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她儿子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她舍不得怪,也不想怪。
黎之行在澳洲的那几年,每天都盯着手机相册里看,相册里有柳苏苏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照片,有柳苏苏偷吃东西的照片,有他陪她一起去写生的照片,有她每一年的生日照,有她笑有她哭的每一个瞬间。
那年他临时离开宣城,是因为他远在澳洲的爷爷病重了,他赶去看他爷爷最后一面。
至于没回来的原因,是他爷爷去世没多久后,父亲就被查处尿毒症,他作为独子,是唯一一个配型成功的人。
换肾之后,黎父也没活过三年。
澳洲的医生说,他们家可能会有家族癌症史遗传的概率。
母亲年迈,尚有病患。
黎母匆促回来,亲属认领遗体后,要尽快火化,将孩子带走。
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最后要成为四方盒子里的一捧灰。
有些可笑,有些可悲。
京市今年的夏天过得很快,没到月份,天气变已经转凉,要入秋了。
大道里的梧桐叶,正在悄然间,缓缓垂落。
柳苏苏自从昏倒了醒来之后,一蹶不振。
只好由梁晚陪着黎母去到医院办死亡证明。
办理手续的过程中,黎母表现得很平静,或许是因为生老病死她早已经看淡,也或许是在强装。
她中年来,替父亲办死亡证明、替丈夫办死亡证明,如今又替独子办死亡证明。已到晚年,她若揪着生死计较不放,她怕是活不过下一刻。
只是事关自己的孩子,心中也是悲凉万分,不愿多说罢了。
出了医院,梁晚便陪着黎母在路边打车。
只是刚拦着一辆空车时,一辆黑色的保时捷便停在了她们的身旁,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梁晚和黎母都不禁一愣。
车上先是走下来位身着精致黑色西装的男人,走到梁晚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梁小姐,我们家夫人想见您一面。”
梁晚正疑惑他口中的夫人是何人时,后座的车窗就缓缓地降了下去。
入眼的,是一位优雅干练的中年女人。
她面带微笑,却又隐藏着不怒自威的气质。
“我是谢程里的姑姑。有时间吗?想请你喝杯咖啡。”
梁晚缓了几秒,随后微笑回应,点了点头,并转身对黎母嘱咐道:“阿姨,我这里有事。你先自己回去吧,稍后我去看您。”
黎母也瞧出了些许不对劲儿,拍了拍梁晚的手:“没事,你有事先忙。”
梁晚上车后,车内一直无言。
一则是她自知身份尴尬,这人既然主动来找她了,肯定先有话聊。
二则彭清钰确实在忙,一直在看着东西,没时间搭理她。
司机安静地把车开到一间私人咖啡厅后,便离开了。
一直等店员上了两杯咖啡后,梁晚才开口:“夫人您好。”
彭清钰赶时间,和梁晚的见面也是在两次会议当中抽出的时间,出于礼貌没有和她在车上聊完,而是请喝了一杯咖啡。
所以她没有时间和面前这位梁小姐互相揣度,而是直奔主题:
“听说你目前在和他同居。”
彭清钰口中的“他”自然是谢程里。
梁晚想她大概是误会了,却也不想解释。毕竟彭清钰的来意,她现在也知道了。
“我们就来得俗套一点吧,我的意思想来你也猜到了。条件随你开。”女人直说了出来。
梁晚当真没想过这种场面如今会发生到自己身上,她面色不改,只是轻问了句:“谢程里应该不知道吧。”
女人目光不变:“他知不知道不重要,我替他做决定就好。”
“据我所知,谢程里从小也不是在你们家长大的。您应该没有立场替他做决定。我擅自答应您,我怕他杀了我,到时候没命享。”
说着,梁晚便拿起包,打算离开。
彭清钰倒是没想到这女人这么能言善辩,听完轻笑一声,端起面前的咖啡轻抿了口,淡淡回:“别说他有今天这个成就半点不靠彭家。他能有今天,可不完全靠的是自己的实力。这世界上有实力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他这一个。”
“能毫不费力地出国留学,不用担心在异国他乡的衣食住行,接受着最顶端的教育,享受着这个圈层的人脉,这些可都是来自彭家的红利,我自然有立场替他做决定。”
梁晚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虽然不知道谢程里家里具体的事,但当初也能猜出个一半。
家里面不想要的孩子,放在外面弃养了这么多年,半路出来找回去,高高在上地给出一些施舍,便想让人感恩戴德地还恩。
那谢程里究竟算什么?不是亲人吗?不是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吗?
