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初六,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薨逝。
紫禁城一片缟素,举哀致祭,悲恸的情绪笼罩着整个京城。
四爷和四福晋、以及李氏、年若瑶需要带着几个年长的孩子去皇太后灵堂前磕头哭丧。
万岁爷的意思是停灵二十天,寒冷的冬日宗室大臣以及内命妇、外命妇要在灵堂前哭嚎半个多月,铁打的身子也难撑住。
幸好,万岁爷还没伤心昏了头,准大家跪一个时辰可以起身去偏殿里喝点姜茶暖暖身子,年纪小的孩子们跪半日就能领回去。
年若瑶搓了搓二格格的脸,五阿哥担心年幼的妹妹,跪在她前面故意往外支起胳膊给二格格挡风,托五阿哥的福,二格格跪了两个时辰也没觉得多冷。
大人和孩子们分开各跪各的,年若瑶估摸着时间快到了找准时机给斜后方的五阿哥使眼色,三个人差不多时间起身去偏殿喝姜汤。
偏殿里像他们这样担心孩子跪了半天撑不住,趁机偷偷碰个头的人家多的是,年若瑶混在其中并不起眼,她摸了摸五阿哥和二格格的手还算热乎,这才放下心来。
“弘昼,你带着福嘉出了宫门赶紧上车,春玉和闫驹诔瞪媳负昧松藕腿忍溃你们俩先凑合在路上吃一点,回去泡完热水澡再上床躺着。”
两个孩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这是他们第一次直面生离死别的痛楚,虽然孩子们的哀嚎远没有万岁爷和恒亲王真切,但是大人们的悲伤足够感染他们,五阿哥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二格格鬓角发丝都是湿的。
孩子们是可以走了,大人还得继续跪。
方才年若瑶起身时飞速扫了一圈,周围人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估计灵堂不远处的太监就是用来监视他们的。
嘱咐完后,亲眼看着两个孩子跟着宫人离开,年若瑶麻溜儿地回到原位跪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冷风往脸上呼呼地吹,根本不需要装,现在还跪着的人脸一个比一个白,看着都快随皇太后她老人家去了似的。
等到天黑从宫里离开回到东院,春玉和红泥已经打好了热水,泡在桶里半个时辰足足加了三次热水,年若瑶才觉得自己缓过劲儿来。
幸好提前让春玉给几人的衣裳里缝制了护膝,太厚的料子会凸显出来让人一眼就看出不对劲,最终改了几版做成普通厚度,大冬天跪在地上好歹能缓一缓酸疼劲。
听说二格格回来用过膳,泡完澡就累得睡着了,年若瑶心疼的不行,非得亲眼见到才能安心。
她穿好衣裳,又去东厢房坐了一会儿,看着二格格睡得香甜,交代了奶嬷嬷几句才回正屋。
回来后,又看了眼在悠车里睡熟的六阿哥。这孩子生下来后很少哭闹,安安静静乖得很。
上天垂怜,让这两个孩子来到自己身边,她会用尽所能护住福嘉和福宜健康长大。
年若瑶强撑着,用玉米和小麦粉调制成糊,均匀地抹在石板上,用火一烤就能结成一张纸薄而透明的糯米纸。
她又让红泥拿来剪刀,认真剪完一张小像后交给红泥,“过两天再用。”
最近天色阴沉灰暗,地面潮湿柔软,是下雪前的征兆。糯米纸遇水即化,等暴雪天来了再送给钮祜禄氏提提神。
年若瑶累了一天,刚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觉得身边床榻一沉,好像是四爷回来了。
四爷处理完前院的事情才往后边来,今天才是哭丧的第一天,宗室里就已经有几个身子弱的孩子病倒了。
二格格出生时只有五斤多,虽说现在越养越皮实,但是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孩子没养大之前变数太多,一场不起眼的风寒很有可能会带走看似健壮的小生命。
