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不是属狗儿的,怎生啃起人来,比狗儿还难缠呢?
岑雪腹诽,手又往下一拨,雪峰耸踊,那夜情形倏地复苏,慢慢在脑海里拼接完整。有些场景,也并非是狼狗啃兔儿,都说兔儿急了也咬人,后面不可开交的时候,兔儿也是很费口舌的。
岑雪面皮一热,不敢细想,甩甩脑袋,便欲走去外间看一会儿书,平静心神,屏风后忽传来那人的求助。
“能否劳驾夫人送方帕子进来?”
岑雪脚步一顿,瞄盆架上挂着的巾帕一眼,猜测八成是那人有意落下,心里虽则不忿,但又不能晾着不管,拿了巾帕后,走进屏风里,哼道:“你故意的?”
“是啊。”危怀风承认,伸手来接,握住的却是岑雪的手。
他手掌有劲,布满水珠,往岑雪手腕一握,热腾腾的气息与压迫感袭来,岑雪不及反应,人已被他拉进怀里。
“哗”一声,水花四溅,岑雪挣扎着坐起来,很快便知道,原来热闹的地方不止是床头、窗前、案上,屏风后、浴桶里,有他的地方,就有的是“热闹”。
※
次日,岑府上房。
岑元柏静居养伤,这两日,行动已无大碍,但是气色瞧着仍是憔悴,人也像是郁郁寡欢,眉间总有展不开的心事。
听完雍州那边的事后,岑元柏开口:“自从你拿下雍州,殿下便一直被围困在那儿,夺位大业,半年多没有进展。如今庆王伏诛,正是他趁势而上,向盛京那位发起总攻的时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事不容耽误,明日便出发吧。”
岑雪从其口吻里听出急切:“爹爹也一起吗?”
“自然。”岑元柏应道。
危怀风看岑雪一眼,明白她的顾虑,提议道:“爹身体未及痊愈,从丹阳赶往雍州,舟车劳顿,不利于您的康复。殿下那边,有我与小雪团赶去便好,您先留在府里多将养些时日,待康复后,我再派人接您过来。”
“徐正则在江州败成这样,回去没被严惩,反而能接下冯涛的位置,你以为靠的是什么?”岑元柏反诘,疲累的眼神里不藏犀利,“他的手段,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人是我教养出来的,如何应对,我比你们懂。”
两人默然。
岑元柏为教养徐正则,倾尽所有,可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锻造出来的会是一把捅向自己的刀。
岑雪如鲠在喉,几次想提起徐家旧案,顾虑于措辞,再三搁置,最后实在忍不住,干脆敞开来问:“爹爹,徐家因您而被灭门一事,是真的吗?”
岑元柏面色沉静,良久道:“是。”
岑雪心口收缩,痛意刺骨:“那师兄恨你、怨你,很早便开始在暗中谋划要报复你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岑雪震惊。
“那次赶往明州城接你,他手臂有伤,被我所觉。你后来告诉我,率领那一批饕餮暗卫的头领被箭射中左臂,我想了想,便猜出是他了。”
岑雪恍然,难怪后来北伐,岑元柏不让徐正则跟着赶往前线,后来他被王懋算计,派人处理,考虑的人选也不是徐正则,而是岑旭。
可是,既然那时候便已知晓徐正则有问题,他为何不拆穿呢?
“爹爹若是早些揭开他的真面目,我们也不至于被杀得措手不及,让你在江州大牢里受尽折磨。”岑雪回想他从大牢里出来的惨状,心有余悸,难以平复,“您为何要瞒着呀?”
“因为他最恨的人不是我,是庆王。”
岑雪颦眉。
岑元柏道:“当年他游学回来,便开始埋伏在岑家,为梁王做事。他若是想杀我,有的是机会下手,蛰伏多年,不过是因为庆王仍在。他与怀风一样,肩负家仇,与庆王不共戴天,我若是拆穿他,他便没有机会再向庆王动手了。”
两人愕然。
“所以,爹情愿以身作饵,养虎杀贼?”危怀风沉声。
若非是岑元柏放任徐正则,他决然没有机会联合云桑给庆王下蛊,接着搅得庆王府里鸡飞狗窜,最终覆亡。
“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这是顶高明的手段,与诱杀王懋那一计不分伯仲。可是,这一次他所冒的风险也太大了。
“日后若有类似情况,还望爹能如实相告,莫要只身赴险。也莫要忘了……”危怀风微微一顿,看向身旁人,“您说过,在这世上,您才是第一爱小雪团之人。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承受?”
