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成也笑,“好意心领,请柬定有你一份。”
待送走江之衡,冯俊成在院里望了会儿疏散的云,听屋里静悄悄的,就想去看看她们在做什么,踱进偏屋,只见青娥靠在床帏里,雪白的胳膊也像一片轻薄的云,环绕着熟睡的茹茹。
她刚将孩子哄睡,手里打着小团扇,脖颈侧着,歪歪斜斜倚靠软枕,眼睫轻颤,将闭未闭,正打着瞌睡。
冯俊成对上前来唱喏的红燕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缓步朝架子床走过去,即便走得够轻够缓,也还是赶走了青娥的瞌睡。
见她半幽怨半朦胧地望向自己,冯俊成忍不住发笑,俯身在她发顶落下一吻,轻声道:“你睡。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向爹娘辞行,明日一起吃过饭,我们就动身。”
青娥轻柔“嗯”了一声,算作应答,闭上眼去够他的唇,却只轻轻碰了碰,害怕惊动茹茹,也害怕惊动那些暗处蛰伏的不安。
她呢喃,“少爷,这是你第二次带我离开…”
万宁山上,天高气清晴空万里。
柳家人前两日因闹事被寺里和尚挡在山门外,这日学乖了,派人去应天府请来柳若嵋的舅妈,让她进去劝人下山。
听是舅妈来了,柳若嵋便松口请人进门,她一身素缟,穿得比孝期还清淡,她舅妈多少心疼,在旁替她将冯俊成一顿臭骂。
柳若嵋却不爱听,轻声道:“舅妈,这里是佛门清净地,怎可以对佛祖出言不逊……”
“我这就是骂给佛祖听呢,要是善恶终有报,他冯家就该付出代价!我听说他那李氏早就接进府里去了,还想等着先娶了你再纳她为妾呢!好大的脸哇,真叫长见识了。”
“李氏?”
“对呀,那孩子的娘姓李。”
柳若嵋木然搁下手上念珠,“她可是叫…李青娥?”
“嗳!对,就是叫李青娥,嘶,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像是听你舅舅说起过。”
“……舅舅专程到钱塘办过她的案子。”
“是她呀?”她舅妈皱起眉毛,“他们就是因为这桩案子眉来眼去勾搭上的?可那孩子四岁,总不能不是冯家的吧?”
柳若嵋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殊不知蓦地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叫她掉下泪来,“五年前她就在冯家巷口沽酒,原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被蒙在鼓里……”
“谁?”她舅妈听到这里,人都有些呆愣,“她?你说李氏?这,这也欺人太甚了!”
柳若嵋抽噎了一阵,强逼着自镇静下来,“舅妈,谢谢你今日来看我,这事便这么过去吧,谁也别再提了。他是该拒婚,我也不想嫁他。”
她舅妈却不服气,“你这丫头,怎么主意变得这么快,冯家又不是不看重你,你何必跑到这山上的庙里来,你以为你这就清净了?你这只是给了别人清净!”
柳若嵋擦干眼泪摇摇头,重新拾起那串念珠,杂乱地拨动着,“舅妈还不明白吗?我之所以躲到这山上来,根本不是因为任何一个外人……”
“不是因为外人?”
她舅妈叹口气,也晓得在徐夫人过世后,她在家里的处境,“好了好了,我见你囫囵个的在这儿也就放心了,可以回应天府和你舅舅交差了,他可放心不下你,要不是临时有事被绊住了脚,他本想和我一起来。话又说回来,若嵋,你要是想,就搬到应天府来,莫说婚事,往后你的事,都有舅舅给你做主。”
柳若嵋不想下山,只道谢,“谢谢舅妈,还请替我问舅舅安康。”
她起身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矗立着个身着缁衣的僧人,背对房门而立。
“小师父,我们讲完话了,有劳你为我舅妈带路。”
那缁衣僧人转过身来,是个白净文气的小和尚,法名空慧,话不多,平日给柳若嵋送送饭挑挑水,这会儿与她行了个佛门礼,领了她舅妈离开。
柳老爷见柳若嵋没跟着出来,心里气急,又要闯进去,却被空慧扬手拦下。
她舅妈叹口气,“她想在这儿住几天就让她住吧,过段日子我再来一趟,接她到应天府去待一阵子,也叫她舅舅帮着相看人家,你放心,定然不会找比冯家那个差的。”
这么一听倒也不赖。柳老爷假做思虑,答应下来,送了她舅妈下山。
回到徐府已然入夜,徐同还在书房点灯熬油,她便敲门进去,将今日山上之事都说给了她舅舅听。
徐同起初还只是冷嗤几声,对柳家那几个厚此薄彼的无甚好脸色,听到最后,说起冯俊成接回家的那个女子。
徐同陡然搁下毛笔,“你说她是那个钱塘李氏女?”
