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香香大老爷。”茹茹小手捧着冯俊成的脸,撅起嘴巴亲一亲,冯俊成紧闭着一只眼,拿脸凑过去,都像是用尽力气似的。
“好了,我去老祖宗和爹娘院里请个安这就走了。”
“等等,送你到门口。”青娥床头床尾地翻出衣裳,急着下床送他。
二人在凤来阁垂花门内交接了怀里热乎乎刚睡醒的小姑娘,捂着她的眼睛吻别。
这一走头两日倒没什么,茹茹白日里和益哥儿在老祖宗院里玩耍,青娥在董夫人处问了安就上冯知玉那儿坐坐。
也说不上为何,就是觉得冯知玉亲切,分明二人做到一处也不大说话,只是喝喝茶,跟婆子学学针黹。非要说个原因,大约是冯知玉看她的眼神最真,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也没有掩饰嫌恶的假笑。
这日青娥给茹茹做一件小兜兜,冯知玉也动手试着做一件。
“二小姐这件是做给益哥儿的?好像小了点。”
“是做给隆哥儿的。”冯知玉抖抖那块料,“虽说都是庶子,可益儿算得上要什么有什么,隆哥儿却因他娘体弱,一并受黄瑞祥冷落,我待他好,他娘亲才能安心,将养好身体。”
青娥笑了笑,信口道:“做当家人可真累,要帮丈夫纳妾,还要照顾他的妾室和庶子。”
这话换旁人说,多半要觉得是在阴阳怪气,可青娥一来晓得冯知玉看不上黄瑞祥,二来也清楚自己做不成当家人,因此说的十分坦荡。
冯知玉也笑,“所以有时候还是要自私些,给自己减轻负累,你看我总往江宁跑,不就是为了喘口气。”
“这便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到这儿,青娥想起来,“柳小姐还在山上不肯下来?”
“她过去三年里在柳家受的委屈,不是搬出去几天就能消解的。”
青娥叹口气,“不是真做了尼姑就好。”
“她不会的。”冯知玉微歪过头,点了点,“你脖子那儿怎么了?”
青娥伸手去捂,想起靠近锁骨的地方有枚红印子,都过去两天了,又在三伏天里,因此今日她穿了对襟开衫,宽松轻薄,动作时前襟难免滑动。
“小虫子蛰的吧。”
冯知玉却笑,“也不知道小虫子现在飞到哪儿了。”
青娥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冯俊成,不知道他现在到哪儿了。
“二小姐……”
此时白姨娘从屋外进来,掸掸裙裾,益哥儿追着进来,数着手里从茹茹那儿换来的石头子。
青娥搁下手上针线,与白姨娘见礼,又问茹茹怎么没有一起跟来。
白姨娘道:“我去的时候还问了,没看到茹茹,原是今日裁缝上门,太太派人去老祖宗那儿将她给要去了,正量身长裁新衣裳呢,有逢秋和施妈妈陪着,你放心。”
“那我就不去打搅了,午饭的时候再去接她吧。”
白姨娘点点头,“今天府上好像来了客人,老爷一直在书房会客,你绕着走,别惊动东厢房,老爷谈起事来不喜欢有人打扰,要是心情不好没得还要迁怒你。”
青娥笑笑应下,低头又做起手工活。
见时候差不多,她咬断彩线和冯知玉告辞,白姨娘带着益哥儿在里间,像是午睡了,她就没有进去,迳直带上红燕去接茹茹,
老爷夫人的院子最大,平日请早安都要过两扇垂花门。第一扇门内是个庭院,草木山石,意境深远,也是会客议事的地方,靠近东厢,则是冯老爷的书房。
青娥记着白姨娘的提醒,提裙绕过东厢,穿游廊一迳往内走,路上红燕叫穿出来的枝条打到额头,惹得二人轻笑,连忙噤声,鬼鬼祟祟往里走。
青娥回首笑问她:“东张西望什么呢?”
红燕缩缩脖子,“我瞧见老爷书房里走出来个人,还以为是来赶我们的。”
“哪有人?”
“让树遮住了,瞧,这就又走出来了。”
青娥手扶廊柱,跟着望过去,就见有个丫鬟领着位器宇轩昂的公子哥从游廊那头亮了相,一袭赭红色圆领袍,手持折扇也举目看过来。
他像是知道她人在这里,瞧见她并不惊讶,反而有种猫儿见了耗子的手到擒来。那双风流无铸的丹凤眼,浮现些微令人胆寒的阴狠。
青娥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僵硬地迈开腿,假做什么也没有看见,飞快往董夫人屋里去接茹茹。
秦孝麟回进冯老爷书房内,他二叔秦培仪正坐在冯老爷桌前打官腔,秦孝麟在旁有些心急,不时改换坐姿。
秦培仪侧目向他,“怎么了这是?我和冯老爷的正事还未说完,你那些不上台面的秘闻有什么好急着讲的?”
