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退下罢,好好照顾她。”
“回去告诉你家娘娘,叫她莫要多想,待我空闲了,自会去看她。”
茯苓应声,将汤盏带上,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阿枝有些失魂落魄,眼泪好像想要掉下来,却又像是被寒风吹干了一般,眼睛干涩得难受。
舌根发酸,喉头哽住,脑袋好像又痛了起来,连空气都是苦的。
她努力挺直着身子,让脊梁不弯下去,努力在来往的仆从身边保持自己最后的尊严。
脚步很快,快得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脚腕处的酸痛,直到回了房间,紧闭着房门,才瘫软了下来。
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了起来。
寒风呼啸,拍打着窗棂。将小院内还残存的一些枝叶卷起又落下。
她听见玉珠在外训斥的声音:“还不快扫干净,留着让主子看得心烦吗?”
听见小顺子跑来,又跑去。
“娘娘回来了?怎的茯苓姐姐没回来?”
玉珠迟疑:“方才是见着娘娘回来了。”
小顺子脚步声渐近,轻叩房门。
“娘娘?您回来怎的不告诉小顺子?”
阿枝说不出话,喉咙里好像有千万斤棉花堵着她,让她难以出言。
“……我有些累,睡会儿,你们不必管我。”
声音出来,让她差点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小顺子“欸”了一声,守在门口。
“娘娘睡吧,小顺子守着您。”
阿枝脱下外衫,侧躺在榻上。
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也驱散不了寒冬,阿枝紧紧闭上双眼,耳边好像还回荡着男人不待丝毫情面的评价。
她口中喃喃,像是怕自己忘记,一遍遍重复。
“番邦……野蛮女子、不过……玩物。”
一滴泪水从脸侧划过,没入枕头消失不见。
“正妃……当不起。”
她从未肖想过正妃。
从三年前在佛前,听见他亲口所说,他们是共患难的夫妻时,阿枝便从未将名分之事放在心上。
她若在意这些,只怕会更难过。
毕竟他们……
过往一幕幕涌现心头,阿枝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未曾忘怀过,只不过被后头的稍许甜蜜模糊了双眼,从不曾计较而已。
他们成婚,他都是不情愿的。
他未着婚服。
他未梳发髻。
未曾用代表着称心如意的秤杆挑起她的盖头,她的盖头,是她恬不知耻上赶着,自己取下来的。
大秦习俗,成亲当晚要结发,要喝合卺酒。
他们一件都没做。
阿枝蜷缩住身子,自己抱住自己。
燕珝以为她单纯好骗,其实她再傻,也看得出那不加掩饰的忽视与轻蔑。
他一直觉得她是边疆蛮女,粗俗无礼的。
包括最初他的示好。
阿枝全都知道。
燕珝这样的人,只怕是这辈子从未讨好过谁,又或许是根本不屑于在她这样蠢笨的人面前做戏。于是在面对她的时候,那明晃晃的利用与欺瞒,没有一次逃过她的眼睛。
她自小被欺负长大,看起来没心眼,其实最懂看脸色。
她知道燕珝不喜欢她,所以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保住燕珝的命,就是珍惜自己的命。
可后来。
她还是,陷入了他的漩涡。
南苑的甜蜜太多,让她忘了在北凉,柔弱者就得任人宰割的道理。
忘了大秦皇宫中多少人对这个废太子虎视眈眈,燕珝日夜绸缪,蛰伏两年,看似安稳,实则一跃回宫封王,还压了九皇子一头。
王家的冤屈被洗清,秋狩观兵这样重大的国事全权交由他处理。他麾下季长川掌管京中守卫,付小将军手握雄兵,背后的付太师是大秦文官之首。
文官武将皆听他操控。
即使如今皇储之位仍悬而未定,但阿枝心里明白,燕珝势在必得,并且毫不留情。
他这样的人。
绝不会,喜欢她。
她太过愚笨软弱,即使一次次露出想要反抗的爪牙,也会在他的眼神下偃旗息鼓。