四爷轻手轻脚地去东厢房看二格格,检查门窗都关地严严实实,屋子里也暖烘烘地,悬起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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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李氏从宫里回来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立刻铺纸提笔写了封信让人给李家送过去。
三阿哥的差事没有找了,婚事也没有着落,也是她们母子俩倒霉,皇太后没了四爷得守孝一年,按照四爷谨慎的性格,三阿哥的婚事还得往后拖,甚至要向三年孝期看齐。
三年过去,三阿哥就十七了,虽说这个年龄娶妻的大有人在,但是李氏等不及了。
今天她在宫里见到不少外命妇,这些都是有爵位品阶的人家,从跪在皇太后灵前的次序就能看出身份高低。
她给李家写了一份名单,让他们按照这个去打听这些人家是否有适龄的女儿。
接下来的日子自己在宁寿宫总能和那些夫人混个脸熟,想攀雍亲王府这棵大树的人家肯定不会错过三阿哥,等到彼此都聊满意了,私底下说好让对方府上先派人给四爷隐晦提一提这件事。
这门亲事成了最好,不成也能让四爷知道三阿哥在外人眼里也是个香饽饽,再给三阿哥选福晋的时候怎么也得比之前主动来结亲的人家门槛高一些,不然让被拒绝的人家怎么想。
李氏坚信那句话,成家立业。三阿哥成婚后,四爷一定会给他安排差事,不然天天窝在府上岂不是让三阿哥的妻族看笑话。
三阿哥的福晋要早点定下来,这是他们母子俩破局的关键。
第59章
从前,四福晋顾忌李氏等人生育了阿哥,将来说不好谁的儿子就争气了,平日对她们并不严苛,一些无足轻重的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年李氏包括其他人往外传消息的途径四福晋了如指掌,自从三阿哥搬到前院频频出事后,她着重让人盯着西院的动静,那边有什么消息都会第一时间来通知自己。
现在,一封夹在暗盒里的信被采薇带回正院。
“奴才赶在苏公公后面到的,苏公公见到奴才就把信递过来了。”采薇道。
要让四爷知道正院对后院的监察是无漏洞的,但是又没有前院消息灵敏,于是采薇适时地落后苏培盛一步赶到地方。
“交给苏培盛处置吧。”李氏和三阿哥母子的前程已然没了,对自己的威胁几近于无。西院的那封信,四福晋看都没看一眼就让采薇送走。
大格格的死让她宣泄出积郁在心中多年的痛苦,以后她不会再露出软弱的那一面。四爷给足了自己面子,自己也不会让他失望。
给四爷的人让步,这方面她向来做的很好。
四福晋好像永远不会累一样,白天在皇太后的灵堂跪一整天,晚上回到正院还要处理府上的事务。
小事可以交由严嬷嬷和采薇等按照旧例处理,大的事情需要她亲自裁决。
等她处理完所有事情后,已经是后半夜了。
严嬷嬷从厨房端来一碗参汤,伺候完四福晋喝下后,蹲下身子给她揉膝盖,等忙活完这一切已是丑时。
年氏提醒过自己戴上护膝,她没同意。
自己在外不能出任何差错,和那么多妯娌跪在一起,一旦被人发现戴护膝肯定要用这事给四爷使绊子。
今儿八福晋郭络罗氏和九福晋的眼睛就差长在三福晋身上了,如此明目张胆丝毫不避讳地监视三福晋,希望能揪出她的错处,四福晋在旁边看着都打怵。
因为恒亲王的缘故,今天三福晋是妯娌里跪得时间最长的那个,哭得比五福晋还要悲伤。中途只起来一次去偏殿方便,姜汤也没来得及喝一口回来继续跪着。
三爷那边和自家福晋的态度如出一辙,五爷都被三爷的哭声唬得一愣一愣的。不出意外的话,夫妇俩这诚恳的态度要继续保持到这个月底。
白天在宫里哭,晚上回来浑身酸疼到龇牙咧嘴。
三福晋董鄂氏在三爷腰上肉最多的地方掐了一把,要不是因为他没管住底下的人,自己和几个孩子哪能遭那么大罪,还被八福晋和九福晋直勾勾地盯一天。
三爷自知理亏,陪着笑脸哄了三福晋几句,自从孟光祖出事后,他最近也没有心思往后院妾室那儿跑,每天都宿在正院陪着董鄂氏。
