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袅袅:“多谢官家。”
她欣然转向陶玠,“陶尚书,烈日弓送你了。”
陶玠猛然受到她的馈赠,倒比刚才大殿上展露神勇风姿被人夸奖还来的满足,黑眸透出浅浅欢喜,“谢杜尚书赠礼。”温沉的嗓音,大殿上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陶尚书此时心情不错。
卢灵均处理伤员的伤口,抬眸扫了眼那把古朴苍劲的烈日弓,弓身雕刻遒劲的花纹与主人的气质融为一体。
是把好弓。
他默默收回目光,低头掩盖住失落怅惘。
禁军统领陶猷受了些轻伤,简略包扎后指挥人清理大殿。
看着被抬走的武将,颂景帝疲惫地靠在御座上,唤来左右。
“叛军狼子野心,出此奸计,折损我方大将,此次防守,陶猷为总帅,谁能担任副将,领兵抗敌?”
三万人马,真攻到行宫之下,十倍于我方的兵力,乌泱泱的,威压十分慑人。陶猷作为禁军统领,当仁不让是军队的定海神针,他必须一马当先,以身作则。但还需要两名副将,分头领兵,现在武将急缺,正是用人之际。
陶玠上前道,“官家,臣愿领兵。请官家恩准。”
兄长提出这样的请求,陶珊并不意外,她低声朝母亲道,“还好兄长没听母亲的,武艺只学个皮毛,要是都跟阿琦似的,刚才我们就没命了。”
莫名中枪的陶琦:……
你夸兄长便夸,损我做什么。
周氏凝向御座前身姿挺拔的长子,这些年,他到底背着自己,学了一身武将的本事。
她缓缓叹了口气,眸光中却多了两分欣慰。
颂景帝轻点头,“朕准了。”
陶玠:“谢官家,末将定当竭尽所能。”
颂景帝对于此情此景,心里五味杂陈,他最欣赏的年轻人,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但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还有一名人选,诸位爱卿,谁愿出任?”
一片鸦雀无声。
陶猷左右看了看,大胆举荐道:“官家,杜尚书与其妹精通武艺,另一位副将不如请杜尚书担任,其妹任先锋,协力抗敌。”
杜袅袅愕然抬眸,睁大了杏眼。
听我说,我谢谢你啊。
不等她出声,颂景帝道:“朕亦有此意。杜尚书机智多谋,你们几人通力协作,定要在援军到来前守住行宫。”
陶猷、陶玠意气风发,“末将领命。”
杜袅袅迟疑片刻,不甘愿地行了行礼,“……末将、领命。”
通往议事厅的路上,陶猷总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他后知后觉拉住陶玠,“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杜尚书。”
陶玠莞尔不语。
杜袅袅带着妹妹,沉着脸走到议事厅中,往旁一坐,倒把陶猷盯的怪不自在。他指了指桌上铺陈开的简易地图,分析道:“碧泉山座落于此,叛军必会从这条路线抵达,行宫前是一望无垠的草甸,没有障碍和遮挡,叛军必会长驱直入,直取行宫,必须想办法拖住他们。”
“二位副将,有何良计?”
杜袅袅半倚着座椅靠背,呼吸仍旧不是太顺畅,语气便也弱了些,“良计称不上,只是知道些讯息。端王的封地在江南路,他没有虎符,调动不了上四军,因而他的兵马应当是这几年在封地招募的,训练的时日不长。江南路能排得上号的武将,惟有靳荃、翟志鹏。
此二人我有些印象。靳荃生性多疑,狡猾,用兵时阵法多变,但认路不太行;翟志鹏有勇无谋,是白丁出身,打起仗来往往勇猛过人,敢于拼命,擅长在气势上压倒对手,进而获胜。”
她咳了几声,捂着胸口,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杜柒柒在旁蹙眉道,“姐姐,还是让程姐姐过来看看吧。”
杜袅袅摇了摇头,止不住又咳了几声,倏尔,陶玠上前两步,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搭在她右手的脉搏上。她下意识抬眸看他,男人凝着神,长长卷翘的眼睫低垂,棱角分明的白皙下颌轻而易举俘获她的眼球。
“杜尚书未伤及心肺,只是气血阻滞,咳一咳有利于她康复。”陶玠收回手,亲自倒了杯茶端到杜袅袅面前,“若是咳的不适,喝茶润一润。”
被打断议事旁观已久的陶猷微张着嘴,他这位族弟什么时候对小娘子这么热心肠了?
他眼眸紧盯着两人,联想刚才大殿上的赠弓。
嘶,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陶玠若无其事地接过刚才的话题,“借着杜尚书提供的讯息,我想,我们可以这般布局……”
紧锣密鼓的备战,每一分秒都像按了加快键。
三十里地,对于大军而言,也就是不到一日的行程。
次日,行宫众人只听得宫门外鼓声大噪,喊声震天,喧嚣的马蹄滚滚而来,如天摧地塌,岳撼山摇。
众人大惊失色,皆坐直身侧耳去听。
“清君侧,除奸佞!”