可为什么想抛弃就抛弃,想要回就要回,再让人摇尾乞怜地感恩,说得话还那么的好听。
梁晚讥笑,抽了抽嘴角:“所以因为这些红利,他去了急诊?”
“拨乱反正的道理你该清楚。去急诊那是他自己要的。”
女人放下咖啡勺,一脸精明的无畏:“要是他肯乖乖听家里的安排,三十多岁混上院长这个职位,也不是不可能。”
“行了。说说你,一个普通本科毕业的大学生,早些年好不容易挤进了一个所谓的新兴红圈所,然后又费劲力气地考了个研究生,以后呢?打算又拼个几年才能挂上他的专家号。”
“年轻人,有些事情其实很容易想明白,没必要揪着不放,膈应自己也膈应别人,不是吗?”
女人起身,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拿起桌上的包便离开了。
毫无疑问,彭清钰说的话是很现实的,现实到梁晚无力反驳。
她和谢程里都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青涩懵懂的年纪,能够毫无顾及约去私奔的年纪了。
更何况,他们走到这一步,或许从来都没有走到一起过。
阳光照进咖啡厅里,暖色的色调充斥着整个空间,一切好似都是温暖的,却又夹杂着一丝丝秋天的凉意。
第84章 06:19
绿色的脉络已被被深秋的黄蜡取代, 下一个季节,新的旖旎风光正在遥遥而至。
银杏在浓烈的光影之下,飘飘欲坠。暖阳照耀下来, 树影斑驳密布。
京市今年的深秋,冷得似是寒冬腊月般的刺骨。
“被告人范某,因以教学补课为由等方式,引诱未满十四周岁的受害人罗某, 在其校园的隐蔽角落或在外租借的房屋, 对罗某实施亲嘴、抚摸、将其生/殖/器插入罗某□□等猥/亵行为。范某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裁判结果,被告人范某犯多次猥亵儿童罪, 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宣判那天, 只有罗刚在场,史红霖陪着孩子在医院做化疗。
罗刚一个劲儿地给梁晚鞠躬道谢。四十多岁的男人,情难自禁时红了眼眶。
梁晚看在眼里, 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个宣判结果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可是谁也谈不上高兴。
有人曾和她说:“不管人们相信的是何种正义,但只有坚守心中有正道并为之努力, 就一定能看到曙光。”
十一岁的罗岩得到正义的眷顾, 那十一岁的谢程里呢?
出了法院, 梁晚看着车海汇聚的繁华大道, 站在台阶上的双腿好像石化了一般。
她拢了拢身上的大衣,抬头望天,明媚刺眼的眼光晃得她不禁眯了眯眼睛。
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她拿出来看,是房东给她发的消息, 说小区里的小偷被抓到了,顺便问了她下个季度续租的事。
梁晚看完没有立马回消息, 而是黑了手机放回了包里。
她好累,好想睡上一个没人打扰的长觉,醒了之后再喝到肖何蓉做的莲藕排骨汤,该有多好。
梁晚搬出谢程里家的那天,谢程里主动送了她。
她其实只是想和他打声招呼,没想到他会请假送自己。
本来她当时就来得匆忙,东西没带多少,犯不上特意送她一趟。
女人提着行李箱,刚从电梯口出来,便在楼下看见了刚把车从车库开过来的谢程里。
两人之间,一时寡言。
最后还是谢程里先迈开了步子朝她走去,提过她手中的箱子,拿到了车上去,梁晚只能跟上。
“不是说不送我了么?”
车行驶中,她忽然开口一问,打破冷局。
“反悔了。不可以吗?”