岑元柏略窘,本来是打压他的一句话,竟被他掂来岑雪面前讲,也不给他这老脸几分薄面。
错开岑雪讶然的视线,岑元柏闷声:“不是有你?这头衔,你当初不是要与我争来着?”
那时候,危怀风向他承诺必会对岑雪尽心呵护,做世上第一爱她之人。他那时候想是看不惯他,仍然不愿意接受他要娶岑雪的事实,唇一开便怼——我没死,你成不了世上第一爱她之人。
他自然不敢再多言,哪里有争过?那不是盼着他早走?
“爹说笑了,女婿岂敢?”危怀风笑道。
岑元柏见他笑,眉轩目朗的,一派坦荡意气,胸口也豁然开朗,像是云翳被疾风一卷,漏了天日。
难怪岑雪这丫头能看上这厮啊。
岑元柏想着,唇微动,也跟着笑了。
※
从丹阳城赶往雍州最快也要半个月的行程,岑元柏有伤在身,不宜劳累,为免耽误雍州战事,次日一早,危怀风便开始吩咐金鳞安排车马。
岑家人前来相送,岑旭领着一众弟妹,杵在寒风里含泪送别。岑昊不舍危怀风,听说这一走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摒丢腼腆,壮着胆拉住危怀风的衣袖,话没说成,眼眶被豆大的泪珠吞没。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危怀风提醒。
岑昊咬唇,猛吸一口气,憋回泪水。
危怀风被他逗笑,伸手揉他脑袋:“多吃点饭,等长高了,教你练剑。”
“嗯!”岑昊用力答应。
“下次再有人说你姐夫又黑又凶,上去便先揍一拳,不用讲理。”
“嗯!”岑昊更用力,不迭点头。
马车前,岑雪、岑茵两姐妹执手话别。岑雪替岑茵拭走眼泪,安慰道:“莫哭了,我走以后,你便是家里的长姐,若是发生什么事,你要能与大哥一起担下来,不能因为自己是女儿家,便只想着等人来救助。你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知道吗?”
岑茵噙泪点头:“嗯,阿姐放心,你走以后,我会孝敬祖母,帮衬母亲、叔母,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的。若是有大事发生,我也会全力以赴,不做胆小鬼。”
岑雪失笑,又与她说了会儿话,看危怀风已走来,便拍拍她的手道:“我走了。”
“嗯!”
岑茵头一点,眼泪又差点洒下。
金鳞默默站在一旁,待危怀风扶着岑雪登车后,走上前来,把一物交进岑茵手里。
岑茵正缓着想哭的情绪,冷不丁手里多了一把沉甸甸、冷冰冰的匕首,吓一大跳。
“若有意外,可凭此防身。”
金鳞开口,这还是岑茵第一次听他对自己说话,声线一如平日,毫无起伏,配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更瘆人了。
“你……”
金鳞掉头,走向前方,翻身上马。
岑茵捧着那一把匕首呆在原地。
第145章 瘟疫 (一)
腊月, 雍州。
北地天寒,城里已落过一次雪,屋檐墙头皆是白皑皑的, 枝杪被风一吹, 积雪簌簌落下。
王玠坐在书房里处理政务, 顾文安搓手哈气走进来, 看见他一身水墨绿交领夹袄, 急得跺脚:“哎唷, 殿下, 外面都冷成什么样了,您还穿成这样,狐裘不披一件,炭火也不放一盆!啧, 底下人是怎么伺候您的?”
侯立在房里的一名小厮缩起脖颈,王玠的头从堆积如山的公牍里抬起来,道:“我不冷。”
顾文安不管, 三两下脱掉自己的对襟大袖氅衣,披在王玠肩上,退至一旁, 接着搓手。
王玠往氅衣布料上摸了摸:“你这也不暖和啊。”
“……”顾文安叹气,“是啊, 可城里物资紧张,这已是我最能御寒的一件衣物了。殿下分明有件价格不菲的狐裘,若是不用上,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王玠想想也是, 便叫小厮去取那件狐裘来。少顷,小厮取来裘衣, 乃是一件用白狐皮做成的大氅,领口一圈漂亮的白绒毛。
王玠吩咐小厮:“给顾大人披上。”
顾文安一愣,摆手后退:“使不得使不得,殿下莫要折煞我。”
王玠无奈,脱下他那件氅衣扔回去,让小厮把狐裘拿来,自行披上。
顾文安“劝谏”成功,穿回氅衣,心满意足:“殿下,身体是成事的本钱,不能大意。近来风寒盛行,军营里染病的将士一个接一个,今日一早,严将军也开始头疼发热了。您如今是大家的主心骨,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严峪也病了?”王玠蹙眉。
“是啊。”顾文安一脸愁苦,说起今日一早去找严峪商量军务,结果被告知人已病倒,正躺在床上发着高热。
说来也是怪,严峪一介武将,平日里那么身强体壮的人,病起来竟像山塌似的,“轰”一下便倒了。
“可请过大夫了?”王玠问。
“请了,今日我去时,大夫正在诊脉。我没敢多叨扰,便先出来了。”
“军所里的那些将士,也都有大夫诊治吗?”
