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林揽住我,背着火光教人看不清神色,她微微低头在我耳畔冷冷道:“假传圣旨……朕只包庇一次。”
那一刻,我真觉得她是从天而降。
喝着酒忆起往事,冷不言感慨:“日居月诸,屡变星霜,当初那些少年意气,竟也成了序章。”
“对了,”苏辞放下酒杯,轻轻打了个酒嗝,“宋意过几日也要来上京,到时候大家再聚聚吧?”
我微微活动下手腕,言闻笑道:“好啊。”
谁也没想到,当初嚣张跋扈的小郡主会是最先成家的,还有了一对龙凤胎,粉雕玉琢,惹人喜爱。
我们一直聊到日薄西山,几瓶杯中物下肚,都有些许醉意。因明日还要当值,苏辞便拉着冷不言同我道别:“阿云,你有段时日没回上京了,好好玩玩,我有空再来找你。”
酒醉头晕,我支着脑袋含笑点头。眼看他俩要起身离开时,下意识地拉住苏辞的袖子。
苏辞以为我醉酒撒娇,笑着侧首柔声细语问道:“怎么了?”
“阿辞,”我说,“你们两个别再错过了。”
俩人俱是一愣。
回过神的冷不言轻握住苏辞的手,依旧是吊儿郎当的语气:“放心,冷大公子一生只执一人手,一世只与她白头。”
那就好。
当年太后强行赐婚,生生拆了这对有情人。如今往事尘埃落定,人自然是要向前走的。
年少情意,最是可贵。若他俩就此错过,倒成了我的意难平。
3
一人在院中呆坐了许久,等到酒醒得差不多时,我才开口:“你蹲在我家墙头作甚?若把你当刺客抓了,可别怪我不长眼。”
来人从墙上跃入院中,拍拍衣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墙头我又不是蹲不得。”
皎皎月光洒了她一身,洁白无瑕,是个十足的璧人。
我举起酒杯示意:“喝吗?”
宋青林扫了眼我的手腕,没有要接的意思。
老举着手酸,正欲放下,岂料下一刻她便突然上前伸手扣住了我手腕。
“你受伤的事还打算瞒多久?”
“我现在醉得厉害,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她挑眉没有接着询问,扣变成握,一把就将我拉起。
我浸着酒意真有些绵软,干脆下巴抵她肩头靠着。
一只手抚上了我的左肩:“是多刃的箭?”
这一问又让我想起了那日皮肉被刺破的声音:“跟羽衣卫的羽箭比还是差了点。”
隔着衣料摩挲伤口,她又问:“可还有余毒?”
她身上的味道好闻,让人分外安心,我转着手中的银戒,答非所问:“我的弓弦断了。”
“断了就不要了。”
“可我念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给你备了新的。”
“旧物不如新物,旧人也不如新人吗?”
“物和人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她拢拢我耳边的散发:“你于我年年如新,却也岁岁如故。”
我听得牙酸:“算了,咱们好好说话。”
“嗯。”
“嗯。”
她轻轻推一下我:“你别靠着我了。”
“可我没力气。”
“我背你。”
“好啊。”
她背着我,微微活动了下脚腕后,便轻轻一跃,越过我家高墙。
“大晚上的,陛下是要拐良家子吗?”
“风清月皎,夜景宜人,带美人花前月下去。”
我趴在她的背上昏昏欲睡:“就光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呢?”
“那东西虚妄,在下只讲究身体力行。”
“宋青林,”我眼皮直打架,“给你的银戒怎么还不戴?”
她好像说了句什么,可我困倦极了,没听清便沉沉进入梦乡……
宋青林用这招就不行了,言官怕是要死谏的。
故而太后一直拿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作借口,变着法子要宋青林点头选皇夫。
宋青林既来之则安之,选就选呗。这个高了,那个矮了,这个胖了,那个瘦了,这个太丑,那个太凶,还有个八字不符。
御史台的大人想说什么,但对上宋青林的无辜大眼又开不了口了。天子够听话了。
这时霍容杰钻了空子。
霍容杰过大寿,宋青林去贺他。他让自己的孙子在旁侍奉。
宋青林兴致高,饮了好些酒,渐露醉态。霍容杰便让丫鬟们带天子下去歇息醒酒。
我当时被宋青林支去拿东西,到霍府时没瞧见她人,心下生疑,悄悄溜进霍家后院。
入眼便瞧见一小院内站满了霍家护卫,内侍们更是谨慎垂头,不敢多看多听。
是个傻子也知道屋内要发生什么。
我不知为何,当即就火了,等反应过来,自己早拔出停云掀翻一众人,并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霍家小儿被我砍伤了手,被护卫七手八脚护着逃窜。我一吹口哨,隐在远处的暗卫闻声而来,动作整齐划一,刷刷亮出雪白铮亮的刀剑团团护住小院。
我重新将房门掩上,欲等宋青林清醒了再离开。她坐在床上,衣裳半露,是从未有过的诱惑,一手攀上我的肩,一手掰过我的头,暧昧的呼吸洒在我脸上:“我好热——”
唇红齿白,毫不设防。
我偏头欲推开她:“……等着,我给你找凉水擦擦。”
她不让走,握住我的手掌,覆在自己侧脸,脸颊在我掌心轻轻蹭着,闭眼满足道:“你就很凉快。”
跟只小猫似的,勾得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谁知我正走神,她已整个人压过来……
“陛……陛下。”
“皇……皇上?”