与妾室红袖添香,花前月下的神仙日子他也不惦记了,最近不止他一个人看出来,万岁爷的身子骨比前几年差远了。
皇太后一走,对万岁爷的打击可想而知,现在只是强撑着没有病倒罢了。
“再等等吧。”三爷道。
三福晋自然知道他说的等是什么意思,方才她只是发个牢骚,自古夫妇一体,只要三爷做了决定,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会跟着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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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若瑶照例随着众人一起哭丧,短短几天感觉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她和二格格都瘦了一圈,四爷和四福晋更甚。她们只需要跪在后面哭,四爷和四福晋除了哭还要兼顾周围的人,时刻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生怕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牵连到雍亲王府。
二格格在宫里跪了十来天后,四爷找了借口让二格格回府上‘养病’。四福晋担忧这样做太惹眼,若是有人添油加醋在万岁爷跟前说一说,将来万岁爷的抚蒙名单里一定有二格格。
年若瑶却没有任何顾虑,二格格今年才五岁,没几年她亲阿玛就要登基了,依照四爷现在护犊子的架势,到时候谁敢提把二格格送去蒙古的事?
海嬷嬷和春玉、红泥,几个人每天变着花样给二格格补身体,四爷时不时过来陪二格格用膳,几天后二格格是肉眼可见的胖了,年若瑶却一斤没长。
这段时间跪得她浑身难受,回到东院一点食欲都没有。从宫里回来的晚,进宫还要起的早,每天来来回回这样折腾,魂儿都丢了一半。
除了身体上的累,还有心灵折磨。
皇太后对她们而言就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她们摸不到碰不着,一点感情都没有,哭到最后完全就是干嚎。
真的哭麻了,年若瑶把上辈子最伤心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先从大学回忆到中学,接着是小学,好歹撑过了几天。
终于把今日的眼泪哭够量后,年若瑶起身去了偏殿,跪在地上的时间太久腿都抽筋了,到了偏殿后她赶紧找了个偏僻地方,倚在墙上嘴里斯哈斯哈倒吸凉气。
不一会儿就看到双目红肿的五阿哥,擦眼泪的袖口就没干过,衣角还挂着一滩不明黏糊糊的东西,估计是跪在外面时留下来的鼻涕。
年若瑶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弘昼这孩子哭得倒实在。
五阿哥的憨憨性格在这一刻发挥到了巅峰,他想到阿玛失去了皇玛嬷,皇玛法失去了皇额娘,不管代入阿玛还是皇玛法,都够他哭半天。
他注意到年额娘起身来了偏殿,他也抽噎着跟过来。进来后发现年额娘悲痛欲绝地蜷缩在角落里,表情十分痛苦却隐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
五阿哥有一瞬间地羞愧,自己在外面哭得那么悲伤,来到偏殿脑子里想的却是姜汤和能捂在怀里暖和一阵的手炉。
而年额娘,即便到了偏殿心中也不忘已经薨逝的皇太后,这孝心感天动地,让五阿哥心里倍受煎熬。
年若瑶刚想冲五阿哥招手把他喊过来,让他帮自己捏一下抽筋的腿,就见这孩子一阵风似的转身跑出去跪着了。
等到日暮西沉,耿氏才见到肿成核桃眼的五阿哥。
五阿哥天天一大早就要往宫里赶,每到傍晚都是肿着眼睛回来的,耿氏虽然心疼却也没说什么。她给五阿哥选了这样一条路,就注定了他的眼泪会比别人流的多,也更炽热真诚。