男人淡淡说。
梁晚知道,镜子破裂的痕迹正在缓缓崩开,他们彼此都清楚。
她没再说话了,转头看向了车窗外不断变化的车景。
也不知道开了哪个转角口处,他冷不丁地问了她句:“官司怎么样?”
梁晚怔住,掌心也不禁紧了紧,却还是答了他的话:“判了五年。”
这个问题过后,两人默契似的好一阵不再多言了。
车内静谧,静谧到梁晚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个空间里,他每一分的存在。
“下个周同事结婚,有空一起……”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梁晚的手机铃声便不合时宜地响起。
是柳阿姨打来的,她赶紧接了起来。
自从黎之行去世之后,柳苏苏的精神状况就一直都不是很好,尤其是黎阿姨带着黎之行的骨灰回到澳洲之后,她整个人就像是抽了灵魂一样,一直恍恍惚惚的。
梁晚这些日子全忙到庭审上面去了,以为有柳叔柳姨看着她,不会出什么状况的。
但真没想到那个傻姑娘还是做出了蠢事。
不过柳姨说柳苏苏已经从充满煤气房间里被救了出来,送到了医院。
只是状况依旧不太好,旁人问她,她也不语不答,完全不配合。
大有还要寻死的念头。
柳叔和柳姨年纪大了,又只有她一个女儿,满脸泪痕地抱着她不肯撒手,只怕再一个没看住女儿就真没了。
“苏苏啊,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和你爸吗?我们老了,就你一个女儿,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没了,我和你爸该怎么办啊!”柳母哭得断肠,一声声地质问着她,锤着她的胸口。
柳父站在一旁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也是潸然泪下。
柳苏苏没有说话,双眸失神地看着病房里的通风窗户。
梁晚和谢程里踏进病房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梁晚盯着柳苏苏的模样看了好久,才出声:
“柳叔柳姨,你们先出去吧。我和她聊聊。”
柳父柳母知道她俩从小就关系好,父母的话不愿意的话,梁晚的话说不一定她能听进去。便小心起身打算离开,临了还不放心地看着闺女跟梁晚说道:
“晚晚,我们相信你,你帮我们老两口劝劝她……”
梁晚撑起笑,点了点头。
柳父柳母离开后,梁晚缓了好一阵,才抬起腿朝窗边走去。
窗外的落叶随着风飘进来,稀零零的两片落在地上。
女人弯身捡起,顺手半关上了敞开的窗户,“穿这么薄,怎么还将窗户打开,着凉了怎么办。”
说着,她转身去瞧病床上那此刻一副心死如灰的人,语气却是再也压抑不住了:“这儿楼层低,摔下去也摔不死你,顶多残废。”
“正巧谢程里也在这儿,他是专业的,要不我让他给你介绍,看能摔成个几级残废。”
似乎被她戳中了心事,柳苏苏的瞳孔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波动。
梁晚紧攥着手里的两片落叶,冷笑一声,“煤气不行,又打算跳楼。”
她的话语很冷,至少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和柳苏苏说话。
“跳楼不行,是不是打算动刀啊!”梁晚红着眼质问着。
就是做了太多年的朋友,梁晚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柳苏苏。
她是真的不想活了,不是在闹。
柳苏苏隐忍了许久的情绪,此时在这一刻终于爆发。
“是!我就是想死!我早就该死了!”
倏忽间,一杯水劈头盖脸地泼在了她脸上。
站在一旁的谢程里也没预料到梁晚会忽然如此动作。
水打湿了柳苏苏的脸蛋,头发湿乎乎地粘在脸上,水滴顺着往下掉,清醒的痛苦席卷着她全身,压迫着她所有的感知神经。
女人红血丝遍布的眼眶,再也积攒不住泪水:
“你说你们管我做什么啊!我这条命根本不值得救!好的坏的放我面前这么多年我都分不清!干嘛要救我啊!让我去死不行吗?”
“你就那么想死是吗?你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吧?来我告诉你!”
话语间,梁晚用力地拉开衣袖,扯下那方宽厚的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