“宋……宋青林!”
她仍不依不饶。
我对她可不是柳下惠,哪能坐怀不乱。当即撞了下她手肘麻筋,趁她松手立刻滚下床退至门边,转身背对她,不由脱口而出:“都说叫你别蹭了,再蹭我也热了!”
说完,忍不住解开了颈边的第一颗扣子,深呼一口气,暗道好险。
“噗——”始作俑者在背后笑出声。
我愣了会,察觉不对,忙回首瞧她。
只见她目光清明得很,懒散靠在床边,饶有兴趣地抱胸盯着我,平素宛如淡淡琴乐的声音满是调侃:“世子,脚踏两只船啊……”
我:“……”
跟千年的狐狸还是不要玩聊斋。
霍府一事,霍容杰直接撇到自己孙子身上。说他对陛下情根深种,不能自拔,竟做出逾矩之事,不知好歹,是该重罚。
有够敷衍的,拿人当傻子耍。言官们为此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我也在里面拱了把火。
宋青林倒也没有过度追究,但至此,她表示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暴击,近几年不再选皇夫。
高,实在是高。
后来我有事回了趟北阳。我那批暗卫里有父亲的人,直接向他禀报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父亲知道我喜欢宋青林后,震惊大于痛心:“我还想着抱孙子呢!”
我一副爱谁谁的混不吝样,贱兮兮地答话:“好,明儿我在院里种株葫芦藤,日夜潜心灌溉,等将来结出七个葫芦娃,天天挂树上管你叫爷爷。”
父亲为此追了我半个跑马场,他马鞭在疾风里扬起,抽得我身下马儿嘶鸣不已:“等她哪天不要你了,可别在我坟头哭丧——”
我在疾风里肆意大笑,望着远处的天地恒长,朗声道:“哭什么?她要我,我是顾白云,她不要我,我还是顾白云!”
……
6
中秋之夜折腾了许久,回府后便径直去歇息了。一沾床榻,就沉沉进入梦乡。
我又做了那个梦,又回到了宫门之变那天。
我带着父亲和陈大帅给的兵,横刀立马于上京门前。
太后带着反贼站在城墙上,他们的兵还在往皇宫内涌,还有无数羽箭射向天子明堂。
他们没有退路了,就是要跟我耗。谁是忠,谁是奸,全在此战。
我无声拉紧缰绳,眼里尽是阴郁:“来人!”
“在!”
“给我沿着边城浇火油,有多少浇多少!机弩,投石车,长矛羽箭还有火铳,统统给我用上!不是想跟我鱼死网破吗?来啊!”
太后没想到我要烧城,猛地上前几步,头上珠钗晃个不停:“顾白云,你疯了!”
我冷嗤:“疯了?你们敢拿万箭伤我天子,我就敢烧你片甲不留。天子若去,我拉你们同下地狱!”
“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天规?”
我看着渐起的火势,寒声道:“你害明君,结奸佞,贪权势,陷忠臣,欺弱女,伤无辜。只顾明堂宝座,不管山河之危,只想世家钟鸣,不念百姓艰辛。桩桩件件,你跟我谈王法天规?两分学识,三分能耐,还想学武皇执政。王法天规?哪条王法天规让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我就问你,这政你还,还是不还?”
“你……你在质问哀家?你好大的胆子!”
“我好大的胆子?先帝信你,予你权柄,可你匡的哪门君,辅的哪门国?在这残害正统君王,扶持奸佞之子。放心,百年之后,万卷史书定有你大名!”
“好,好得很,哀家说不过你,顾白云,你看看这是谁?”她理理宫装,维持着雍容华贵的体面,示意随从将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抹蓝色身影便出现在高墙上。
我下意识夹紧马腹上前几步:“阿姐?你怎么在这?宋时景呢?他不是带你去了望州?”
有反贼狰狞一笑:“世子,你不常把这顾家养女当亲姐爱护吗?来,今日让大伙瞧瞧,她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可比得上咱九五之尊的陛下!”