“清君侧,除奸佞!”
伴随着剑戟击打盾牌和鼓点的节奏,叛军之中,端王与赵太傅被威风赫赫的骑兵簇拥着,黑压压一片,绣旗招展,在行宫城门前一字排开,声势浩大,气势逼人。几万人同时呐喊,叛军的旗号响彻碧泉山,行宫里每一个人都真切感受到振聋发聩,有胆子小的宫人、女眷,吓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住。
颂景帝神色沉重,嘴唇发白。
陶皇后将太子往怀里搂了搂,太子摇头道:“娘亲,孩儿不怕。”
宫门外,赵太傅头戴紫金束发冠,身披兽面吞头黄金铠甲,威风八面坐在高头骏马上,洋洋得意,他已许久不曾感受到这般操控别人生死的快感。
在他身侧的端王,浓眉大眼,年少持重,身披红锦百花袍,腰间勒着玉带,他目视紧闭的宫门,拔出宝剑朗声道:“宫城内的人听着,太子与圣人谋反,陶家尽是逆贼。乖乖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护驾,清除奸佞。其余人等,一概不杀。”
行宫里,颂景帝怒意难当,“这个逆子!亏他有脸说得出护驾二字。朕定要砍了他的脑袋。”
众人各怀心思听着叛军叫嚣,琢磨着“一概不杀”的可信度。
都到这个时刻了,求生是人之本能。
赵太傅一路行来,见草甸之上尽是空空如也的帐篷,来不及带走的行囊、物件随地丢弃,可见行宫中人是在何等慌乱之下匆忙撤离。
他自贬为岳州转运使后,人前受欺辱嘲讽,人后观察朝堂局势,只盼有朝一日能重归高位,可他盼着盼着,等来了儿子入狱、妹妹被打入冷宫的消息,就连官家多年来宠爱的端王都被发配到了封地。
他四处求援奔走运作,想救儿子出牢狱,终究回天乏术,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被杀了头,那一刻他清醒地意识到,赵家已走到穷途末路,唯有谋反这一条,能够重新夺回属于他们的权势。
端王在他的鼓动教唆下,招兵买马筹建军队,铸造武器。杜袅袅在朝堂上风光,他们在暗地里磨刀。
为的就是今日,斩杜袅袅于阵前。
三万人马,攻下行宫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届时他要拿杜袅袅的鲜血,祭拜他儿子在天之灵。
他眼神透着浓浓杀意,志得意满地望向城墙,抖了抖眉毛,重重喊道:“杜袅袅谄媚君主,谗言媚上,推行改制,有违天理,是大颂头一号奸臣,若是你们把她杀了,我们即刻退兵,可容你们宽限一日。”
朝堂上有不少软骨头,为了活命,这些人会不计手段。
果然,他此言一出,大殿中的官员们皆为之色变。
众人听得一清二楚,满场哗然。
“他说宽限一日,此事尚有转机啊。”
“若是多出一日,援军必至。”
“可是杜尚书于国有功,不该杀。”
“现在不是讨论该不该杀的时候,而是得想办法守住行宫。”
“舍她一人,保住官家、圣人、太子,保住江山社稷,有何不可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惹怒了赵家,只能拿她祭旗了。”
沸沸扬扬的议论声愈演愈烈。
太子宋澈一脸沉静,深井般的眸子注视大殿上窃窃私语贪生怕死的官员们。
“爹爹,昨日杜尚书护驾有功,有功之臣不该杀。”
太子稚嫩的声调,引得众人一愣。
宋澈:“此刻,杜尚书正于城墙之上领兵护卫我们众人,你们却想着将她推出去顶罪。错的是叛军,却要用杜尚书的血去祭旗,天理何在?”
少年一番话,说的文臣们脸红一阵白一阵。
陶皇后拂了拂太子瘦削的背脊,温和的眸子看向御座上的帝王,“官家,依臣妾看,此乃叛军的离间计。如果今日杀了杜尚书,便是遂了叛军的愿,他们会不会退兵且不说,明日,他们要杀的便会是陶家的良将,是太子,此时万不可妥协,否则便中了叛军的奸计,自毁长城,请官家明察。”
颂景帝眸色深邃,此事他心里早已有计较。要逼着他杀了忠臣,呵,真当他是那些昏君吗?