冯老爷对秦家二爷今日造访十分不耐,只想将人快些送走,可眼下他这慢条斯理的架势,俨然不怀好意有备而来。还有这秦孝麟,竟然还敢踏进他冯府大门,冯俊成先头办过他的案,又牵扯进了同一个女人,冯老爷早就觉察对方来者不善。
他听秦二爷如此说,便晓得他们今日造访,只怕别的不为,为的就是这桩“不上台面的秘闻”,乜目让他们有话直说。
秦二爷笑了笑,“说起来和令郎有关,令郎查过孝麟的案子,因此孝麟对我说起时,我还不信,以为他故意编故事抹黑令郎。”
冯老爷拧眉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秦孝麟将话茬接过去,毕恭毕敬一拱手,“冯老爷,看来您还不知道,令郎领回家来的这个李青娥,原来入的是个什么行当。”
第54章
日前徐同送了一封信到钱塘, 本以为案子结束,他便不会再和秦家有任何交集,不想冯俊成将他外甥女害得那么苦, 这叫徐同如何咽下这口气。
他将李青娥身在冯府, 乃至那四岁小儿认祖归宗的事, 一气书写下来,秦家展信拍案, 这就叫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冯俊成在查茶税, 秦家何止有所察觉,银两都往衙门豪掷了许多,却多效果甚微。放往年, 他们大约就要给冯俊成送上白银千两破财消灾, 但此次有这另一桩案子铺垫, 秦家自以为清楚了冯俊成的为人, 便不可能送他钱财自投罗网, 再得个贿赂巡抚的罪名。
秦孝麟对冯俊成和李青娥恨得咬牙切齿,她那奸夫赵琪扎了他一刀, 那一刀伤的是他大腿根, 刀刃却也划破了另一处更为脆弱的所在,那处难养护, 大夫分明说长好了便不影响其他,可经两次崩裂和感染,已然成了永久的损伤。
自那次后,他再没找回过男人雄风。
有的男人越是软趴趴一条虫, 越是喜欢在别的场合逞凶斗勇, 他自以为赵琪已死,将满腔仇恨都算在青娥头上, 至于冯俊成,也要一并付出代价。
因此要拿他二人做文章,一石二鸟将两人一网打尽。
只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做的文章都有现实依据,不是空穴来风,冯俊成对李青娥果然包藏私心,他二人非但大行苟且之事,更是在五年前便有了交集。
冯俊成将李青娥的女儿认进了冯家祠堂,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冯俊成相信那孩子是他的!他早在五年前便和李青娥有过男女私情,可李青娥是做什么的,她是个做美人局的骗子……
时隔五年冯俊成才和女儿相认?当年李青娥又为何离开?
那自是因为她行骗得了手!
秦孝麟指尖转动的折扇倏地挺住,冷冷嗤笑,“冯大人还是颗痴情种。”
当初他污蔑李青娥行骗,冯俊成还愿意为她走访办案,这冯俊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受骗太深,不过可见他二者都有,根本是个蠢人。
但当务之急不是公开此事将冯俊成沦为笑柄,而是要将这消息加以利用,阻挠冯俊成回顺天府告御状,彻查秦家茶园。
待秦孝麟拿了信纸去寻他二叔秦培仪,秦培仪却睐眼道:“徐同能给你爹写这封信,便是他已经看出什么来了,他可是应天府府尹,此去江宁,也备些银子送到应天府去打点。”
“二叔,徐同看出什么来了?您怎会认识冯家老爷?”
秦孝麟打从上次与徐同会面,便感觉徐同话里有话,就好像看穿了冯家和秦家之间联系,可那联系隐蔽,饶是秦孝麟这秦家的小儿子也不知情。
不过他大概有些预感,凡是遮遮掩掩的,必然都是写蝇营狗苟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当初在钱塘那冯老爷能为了秦家的人情给自己亲儿子下绊子,可见是有把柄在他二叔手上。
秦培仪举目瞧他,不预备与他揭晓谜底,“这事你别管,你要报复那个小娘子和冯俊成,就只要按我说的做。”
于是他们驱车来在江宁,突然造访,俨然是两个不速之客。
那日清早,冯老爷在董夫人处更衣洗漱,用了早膳,董夫人正与他说起过会儿裁缝来府上给小茹茹量体,要他猜茹茹是几尺的身长。冯老爷正在心里掐算那小豆丁的身高,外间来人通传,说秦培仪造访。
冯老爷那一瞬的神情是凝固的,而后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他在心中暗道,说好帮秦孝麟了结那桩公案,就是冯秦两家最后的交往,这秦培仪为何出尔反尔,找到江宁?