她早该明白——或是早就明白,但不愿承认。
靠着他曾像逗弄猫狗一样给她的点点关怀,过了这许久。
玩物,燕珝说得对,她就是他的玩物。在南苑寂寞时可用她来解闷逗趣,暖床解腻。
恢复身份后,有了更有趣的事情,她就被扔掉了。
她是他豢养的玩物,锦衣玉食好吃好穿地养着,日后解闷消遣。
他从未把她放在心上。
失望吗?好像没有。
她只对自己失望,对燕珝总是抱有那一丝幻想。可她早就在那禁足三月就该明白,燕珝心中,早没有她。
……
阿枝将自己缩成一小团,就好像幼年时躺在阿娘怀中一样,她是个孩子,无忧无虑地酣眠。
阿娘会给她扇风,或是团着她取暖,给她唱从外婆哪里学来的歌谣,将外公从前行走北凉大秦经商的故事。
她好蠢,阿娘一定不知道她的女儿这么蠢。阿娘一直都说:“阿枝是阿娘心中最聪慧的孩子。”
但是聪慧的孩子到了大秦,变笨了。
阿枝一阵阵抽噎,将锦被塞入口中堵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门外的小顺子还没走,她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也会为她难过。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除夕京中下了场大雪,宫中家宴,阿枝称病未去。
燕珝沉默地看她良久,最终点头,自己淋着风雪,独身而去。
王若樱自书房那日后,不知怎的搬回了王家旧宅,带走了不少王氏旧仆。硕大的王府顿时又空了下来,但与阿枝无关,她不爱出门了,也不管事,府里人多人少与她无关。
她自称养病,将府中事务远远推开。
燕珝大抵也是默许的,他有不少幕僚,区区一点府中账务,不需要他费心。
倒是付菡来看过她。
阿枝称病原想拒绝,但她坚持要来看望她,阿枝拗不过,只能见面。
付菡见她短短几日便瘦了这么多,吓得丢了手帕,连声道:“朝中事你不必担心,殿下必不会让你死的,你莫要担惊受怕!”
阿枝怔怔看向她。
原来那事还未结束。
韩家兄妹那日的举动,朝中仍在商议。
付菡这才明白她并不是因此伤神,知道说错了话,秀丽的眉头紧紧蹙起。
“是我说错了,此事……你如今是殿下的妻子,纵是要祭旗也轮不到你来。”
“付姐姐,”阿枝比她还镇定些:“你且说吧,是不是朝中给殿下施压,要我祭旗?”
“你……”
付菡文气的脸庞带了不少纠结,看着她有些神伤的瞳孔,怎么也说不出敷衍的话。
“罢了罢了,该知晓的你迟早会知晓,我只是不知,子玦竟一直这样瞒着你。”
阿枝眼眸一顿,接着又垂下去。
子玦是燕珝的字。
付菡和他这样亲昵,想来日后好事将近。
她是该庆幸吗,作为一个妾室,主母是如此温和端方的女子,不像那些民间话本中磋磨妾室的妇人。
还是该失落。
以她北凉人的身份,或许都等不到付菡嫁与燕珝那日。
付菡不知她所想,心中百转千回,还是道:“殿下……得罪了韩家王家。莫看王家此前受了牵连如今没落,朝中还是有不少旧部暗中支持,王氏门生感念国舅爷当年恩德,如今也自甘为王家仅剩的血脉……也就是王娘子奔走。”
“王氏门生不知凡几,韩氏背后又有多少武生,不知怎的在民间煽风点火,硬要你……”
“要我这个北凉人祭旗,对不对?”阿枝冷静接道。
付菡点头,“对,但你不必忧心。这点事对殿下来说算不得什么,殿下会处理好的。”
阿枝扯扯嘴角,若是以前,她或许还会期盼燕珝能够保住她这个相伴三年的侧妃。可如今她明白了,她对燕珝来说只是一个玩物。
谁会为了玩物,猫狗,和百姓官员对着干。
她侧过脸,没有应声。
只是道:“殿下怎会得罪他们,韩文霁不是一直喜欢殿下么。”
“王娘子一口一个表哥,应该也只是看我不顺眼,与殿下又何干。”
付菡看着她,摇摇头。
“……殿下为何得罪了他们,这事不该由我来说。日后,让殿下一件件给你讲明白。”
“小女儿间的争风吃醋,影响不了国事,”付菡拍拍她的肩膀,“而你的生死,就是国事。看似只有韩王两家,实则背后,不知有多少双手在搅这趟浑水。”
阿枝不太理解她话中的深意,咬住唇。
“但大家都想让我死,对不对?”