“是啊,就是她。你说巧不巧,那女子早前就在冯家门口开酒铺,那时候便和冯俊成有了孩子,今年都四岁了!得亏那案子后来是你去监审的,否则冯俊成就要落个徇私枉法的罪责了。”她想想不对,“真叫歪打正着!你当时不答应去帮秦家就好了!就该叫他获罪!”
“嗳,老爷,怎么冯俊成他爹会想到请你去钱塘办那案子?难不成冯家早就盘算着要让冯俊成对那案子避嫌?”
徐同目光沉沉,半晌没有回应。
“老爷,你说句话呀!”
徐同一言不发,翻动书桌杂物,扯出一封信纸,是几个月前冯老爷寄来,请他去钱塘替秦孝麟翻案的信。
“不,他请我去钱塘,应当不是为了他儿子。”他执笔皱起眉,“你先出去,我给秦家写一封信。”
第53章
冯家上下也都知道冯俊成此行只算得上忙里偷闲, 抽空回家省亲,若非为茹茹认祖归宗,他只怕根本不愿在江宁耽误多日行程。
这晚为冯俊成在花厅摆了践行酒, 冯老爷板着脸, 训也训过, 还在为和柳家闹僵的亲事与他甩脸。但也叮嘱他回顺天府后行事不要鲁莽,说他现在说话办事越来越不顾后果, 早晚要因此栽个跟头, 届时他就知道利害了。
到底是独子,不听从安排也是他嫡亲的儿子,总是盼着他好, 盼他能有所建树, 这次因婚事一闹, 冯老爷也算作罢, 他要是在顺天府能有自己的造化, 那就随他去吧。
老夫人和蔼带笑,“依我看, 俊成明日动身前还是也到柳家辞个行, 人家见不见你是人家的事,咱们礼数还得周到。”
冯俊成颔首, 柳若嵋人在庙里,要他去柳家辞行,无非是给柳老爷个拿他出气,挣回面子的机会。
这餐饭青娥不能上桌, 茹茹哭闹, 吃了几口也让施妈妈抱走去寻她。
桌上出奇安静,待吃个八分饱, 丫鬟端着水盆和巾子上来,主人家净了手,才又齐刷刷退下去,再奉茶水上桌。
董夫人咬一口脆梅,满口甜丝丝的水果香气,十分鲜爽,她想着茹茹,“这个小茹茹定喜欢吃,只是今日太晚了,蜜饯子坏她牙齿,明日等她来我屋里请安,我再拿给她尝。”
白姨娘在旁以帕障面,轻笑道:“我吃的这颗还带着点酸,只怕要看到小家伙皱着小脸吐舌头了。”
董夫人偏身揭开装脆梅的瓷罐,里头果真大小各异,有的成熟些,有的还泛着青绿,婆子在旁道:“太太,这是去岁咱们自家梅子树上结的果,封在灌里拿糖浸的。”
老太太听到这儿,也笑了,“咱们自家的果?那我也尝尝。”
见桌上和乐融融,冯俊成却不得不打破这气氛,“娘,老祖宗,我想着明日便带青娥母女一起离开,到时从浙江走,中途就不回来了。”
“为何如此?”
“图个方便。”
老夫人拿小签儿插起梅子,却没递入口中,转而皱起眉,心知他无非是不放心将青娥留在家中,独自到浙江去,不禁有些生气,“俊成,这么做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领青娥进门,我和你娘可曾说过你什么?又可曾苛待过她母女两个?你娘打心眼里喜欢茹茹,这才多少天,你就打算这么把她带走了?”
董夫人应和,“就是说,我满心以为你是自己到浙江去,茹茹是留在这儿的。”
冯俊成一下也不知该怎么说服她们,毕竟孩子一旦带去顺天府,下次和奶奶祖奶奶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冯知玉始终默不作声,这会儿笑了笑,与众人解围,“叫茹茹上来问问她的意思不就好了?小孩子要是舍不得太太老祖宗,就叫她多住一阵子嘛。”
董夫人得了救星,“就是,怎么不问问茹茹的意思,我还和她说好了,要给她做新衣裳,那料子才刚送去,裁缝都没来得及给茹茹量体呢。”
这下连冯老爷都有话讲,“俊成,你这事办得不对。你到浙江是为公事,带着她们母女做什么?”
