理智克己,由她不敬犯上,还顺着她颔首:“若儿所言在理,朕为一国之君以势压人却是胜之不武,那你欲如何?”
“在此之前,圣上可否先松开手容我坐下,”
安若刚说完忽见他眸中一暗猛然察觉话中有误,忙又说道:“众目睽睽,不宜拉扯,既是观演,则应郑重端肃,亦为对观演双方尊重。”
宗渊将她一瞬慌乱收入眼底,静听她一番生硬描补,蓦地心中大悦,一阵轻笑,知她脸儿皮薄不宜过多促狭,便手指微松放她起身,只与之相握的右手却仍未松开,并再次反握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