五阿哥过来给耿氏请个安,又回前院去了。
自己只是格格,位份太低,连给皇太后哭丧的资格都没有,自然没法照料五阿哥一二。幸好,年侧福晋也在宫里,得了空就能看看弘昼,让她放心不少。
“格格,刘格格又出门去找乌雅格格了。”等五阿哥走后,丫鬟才进来禀报。
耿氏一直记得自己院子里还有个一心争宠的刘格格,虽然当年没蹦Q起来,但是现在有了乌雅格格这个不知立场的人帮着,她不敢掉以轻心。
“记住她每次去找乌雅格格的时间,出了咱们北院的门就不必再跟了。”耿氏吩咐道。
乌雅氏是康熙五十二年进府的,这些年除了进府那天闹出了点动静,剩下时间都安静地可怕。
要是像十四爷府上是个庶女倒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自家这位乌雅氏是嫡女,估计她们家里早在德妃生下几位皇子的时候就已经谋划好了要培养家中女儿送给皇子这件事。
自己可以断定这个乌雅氏进府不是来吃白饭的,她到底图的是什么?
没有动静,说明图的不是现在,既然所图不是现在,那必是将来。
耿氏的心越来越沉。
从去年开始就有人开始巴结自己阿玛,他们耿家这样的门第哪里值得别人费尽心思结交。经过阿玛提点,耿氏才反应过来那些人这样做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弘昼。
朝堂上虽然支持三爷和八爷的人最多,但其中不乏也有看好四爷的人。如果四爷能继承大统,府里几位阿哥一跃变成皇子,耿家作为皇子外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在雍亲王府她们争得是侧福晋和世子之位,若是到了宫里,能争得就更多了。
一股凉意从耿氏脚底蔓延至胸口,乌雅氏一个女眷,竟然敢图那么远甚至虚无缥缈的将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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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因皇太后薨逝,众人都过得没滋没味。万岁爷亦病了许久,过完年才养好身体。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翰林院检讨朱天保上疏请复立皇二子胤i为太子,万岁爷大怒,自己因皇太后劳心伤神,病倒后这些人便忍不住了,是觉得自己没几年活头了才这样着急把胤i迎回来吗?
既然能跳出来一个朱天保,说明背后已经有数个‘朱天保’跃跃欲试。
罪无可恕,其心可诛!
万岁爷在汤泉行宫训斥朱天保不忠不孝,下令斩首以儆效尤。朝堂上党争的苗头自动熄灭,生怕这个时候被万岁爷逮住撒火。
恰逢雍亲王侧福晋的兄长年羹尧得到万岁爷夸赞,按照万岁爷的习惯,想重用谁先提前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夸几句,过段时间再把人给拔上来。
一时间,雍亲王府门前开始热闹起来。
四爷却把这些热闹拒之门外,年羹尧得到万岁爷重用,自己这边的砝码会越来越重,没必要像老八他们那样急于拉拢人,太显眼反招万岁爷猜忌。
尤其是皇太后薨逝后,万岁爷的脾气更加古怪,让人捉摸不透。上一秒还笑呵呵地说着话,下一秒就沉下脸来发脾气,把他们这群儿子折腾地大气都不敢喘。
康熙五十七年,准噶尔大汗策妄阿拉布坦从伊犁河谷出发进军西藏,攻占拉萨,杀掉了另一支和硕特汗部首领拉藏汗。
此时准噶尔已经占据了新疆、西藏,对周围的青海和蒙古造成了严重威胁。
三月,万岁爷决定对准噶尔出兵,命总督额伦特,侍卫色楞,内大臣策旺诺尔布等统领出征。
可惜清朝统帅轻视了准噶尔军队的战斗力,第一次交锋死伤惨重,四川提督康泰未能与额伦特等人会师,在途中被喇嘛诱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