如此派人去叫了青娥带着茹茹上来,茹茹一手攥着半个窝窝,一手牵着青娥,眼圈还红红的,可见刚刚被青娥哄好。
董夫人朝她招招手,“小茹茹,快来,奶奶有话问你。”
“奶奶。”茹茹走过去,碍着董夫人贴一贴,董夫人霎时心都化了,揽着她,说什么都不肯和她分别,“我不管了,谁都别想从我身边带走茹茹。即便要带她走,也没有明天那么快的。要么,你也把我带去浙江。”
青娥茫茫然举目看向冯俊成,见他焦头烂额,还有功夫暗暗发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多留几天就多留几天,他去浙江走一圈充其量要个七天,那要是她不跟着,只怕五日他就能回来。
于是她勾勾耳后发引来他目光,不看他,只扇扇眼睫,轻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就这么答应下来,再说下去,弄个不好又要生出矛盾。都要分别了,就不要生事了。
其实冯俊成也只得答应,“那好,多跑一趟就多跑一趟,我一人去浙江,回来接了她们再走。”
这下皆大欢喜,冯俊成却觉得对青娥不起,先头说好早些带她离开江宁,这下却要放她独自留在冯家。散了席,二人往凤来阁走回去,他在袖子底下牵着她手。
“这事是我不好,我本打算快刀斩乱麻,叫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
哪成想茹茹在冯家那么受宠,一个二个都舍不得她。
青娥却不甚在意,“这有什么的,你娘我应付得来,我瞧你家里也就你爹难打交道,但他也不稀得管我,你要担心我,早点回来不就好了?”
“就怕事情耽搁。”
今夜月圆,照亮青石板路上湿泞的水渍,每走过一块,像踏上面镜子,冯俊成偶尔替青娥拨一下裙角,以防蹭到泥水。茹茹犯困已经被施妈妈抱回去,这会儿二人身后只跟着王斑和红燕。
“什么事耽搁得了你?”青娥转过身面朝他走,笑吟吟的,半点不担忧,“只要你也想我,不就什么难事都能迎刃而解了,你‘嗖嗖嗖’几下忙完该忙的,回来接了我,不就好了?”
“我‘嗖嗖嗖’几下?”
她唇畔那点小巧的梨涡瞧着比脆梅酸甜,叫冯俊成两腮生津,不由朝她快走两步。
她见状故意要跑,往后退得急了些,叫石板绊到脚后跟,没站稳,被掣进冯俊成的怀里。
她顺势攀上他后背肩胛,不肯撒手了,安稳地挨着他胸膛,“我不怕,你放心去,我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你眼下抱着我,我便觉得这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她话音轻轻的,像伴着晚风盛着月色而来的一寸星光,照亮了冯俊成心上每一个角落,“少爷,我离不开你了,这可怎么办?”
冯俊成将她打横抱起,掌心有点发汗,却更烫了。
“刚巧我也不准备再放你跑走。”
“哼。”青娥两脚踢一踢,眼睛亮晶晶望着他,“我就知道你那纸契约憋着坏呢,等五个月一到,我还不清你的情,你预备怎么处置我呀?”
冯俊成拿眼觑她,“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能还清么?怎么这就又还不清了?”
“你可真记仇!你就说怎么处置我么!”
冯俊成走到门前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记,提膝将门顶开,轻车熟路去往内室。进了屋,没有月光反而更黑,青娥也越加肆无忌惮,哼哼唧唧环着他颈子,挺身在他颈窝又亲又啃,尝到一点汗津津的咸。
二人眼睛都还未习惯屋子里的黑,因此听觉和触觉都格外敏锐,她晓得他怕痒,拿舌头不够,还要拿尖牙刮蹭,听他吸气吐纳,心里格外快意。
冯俊成偏头去躲,近乎用的是气声,“出过汗。”
“你身上什么味道我没有尝过?”说罢,捧过他脸,眼睛盯住他,舌尖勾过唇角,咂咂嘴,哪有半点知羞的样子。
那点舌尖在夜色下泛着晶莹光泽,像颗可口的甜果,待人采撷,却转瞬被吞入她自己口中。
她才不怕明早上董夫人的敲打,青娥触到他肋下跳动的脉搏,对他恳求,“我要这个。”
冯俊成自诩意志坚定,在她面前早就溃不成军,沉沉问她,“怎么给你?”
“少爷想想办法。”青娥勾着他脖颈往后倒,双双跌进了掸得蓬松的被褥。
后夜里青娥没有饮酒却有些醉了,眼下泛着红,昏昏沉沉扭脸撞进个“铜墙铁壁”,蹭乱了额前发,冯俊成还没睡,支着胳膊侧躺,借月拨开她汗湿的碎发,轻轻点点她鼻尖,又点点她的梨涡。
轻笑了笑,挨着她躺下。
翌日早,他动身浙江,睡梦里的青娥被窸窣穿衣的动静吵醒,坐起身掀帘急着找他,见他穿戴整洁站在锦屏下洗漱,红燕递过巾子,见青娥拉开床帏,避开眼去。
青娥朝他伸手,笑着与他威胁,“五天,就五天,你去五天不回来,我可就不等你了。”
冯俊成走过去握着她手,十指自然交握,答应她尽快。
茹茹被施妈妈叫醒,从耳房里跑出来,要闯青娥床帐,被冯俊成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对着肉乎乎的小脸蛋香了又香,香得茹茹缩脖子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