他沉郁的神色,扫视大殿上每一名官员,“若有谁胆敢同意叛军的举措,便视为叛军同党,以谋反罪论处,诛九族。”
帝王的威严传达到大殿每一个角落,本来还抱有侥幸的官员们登时白了脸色。
与此同时,传来两方叫阵的声音。
杜袅袅立在城墙上,身穿甲胄,望向千军万马的眼眸似星辰浩海,极为明亮。她慢悠悠地收回用积分兑换的望远镜,掏出扩音大喇叭——
没错,本着绝不能出现“人没了、积分没花了”的原则,杜袅袅将积分换了一堆商城里的道具。
扩音大喇叭的音效碾压似的惊人,站在她近身处的几名侍卫,在她说话时不约而同地动了动嘴角,以此缓解快被震聋的耳压。
“赵太傅……噢不对,你已经不是太傅了。赵启。你挑唆端王谋反,诬陷圣人、太子,你真当天下人的眼睛是瞎的吗?还护驾,我都替你觉得好笑。你贼喊捉贼,心里没点儿数吗?“
“城下的将士听着,谋反可是一等一的重罪,不仅会被处以极刑,还会夷九族,牵连家人,想想你们年迈的父母,你们的亲友,你们蹒跚学步的孩子,不要受了端王和赵启的蒙骗,他们打着勤王的旗号公然行反叛之实,天道会惩戒他们,此时放下武器弃暗投明,官家一律赦免你们的罪过。”
她这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叛军队伍里果然出现了骚动。
“休要听她胡言乱语。”赵启激动大喊。
但他的声线跟加了扩音器的效果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杜袅袅在城墙上不停地挑衅他,将他家族里犯下的罪过细数了遍,他忍无可忍,下令道:“给我冲!杀一个人头赏金五两!杀杜袅袅者,赏黄金千两!”
招募来的士兵大多出身底层,很多连银子都没赚到过,五两黄金,这辈子都不敢奢望能赚到这么多钱。更别提杜袅袅的人头值一千两黄金!
那可是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能不愁吃穿的钱啊。
“冲啊!冲进宫城,杀了杜袅袅!”
叛军带着血勇之气,在冲天的喊杀声中勇往直前,如巨浪般汹涌袭来。
杜袅袅拿着望远镜,眼看着叛军的队伍一点一点地逼近宫门口,唇线上挑——
一日前,议事厅中,陶玠指着碧泉山的地形图,“赵家与杜家不和,上来必当借着浩大的声势逼迫官家杀了杜尚书,届时杜尚书在城墙之上吸引火力,挑衅叫阵,激得叛军盲目冲锋,宫门前的草甸之下事先埋上火药,待叛军靠近,拉动引线,炸他们个措手不及……”
她从放大的镜片中清晰地看着叛军前进的距离,耐心等着先头部队越过埋了炸药的区域。
“众将士听我号令。”
“是!”
“拉引线!”
说时迟那时快,正沉浸在冲锋陷阵,专心锁定高耸的宫门闷头冲刺的叛军中,只听一连串巨响,爆破声声热浪翻滚,冲击波将人马震飞,泥沙满天。
前一秒还是身边的战友,后一秒就被炸成了残肢断臂,火光四射带着视觉声响的强烈冲击,灼烧着叛军的身体和感官。
杜袅袅密切关注着城下的战局,声音沉着,“第一波手榴弹准备,看准攻城车的位置,放!”
“轰隆!轰隆!”“嘭!哧嘭!”
一声声震天动地的声响,炸起的木屑草泥如同下雪一般,铺天盖地,推着攻城车的十几个士兵直接被掀飞出数米,坠落身亡,高大的攻城器具炸成了断壁残垣。
将领靳荃一看,正门设了这般厉害的武器,连忙因地制宜改变策略,“兵分三路,一路正面攻城,两路从两翼攻上……”
敌方叛军受到强力阻挠后,迅速拆分成了三队,靳荃亲率一队,从右翼上山林,翟志鹏则是带队从左翼入碧泉山,试图从两翼包抄,攻入碧泉行宫。端王和赵太傅亲率的主力人马,仍从正面进攻。
杜袅袅从望远镜中观察到一切,悠悠念道:“陶玠啊陶玠,你还能猜的更准一些吗?”
“……碧泉行宫城门高大坚固,非攻城车难以摧毁,薄弱处在于两侧,整个行宫依山势而级级上升,四周设有高大的围墙,但这些围墙比之宫门,要薄弱许多。靳荃擅长调兵布阵,肯定会注意这个弱点,从两翼攻上,行宫外山林密布,备战时设下陷阱,先诱敌深入,制造迷阵,将敌人引入陷阱中,令人将马匹绑上拖布,在山林中飞奔,引起的尘土让他误以为我们埋伏了大军,他定会带人慌乱逃走,按杜尚书说的,此人很容易迷路,待这队人马与大部队分离,我们再趁机歼灭。”陶玠指着地图上的位置,摆放了代表敌我两方的队旗。
“而另一侧,他们会令翟志鹏带队攻上,翟志鹏本人虽以勇猛著称,但他的士兵鲜少上过战场,也未受过严酷的训练,论骁勇善战,绝比不过训练有素的禁军。届时统领率大部分人马,与翟志鹏正面相逢,两军相逢勇者胜,杜小娘子可为先锋,务必挫伤敌军的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