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斑正在客栈里边安排打点,三驾车都在外头候着,青娥无所事事随处走动。赵琪也从车上下来,见街边有人卖烘糕,一瘸一拐走过去买了一袋。
“趁热吃。”赵琪笑嘻嘻将纸包托到青娥脸前,青娥赏光,捏一个吃在嘴里。
赵琪道:“山东咱们只到过临沂。”
青娥瞪他,他们在临沂还物色过猎物,这是随口好拿出来说的?“再乱说话我可给你撇这儿了。”
“哎唷闻着可真香。”赵琪装无事发生,“你再吃两口,路上见你不怎么吃东西。”
赵琪也跟她往顺天府去,本来说得好好的,在江宁分手,可半路杀出个秦孝麟,青娥嘴上不饶人,埋怨赵琪先头冲动和秦家结仇,却又不放心把他一个残废独身留在那儿,只得带着上路。
岫云慢条斯理绕到二人跟前来,瞧一眼赵琪手上捧的糕,再瞧一眼青娥,没说什么,往客栈里头去了。
客栈里,王斑看不懂少爷和青娥现今别扭的关系,没敢自作聪明将二人关到一间屋里,因此多订一间上房,叫他们俩自行入住。王斑暗赞自己机灵,笑着回身招手,让仆役将装衣物和起居用具的箱子抬到楼上。
外头熙熙攘攘,是冯俊成抱熟睡的茹茹行下车架,身边围满了人,施妈妈和岫云都在其列,可谓众星捧月,青娥就不去凑热闹了,转而让赵琪找店家打听临近的药行和医馆。
店家见他们声势浩大来头不小,连忙喊人请大夫。大夫到了看过茹茹说不是大毛病,就是赶路太累又着了凉,等喝点热汤,烧退了就又生龙活虎了。
青娥见状放下心来,见茹茹跟着小布袋似的吊在冯俊成身上,眼皮子沉甸甸又要睡着,她便也走了出去,想趁这时候小憩一会儿,晚上好去守茹茹的夜。
红燕也跟她一道进屋,铺了床又出去传热水,忙活一阵青娥合衣躺下,刚阖上眼听房门开了,她以为是红燕,左脚蹬掉右脚的鞋,没有理睬。
直到那人坐到她身侧,青娥睁开眼,倏地叫男人宽阔的背影吓了一跳,定睛分辨来人是冯俊成,总算松一口气。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茹茹有施妈妈看着?”
冯俊成却只是往斜下看过来,青娥没得有些慌张,第一反应是缩脚。
他便擎住她脚腕,指肚有些用力地磨,不许她逃。他还在怨她,她担心落进秦孝麟的手里,所以求冯知玉帮她逃出去,可她是怎么求的?她说她自有去处,虽没有打定主意,却也一心想着和他再不相见。
青娥想把脚往回抽,就见他握得更紧,指节都发白了。她两个手肘支在身后,肩膀高耸着,锁骨跟着使力,看起来有棱有角带着刺,再往下却是最柔软不过的一片禁地。
“你没事抓人脚做什么?不嫌脏?”
她这就是妄自菲薄了,冯俊成剥了她罗袜,露出五个白里透粉的指头,紧蜷着,跟他较劲。他的手很好看,是拈毫弄笔读书习字的手,这会儿从裙里往上探,凉得她肩头直颤。
青娥有些慌,又有点期待,将眼神错过去,直往后躲,“你手干净不干净,别乱碰我。”
冯俊成经她提醒,起身走到屏风后边撩起铜盆里的清水,净了净手,回来时青娥才不在原地候着,早就下床趿鞋子要跑。又被他面朝下重新按回塌上,远瞧着像是做贼被人给擒获了。
他卷了她百迭裙到腰迹,这回手是干净的,掌心朝上没进二指,不留指甲,因此没有疼痛,只是感受奇异。青娥惊得直蹬床板,认错道再也不跑了,话音却被他吞去。
门外红燕提着热水折回来,扣扣门,青娥嘴里正混战,她抢不回自己舌头,根本出不了声,眼见门板要被推开,冯俊成抬手扯了一把,将床帐给放下。
石青的帐子晃晃荡荡,红燕见了没多想,先到屏风后边将热水搁下,“姑娘,现在洗吧,趁水热,我伺候你。”
帐子里没做声,青娥咬着唇两眼氤氲盯着他讨饶。红燕还要问,冯俊成踢了只皂靴下床,“咚”地一声砸在脚踏上,给红燕吓了一跳,再看是少爷的鞋,连忙顶着张大红脸退出去。
待人出去,冯俊成只动手问她一句话,“还跑不跑?”