“你敢伤她,我要你命——”
“哈哈哈哈,世子可别说大话,快选吧?是攻,还是退!否则我杀了她!”
正欲再开口阿姐却打断了我。
“阿云,”她摇摇头,柔声安抚着我,“阿云,你不能退,为了阿姐,也不要退。”
喉间有种快压抑不住的哭声,我唤她:“阿姐。”
“阿云,闭眼。”
“不要……求你。”
兵刃的银光映着她的脸,她冲我笑,一如往常那般温柔,而后用尽全部的力气推开挟持她的侍卫,纵身跃下城墙,衣袂翻飞,犹如一只蓝蝶。
“阿姐!”
我策马急奔,踩着马背一跃而起想要接住她,周遭吵闹沸反盈天,可我听不见,我只能听到我狂乱的心跳,我耳畔的疾风。
近一点,再近一点……
衣袂划过指尖,骨碎声刺痛耳膜,我颓然落地,不敢看那滩血,不敢抱那个人。
喉间有血腥味弥漫,我站在火光与厮杀中,绝望咆哮,失声哽咽……
整个梦都被血浸透了。
“王爷,王爷——”
我从梦中惊醒,望着床顶缓不过来,肩上的疼痛漫向四肢,连骨缝里都带着寒。良久,才哑声答应:“何事?”
“陛下来了,此刻在大厅。”丫鬟隔着垂帘恭敬回道。
半晌,我才迟钝地起身,汗湿透了衣裳,黏腻得很:“知道了,替我更衣吧。”
宋青林不要人在身侧伺候,独自静坐在大厅,看着面前那株枯梅盆栽,眼里不辨悲喜。
我在她身旁坐下,随意拨了下枯梅枝丫:“这梅阿娘生前爱护得紧,娇贵惯了,去年受了点风霜,竟然就枯了,没有一点傲霜斗雪的气魄。”
她抬眸看向我,微皱起眉:“你脸色欠佳,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这几日懒散爱赖床,这会儿还不怎么清醒。”说罢又调侃她,“陛下日理万机,哪能天天往臣这跑。”
“听说你今日启程?”她不动声色盯着我的手腕,像是要端详出朵花。
“嗯,”我懒懒靠在椅背,“我不能离开北阳太久。”
“嗯。”她淡淡回应。
“宋青林。”
“我在。”
“劳烦你继续替我照看呦呦,等我处理好一些事情,再来接她。若是……若是我太忙,没有来接她,就辛苦你,替我养着她,你把她教得很好。”
“……好。”
“顾白云。”
“嗯?”
“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你若想我,我就来,天涯海角,无远弗届。”
“你不能骗我。”
“我哪敢欺君呀?”
袁伯跨门进来,对我俩行礼:“王爷……可以启程了。”
“好,辛苦袁伯了。”我起身预备往外走,却被宋青林一把抓住手腕。
袁伯没有停留,默默退下了。
她太用力,抓得我手腕生疼,我笑:“大家都等着我呢。”
她抿紧唇线,静了许久,才道:“我想你了。”
“……”
“顾白云,我想你了。”
天子变成了流浪小猫,可怜死了。
不过稚气只在一瞬,她轻叹一声,就松开手腕起身拥住我:“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下巴抵在她肩上,我也叹了口气,我是叹宋青林像磨人的小妖精。
……
到城门口时,苏辞宋意都在。我翻身下马,接了她们手中的礼:“那多不好意思?”
宋意红着眼眶又要哭,我点了下她的眼角:“打住,我都不跟你抢陆疏朗了,怎么还哭?”
她呸了一口,完全不顾郡主仪态:“叫他来送你都不肯,以后别叫他哥了!”
“人家忙嘛,”我将礼递给身后人:“你要多体谅他,朝官不好当。”
苏辞鼻子吸吸气,故作轻松:“我成亲你回不回来?”
我替她开心:“哟,日子就定了?替我恭喜冷大公子,抱得美人归。”
苏辞跺脚:“我在问你回不回来!”
“回,肯定回,紧张什么?贺礼还能跑了不成。”
“这可是你说的,你若食言,我跑到北阳骂你!”
“那你可真虎,别把我北阳那些老光棍吓到了,更不想娶老婆了。”
我伸手左拥右抱了会,便又上马,拉住缰绳对她俩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山虽高,路虽远,顾小王爷有归期。珍重。”
马儿扬蹄,带起灰尘,秋风一吹,打个旋儿又落了下来,我忽然想起那年父亲送我来上京,离别时,在我身后笑着喊道:“尘归尘,土归土,小世子大胆地往前走!”
我当然要大胆地往前走,前路广阔,前程锦绣,何惧之有?
到郊外长亭,定睛一看,又有个人。
这回我懒得下马,冲他喊道:“就不能一口气送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