“有的,都有军医在照看,殿下不必操心。”
王玠点头,可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大安稳。岐州一战碰壁后,严峪退回雍州,士气一直不振,眼下受寒染病,估计更郁结于胸。如今,岐州、荆州由那名叫徐正则的谋士坐镇,听说那人惯会插圈弄套,趁人以危,但愿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发生什么变故,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念及此,王玠问道:“怀风何日能到?”
“昨日刚有信来,说是再有两天便能赶到了,一块赶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危夫人,以及岑家父女,也就是他的岳父与新婚夫人。”顾文安答完,脸上焕发笑意。危、岑两家联姻,相当于为王玠多增加一份获胜的筹码。
王玠自然也欣慰,当初若是没有岑元柏提前倒戈,苦心筹谋,以身布局,他也断然没有办法收下江州。
再说危夫人,那样传奇的一位人物,他早便想一瞻风采,这次能够相见,委实三生有幸。
“准备筵席,待他们来后,务必盛情款待。”
“是。”
顾文安应下,接着汇报公务,待得答复后,领命离开。
王玠放下手里的笔,憧憬几日后重聚的情形,会心一笑。
却不想,次日晌午,官署里忽然人心惶惶,众人交头接耳,也不知是在窃窃私语什么。王玠唤来小厮询问,小厮惶恐答道:“殿下,听说昨日军所里又病倒了一大批人,今日该来给严将军复诊的那名大夫也告了假,好像是也染了风寒,发起高热了。”
王玠皱眉,若有所思,倏地从书案后起身,招呼小厮:“取我的药箱来。”
“是。”
小厮折回橱柜前收拾药箱,匆匆跟上。
主仆两人一径前往严峪的住处,房外已候着不少人,有的是照顾其起居的奴仆,有的是来探望的将领。见着王玠,众人齐齐行礼。王玠收住脚步,听着房屋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眉间阴翳更重。
推开房门后,王玠从小厮手里拿走药箱,严肃交代:“你等在此处,不要进来。若没我应允,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是……”小厮被他的表情所吓,呆呆守在门外。
王玠进屋后,看见有一名侍女在床前,正在忙碌,见王玠进来,赶紧行礼。王玠站在外间,先道:“这些天来,都是你在照顾严将军?”
“是。”侍女应着,握拳抵住口鼻,也低咳起来。
王玠心头一沉,放下药箱,从里面拿出一张方巾蒙在口鼻前,接着取出些苍术,放进炭盆里焚烧,待烟雾升腾起来,方走去床前为严峪看诊。
严峪躺在床上,满面潮红,人已烧得不省人事,然而又冷汗涔涔,身体发抖。王玠把完脉,掰开其嘴唇检查,接着看向侍女:“手伸来。”
侍女一怔,伸出手。
王玠为她诊脉,声音愈沉:“你除咳嗽以外,可有其他不适?”
侍女答道:“前几日都没什么不适,就是今日醒来后,开始干咳,身上也有些酸痛。”
王玠放开她,面色越发凝重。侍女忐忑道:“殿下,将军患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何发作起来这样厉害?”
王玠不能断定,可是根据目前的症状来看,已是八九不离十。他先告知侍女:“稍后你先回房休息,切记不要接触旁人,每日三餐,叫府里人送至你房外。若有不适,记得就诊。”
说完,王玠收拾药箱,走去房门口,深吸一气,推开房门。外面众人齐刷刷看来,便欲上前,被王玠喝止:“所有来探望过严将军的人,先在府里住下,单人单间,不得擅自离开。”
众人呆怔。
王玠接着吩咐一名将领:“派人赶往军所,统计所有患病的将士,单独分派住所给他们,务必做好隔离。”
“殿下,这是……”
“这是瘟疫。”
王玠话声落地,平地惊雷,众人怛然失色。
※
雍州城下,行人寥落,金鳞给守城侍卫看过令牌,领着车队走进城里,却见四处冷清,各家各户门窗紧闭,大街上甚少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