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成行至罗汉床,将她放下,转回身一张清俊的脸早就板得硬邦邦的,“是因为我爹,你才这么说。”
冯老爷说只有他娶了柳若嵋,才应允他纳青娥为妾。冯俊成当时冷脸没有回应,是为拒绝。
青娥摇摇头,“你是冯家嫡长,不可能不娶正头太太。早晚都是要娶的,柳小姐就很好。我和柳小姐还合点眼缘,多少也算老熟人了。”
冯俊成大为不解,“这是何意?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回绝我爹,叫你误会?我只想与你一人相守,怎可能娶她纳你?”
“你想…你也只是想罢了……”青娥抬手抚上他面庞,他的眼睛在黑漆漆只有月光照亮的房里格外清澈,“我可告诉你,在你家这种高门大院做活的下人最有眼色,不会无端教你庶弟说那些话,肯定是他们觉得你和你爹不是一条心,才这么说的。你不要忤逆他了。”
“冯俊成勾勾她下巴,“你担心我爹不将冯家家业传给我?”
“那是你应得的。”
“倒也未必,只因为我是嫡子,便理应继承家业?若我不愿继承呢?况且我弟弟益儿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怪话!”
冯俊成苦笑了笑,“这便怪了?我才要道一声怪,好像从我降生,就总有人这样说我,可我何处古怪?我不过是想过我想过的日子,爱我想爱的人……”
青娥楞柯柯将他望着,屋内昏暗,因此万物都有了隐匿的形状,青娥瞧见了许多不曾瞧见的奇景,那里头有一幕便是她跃过森严的贵贱之分,与他矗立高堂,一身红装。
她好喜欢那景象,喜从中来,眼中满是期冀。
她回神,见他笑得从容自在。冯俊成背对她蹲身,示意她趴到他后背,再背她走一段。
青娥扒住他肩,听着迫不及待,“你不想娶别人?可那些男人,都是三妻四妾。”
冯俊成偏脸朝她笑,“他们三妻四妾,我只背得动你一个。”
第48章
虽说搬进了凤来阁, 青娥却只得住在偏屋。那正房不是她的地方。
这是规矩,青娥不可能坏这规矩,因此昨夜里她在正房待着, 真像做贼。太太身边的婆子来请冯俊成到房里小叙, 隔着门, 气都喘不匀了。
冯俊成随那婆子往董夫人那儿去,青娥不急着走, 先在他房里走来走去地瞧, 他房里很是宽敞,有前后两进,前头是起居室, 后头摆着极高大的一张架子床, 简直睡得下三四个人。
那床身雕梁画栋, 镂刻琼台, 雕刻无数精致楼阁, 青娥细瞧,发现就连那“房子”大门外的石狮子口里, 都含着一颗不过指甲大小的木球。
“姑娘。”
青娥正转动那小球, 闻声陡然回首,见岫云垂手站在镂花红木屏风的边上, 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
“岫云。”
“按府里规矩,你也要叫我岫云姑娘,你在这院里伺候,不同于小丫头子, 但也不是主子。”
“岫云姑娘说的是。”
青娥与岫云没什么话讲, 讪笑着走出去,心知她大约一直将自己背影瞧着, 因此将后脊绷得极挺,转出门,倏地垮下脸来。
一个大丫鬟,比主子还能摆谱,不过是在冯俊成屋里走一圈,就想着给她下马威了。
她晓得,宅门里的贴身丫鬟要是走运,能抬做妾,这岫云显见运气不好,因此眼红她的“好运道”。
青娥哼了哼,才得了少爷的承诺,正恨不得长根猫尾巴,趾高气昂地竖着。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偏屋里,茹茹坐在床榻上经由丫鬟婆子擦身,她刚被哄着洗了个澡,坐在床上见青娥回来,脸上的胆怯才总算消失。
“…我要青娥给我擦……都是青娥给我擦的。”
婆子与她笑,“姐儿听话,我们来伺候姐儿更衣,就让你娘歇歇。”说罢,又上前来与青娥道:“不劳烦姑娘,照顾家里的哥儿姐儿都是我们分内的事,小孩子认生,我惯常照顾孩子,要不了几天就和姐儿熟络了。姑娘可以叫我一声施妈妈,那丫鬟是红燕,往后我们两个就都在这偏屋里伺候。”
青娥偏首去瞧红燕,那是个圆脸盘的憨实姑娘,青娥笑一笑,提裙在塌上坐下,道了声好。
她拍拍身下软褥,和茹茹遥遥相望着做个鬼脸,逗她发笑。施妈妈要带茹茹到耳房里睡觉,这也是府里的规矩,小孩子夜里不由娘带。除非爷们已在别处歇下,否则妻子媵妾都该为他留门。
青娥却以茹茹怕生为由,与她一张床睡。她叫那岫云盯得发毛,因此心里也有把算盘。