她的父兄应当也不会在乎她的死活,或许还会怪她未曾给北凉牟利。世上唯一在乎她真心爱护她的阿娘已经去了,她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谁,会因为她的离去伤神。
或许到最后,也只有茯苓和小顺子两个会记得她。
“不对,”付菡扬声,“起码殿下不愿意,我不愿意看见你死,我和殿下都想让你长长久久地活在这世上,看遍大好山川,尝遍世间美食才对。”
“付姐姐这么说,我自然是信的,只是……”
燕珝,不一定。
他亲口所说,她死,对他哪里都好。韩家王家说不定还能继续支持他,让他夺位更顺,军心稳定,不必烦忧。
“如今朝中还未有定论,这样的言论也不过少许人闹腾而已。此事还未落定之前,娘娘大可不必为此烦忧。”
付菡无法将具体事宜全部告知与她,只是尽力劝慰。
“给你带了牛乳糕,上回看你爱吃,这回多带了些。”这样的话题久说无宜,付菡将带来的点心果子都推了出去,让阿枝尝。
她家里没有姐妹,看阿枝的模样怎么都喜欢。之前瞧见阿枝喜欢双手抱着一小块糕点,用门牙一点点地啃,每一点都要放进舌间细细品尝,直到甜味消散,分外珍惜。
“喜欢吃甜,吃完可要好好漱口,莫坏了牙。”她叮嘱道。
付菡少有地多嘴,笑盈盈地看着阿枝像往常一样,啃食着点心。
见她胃口不是很好,还没那日在马车上吃得多,只当她近日伤神,胃口太小。幽幽叹口气,拍了拍阿枝的手。
年节里,付菡也不好久留。她离去后,阿枝数着日子,到了除夕。
晨起便下了雪,午间燕珝便独身进了宫,怕是要等到深夜才归。冬日寒凉,她最近又受了风寒及其畏寒,屋内点上炭火,暖融融的。
白日睡了许久,夜里反倒睡不着了,坐在屋内雕花小桌前,斜斜倚着靠背,坐在小桌边玩香。
她没有很高的品味,也就是跟着嬷嬷学规矩的时候大概懂了如何焚香,但纵是兴致缺缺,觉得香气闻久了头晕。
如今却不同了,尝不到味道后,这是她唯一能感受到味道的方式。
阿枝点上香,细细轻嗅。
茯苓为她披上披肩,“娘娘,今日宫宴会放烟火,一会儿可要看看?”
阿枝知道这个,陛下会率百官后妃登高看烟火,火树银花,普天同庆大秦又迎来了一年新春。
“不看,”阿枝摇头,“我有些累,你和小顺子去看吧,跟着我今年没法儿入宫,也不能亏了你们。”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封,将自己准备好的赏赐都递给了茯苓。
“这份是你的,这份给小顺子,让他存着些别乱花……剩下的给玉珠她们分一分,你做事我放心。”
阿枝轻言拍着茯苓,让她去看烟火。
“娘娘当真不去?奴婢听玉珠说,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前几年都未曾有的呢。”
阿枝摇头,“你们去便好,回来记得仔细给我讲讲。”
她近日越发惫懒,实在没这个心力,提不起兴致。
茯苓毕竟也年轻,忍不住不看,犹豫半晌,还是去了。
阿枝一个人坐在屋内,只虚虚点了几根烛火,堪堪照亮视线所及。
时辰快到了,阿枝听见府内不少侍从前后奔走的脚步声,欢喜愉悦之声不绝于耳,虚掩着的门窗透出点点白光,接着又显现出多少缤纷的色彩。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窗外绽出一片银光,将漆黑的夜空点亮成白昼。阿枝在屋内,看着虚虚实实的光线点点透过,空中飘下的雪花落地便融,转瞬即逝,落得一场空。
她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身子,方阖上眼,便听见门蓦地被推开。
阿枝抬眼。
簌簌寒风里,漫天飞雪中,火树银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