心跳如擂,冯老爷让老管事亲自从角门将人带进书房,百般嘱咐不能引人注目。
秦家二爷秦培仪进门先只是寒暄,问了问江宁织造府近况,冯老爷知道来者不善,因此只是答话。直到秦孝麟将话头引到了李青娥的身上。
“我听闻,冯府近来有大喜事,令郎领回李青娥母女,还将那小孩子认祖归宗。”
冯老爷早就猜到他们要拿此事揶揄,因此也还笑得出来,“先头说了那么多,原来多年未见,秦兄弟登门只是为了道贺。这事说来也巧,李氏早前就在江宁沽酒,与我儿俊成有了一个孩子,只是中间过程曲折,前阵子才得以相认。”
“过程曲折,这便包含我这侄儿孝麟的那桩公案吧。”秦培仪说罢往后靠了靠,“要不是我亲自写信请冯兄从中作梗,阻挠令郎办案,我都要以为徐大人是你故意请去为令郎解围的了。”
“解围?”冯老爷反应过来,那案子要是徐同不接手,此时冯俊成已然落了个徇私的罪责,“原来如此,也是赶巧,不过如此一来我既帮了你们,自家也不吃亏,倒是正正好好。”
“冯兄落个正好,可令郎却觉得吃亏,要为了那小娘子,找我大哥茶庄里的麻烦。”
“这我自会去劝他。”
“要劝不住呢?令郎要是为了那小娘子死活和秦家作对,陷冯兄于不利的境地……”
冯老爷皱起眉,“你在威胁我。”
秦培仪给秦孝麟递出个眼色,让他出去站会儿,秦孝麟这就出了书房,在游廊走了走,这一走,便书接上回,瞧见了来接孩子的青娥。
她逃得那么快,叫秦孝麟舍不得追,生怕追上去忍不住一口将她咬死,含住她脆弱的颈,吮拭她的血液。
死的太快,可就不好玩儿了。
他朝着她逃跑的方向看了会儿,回进屋内,惹他二叔不悦,他二叔看出他焦躁,便让他顺势道出李青娥的身份。
冯老爷起初不信,以为有诈。
秦孝麟含笑道:“那李青娥的确是做美人局的骗子,早前就在应天府一带行骗,犯案累累,徐大人当初办案时便揭过她的老底。五年前,她到江宁又凭空成了个沽酒女,住在冯府巷口,冯老爷,您觉得这会是无意为之?我猜想,她当年那间酒铺应该是在一夜之间关停的吧?”
冯老爷的脸孔果真变了颜色。
秦孝麟沉下眼,继续道:“那准是因为她在令郎身上得了手,带着银子远走他乡。眼下五年过去,她带孩子重新与令郎相认,且不论这小孩究竟是不是冯家的种,那骗子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冯老爷,您就不担心这当中有鬼么?”
秦培仪在旁清清嗓,叫秦孝麟注意礼数。却分明是一唱一和,有恃无恐。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冯老爷面色阴沉,“我已经说了,我会劝俊成不再调查,放秦家一马。至于李青娥,这是我冯家家务事,等俊成归宅,我自会与他问个清楚。”
“冯兄说笑了,放秦家一马不也是放你自己一马。”
秦培仪笑了笑,“令郎似乎很听那小娘子的话,要不是因为她,令郎也不会紧追不舍查到秦家茶庄。冯兄,她出身不干净,本就不能进你冯家的门,我侄儿与她又有些私人恩怨,你不妨将她交给他,他保证不会让李青娥再出来作恶,如此,也好让令郎迷途知返。”
冯老爷没见到证据,将信将疑,“我要是不把她交出来?”
秦培仪淡淡道:“又留她做什么呢?恕我直言,现今这局面,说是因她而起也不为过。这么个人留在令郎身边,等他去到顺天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要是谁走漏了消息,亦或是拿她和令郎做文章,你们冯家在江宁,亦或是令郎在顺天府,只怕就要名誉扫地,闹大了,没准还要丢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