在冯府,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树大招风,还是和冯俊成回避些的好。
翌日青娥带着茹茹往董夫人屋里请安,董夫人果真不知从何处晓得了她昨夜里关起门,将冯俊成“拒之门外”的事,因此见了她笑脸相迎,夸她懂事。
青娥恭恭敬敬给董夫人奉茶,眼底亮晶晶只有殷切,“阖府上下都在为他的倔脾气发愁,少爷青睐我,我更不能任性一味顺应他的意思,不体谅您和老爷的难处。”
她来之前就想好了,要想风平浪静熬过这一阵,话只拣好听的说。左右她说不上话,站在冯俊成的一边,也只能给他招去责骂。
董夫人小小愕然,“你倒一点就透,我还想着怎么和你说,叫你在内也帮衬着点。先定下了婚事,再考虑纳妾,不能乱了主次。”
“我明白。”青娥点点下巴,拿出自己最小家子气的笑容,“太太,您和老爷都是为了少爷好,我也该为他好。”
董夫人心满意足接过茶盏,将青娥扫量,呷一口茶。她朝茹茹招招手,妆容精致的脸上,绽出个叫小孩子有些畏惧的笑脸,“小乖乖,来,上我这儿来。”
见茹茹挨着青娥一动不动,她又拿起块佐茶的豆粉糕,“来,过来才有糕吃。”
青娥垫在茹茹身后的手轻拍了拍,茹茹举目瞧了青娥一眼,这才伸手去接,“…谢谢太太。”
她察言观色,跟着青娥叫人。董夫人留着长指甲的手在茹茹小脸蛋上碰一碰,“小乖乖改口叫我奶奶才是,我是奶奶,奶,奶。”
董夫人躬身越凑越近,吓得茹茹简直想跑。
青娥将她揽着,轻声道:“茹茹,叫奶奶。”
“……奶奶。”
“嗳!好孩子。奶奶屋里有几匹好料子,都送去给你做新衣裳。”
“茹茹,说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
“真乖。”董夫人将那碟糕点都交到施妈妈手上,“去,带姐儿到外边吃,我和青娥另有几句话讲。”
茹茹不大愿意,但她也有些喜欢给她梳漂亮头发的施妈妈,再加青娥又推推她,她只好坚强地吃着嘴里甜甜的糕,跟施妈妈走出去。
等茹茹走出去,董夫人掸掸膝头衣褶,“我记得,五年前为着姑爷,我们就碰过面了,虽不知道那时你和俊成到了何种地步,又如何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但既然时过境迁,我也懒得揪着过去的事来诘问你。”
此言一出,青娥往前坐了坐,晓得这是要开始正经盘查了。
董夫人挑眉瞧着她,“只有一点要弄清楚。你先头到底是姑娘,还是人妇?还有你之前那个男人。”董夫人皱起眉,“我可听说是个流氓混子,他能回来找俊成麻烦不能?”
“不能。”青娥答得快,可那第一个问题,她着实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认识冯俊成前,她算姑娘还是人妇?她自己也不知道清白的界限在哪,只好摇了摇头,“太太放心,他不会来找麻烦的。”
见她只答半句,董夫人若有所思,笑了笑,“那就好。对了,昨夜里老爷还跟我说起你在钱塘那桩案子,巧是真巧,就叫你们这么重遇了,只是那案子听着可有些非同小可,青娥,我问你,你告秦家小儿子欺辱你,他可曾真的得手?”
“没有。太太,我是清白的。”
董夫人扬唇挤出个不大真切的笑,“你放心,茹茹是俊成的女儿,我瞧得出来。你先头那未婚丈夫,我见过,小眼睛方脸盘,茹茹不会是他的。”
“是…”青娥应和着笑笑,心知说到头,董夫人也未必相信她的清白。
过了会儿,白姨娘领着益哥儿来了,益哥儿脑门起了个包,挨过训斥,全程跟个得了鸡瘟的老母鸡似的缩脖站着,偶尔四下看看,是在找茹茹。
“你也来了,正好,我正想说定个日子,在祠堂给小乖乖上族谱。”董夫人叫人给白姨娘看座,“得先让俊成给女儿起个名,再定个字辈,往后凡妾室生的女孩儿就都得跟着叫了。”
董夫人说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事,绝不是为了刺激青娥,可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必然蜇人,好在青娥也习惯了,脸孔带笑,牵得嘴角发麻。
抬眼见白姨娘朝她微笑,流露淡淡温柔,可见习以为常。
等牵了茹茹告退,青娥走在阴凉石径,看茹茹跑在前头撅屁股捡蝉蜕。
回顾起适才董夫人的问话,青娥忽然察觉一丝古怪。董夫人说,冯老爷与她说起过钱塘的案子,这没什么,可那当中细节又是谁和冯老爷说的?
怎么就连秦孝麟是秦家小儿子他都知道?
莫说江宁钱塘都不在一个府,此前也从未听冯俊成说起冯家与秦家有任何渊源,冯老爷上哪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消息?
青娥越想越觉得不对,回去将这些对冯俊成讲,他听后也蹙眉,“我爹没有对我问起过这桩案子。”
“我知道。”青娥用力点点脑袋,荡下一缕碎发,“你也才回来两天,他都不肯见你,上哪去知道这些消息。”
冯俊成沉吟片刻,不免想到了先头徐同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整件案子坠进个谜团,忽然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起来。
他担心青娥胡思乱想,勾过她碎发到耳后,“别担心,没准是徐大人回到应天府后,书信过他,细说了案子。”
青娥稍稍放下心,点点头,道了声有理。
可冯俊成说出这话自己都是不信的,徐同离开江宁时有多震怒,要他回去后联络过江宁冯家,哪还轮得到自己回家拒婚,家里早派人送信到钱塘质问。
“好端端的,我娘怎会提起秦孝麟?”
青娥只笑了笑,叹口气,起身走到塌上侧卧,摇摇头没有作答。
冯俊成跟着起身,在她床边坐下,“茹茹呢?怎么不见茹茹?”
说起茹茹,青娥绽出个甜滋滋的笑,梨涡成了个蜜涡,“在院里捡了一上午小石头,后来你弟弟又去找她玩,本来累得都要午睡了,施妈妈说小狗身上脏,要给花将军洗澡,她哪还睡得着?非要在边上搬个杌子看。”
“小孩子就是有精神。茹茹和她叔叔这就又能一起玩了?”
“小孩子嘛。”
冯俊成也会心一笑,托起青娥腮畔,拇指轻蹭那枚小巧的“蜜涡”,茹茹不累,青娥却是累了,挨着他手掌闭上眼睛,又叹了声。
“怎么了?”
她睁开眼,委屈地瞧着他,这才要作答,“你都不知道今天早上我见你娘有多怵,好在那些问题也只会问我一次,要多来几次,我肯定丢下你跑。”
冯俊成真切颦眉,“她问你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过,又问我有没有被秦孝麟得手。”
冯俊成瞧她懒懒倚靠在枕上,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眼皮也不稀得抬一抬,可她已骗不了他,她心里委屈。
那种委屈已丧失了原有的威力,不再是天塌下来般招架不住的伤感,它已根深蒂固,无处不在,反而如同阴雨天墙根下的水渍,一点点沿砖缝从外边渗透进来,可以承受,但阴冷刺骨,铜墙铁壁都不能抵挡。
“你是怎么答的?”
“照实答的。”
青娥两条胳膊叫冯俊成拽着拉拔起来,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软趴趴地被“钓”进他结实怀里。
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瓮声瓮气,“等茹茹给老祖宗磕过头,上了族谱,我就带你们走。你这几天忍不了就找我出气,他们都是走过半辈子的人,有些事根深蒂固。只能违抗,改变不了。”
“我知道,说话的本事不用你教,我都是顺着你娘说的。”
青娥背靠他胸膛,仰着脸瞧他,心道有些人的面孔怎么这么会长,从下往上看也这么招她喜欢,忍不住伸手摸一摸,捏一捏。
“好哥哥,其实莫说改变,我都不想你反抗什么,就怕你家里气急了,拿我开刀。”
“你叫我什么?”
夏日里相拥,没一会儿就得出汗,她又软绵绵,热乎乎的,冯俊成听罢只觉浑身筋肉发紧,血管直蹦,气都上不顺了。
“好哥哥…”青娥费劲转身,见他又因自己几句话烧红了耳朵,笑话他,“你喜欢我这么叫你,你肯定喜欢。”
冯俊成晚青娥一年降生在世,要不晚这一年,这么叫他还少了许多兴味。
他答得也诚实,只是有些喑哑,“喜欢,但不能总叫,叫得多了,就习惯了。”
青娥嗔他,“你是懂享受的!”
两张嘴皮刚挨上,没等渡舌头,门外“啪嗒啪嗒”闯进来个脚步,二人着急忙慌连忙分开,一个背手踱步,一个躺下忍笑。
茹茹抱着洗干净的花将军进来献宝,“青娥你看,花将军是黄白花的小狗,不是黄灰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