青娥最后服了,五体投地,举着细长条的胳膊对床架子起誓,不跑了,她道自己是孙悟空飞不出五指山。话毕反应过来,就见他一身汗斜靠在那儿,胸膛一起一伏,忽地动动五指,笑得意味深长,青娥来气,问他上哪学得这一套。
“举一反三,无师自通,就许你对我上手,不许我对你上手。”
青娥算明白了,不能惹他生气,他是二十四,不是十九,靠着她的“谆谆教导”长了许多本事,要看他脸红,迤逗是难了,惹他生气还快些。
一行人在长清县待了三日,其实茹茹头天晚上便退了烧,只是想着多休息两天,再行路更为保险。也不耽误多少功夫,休息好了一鼓作气跑到北京城,途中也没再出过乱子。
一个月后众人抵达顺天府,青娥在轿厢晃里晃荡,敲敲酸胀的小腿肚,没几分兴奋,仍忍不住掀帘瞧那满大街没瞧过的热闹。
这顺天府打眼瞧着,好像和江宁也没什么区别,反而到处灰突突的更为无趣,地上不铺砖,只有踩实了的夯土和黄沙。街面上百姓穿得也没有南边讲究,这里不事桑蚕,因此平头百姓多穿苎麻,身上少见纱罗,想必也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穿上南边来的绫罗绸缎。
等往城里再走一段,总算看出些天子脚下的繁华,却也没想像中的那般气吞山河声势浩大。
这地方是冯俊成考取功名,在殿前露脸后才得以搬来的,青娥一直以为他搬去了个桃源般的所在,盼他在那儿的家里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就此再不想着回去,可真跟他推门进去,才发觉这里非但不如江宁冯家富丽精美,甚至还不如钱塘冯家那间春雨时节烟波朦胧的古朴老宅。
董夫人真是未雨绸缪才叫他带了这些仆役来,他在顺天府的家里,可谓两袖清风,看门脸就是个兜比脸干净的清官。
这是个三进院子的府宅,进门茹茹先将狗笼子放在地上,打开门,放花将军“冲锋陷阵”探路,花将军个头已经长到最大,却仍是条黄白花的矮脚小狗,在院里上蹿下跳,看得那几个迎出来的丫鬟小厮掩嘴偷乐。
“青娥,这里又是大老爷的家吗?”茹茹初来乍到,知道这儿远,却想像不到和江宁到底有多远,她不大喜欢这儿,想回江宁去,揉揉手,“青娥,我想奶奶和老祖宗了。”
青娥起初也不喜欢顺天府,迈进红漆门却一下陷进了这个地方,这宅子仿佛具有生命,守候她已久,等着她赋予它更为完整的意义。
她看向冯俊成,他侧过身,坦然将这屋檐下的一砖一瓦呈现在她眼前,青娥望向小院,茹茹和花将军在院里奔跑,她心里霎时五味杂陈又喜又悲。
这是个全然陌生地方,没有人认识她,更没人了解她的过往。
“我当初要是相信你,和你来顺天府就好了。”她后悔五年前自己没能下决心和他离开,“要是我当初跟你来了顺天府,我也不会到钱塘,不会招惹上那些人和事…”
她悔不当初,明明在笑,却滑下一滴泪来,她还记得自己只答应来做人证,玩笑道:“真叫可气,要是我当初跟你来了顺天府,这儿早就是我家了。”
“现在也不迟。”冯俊成说的却不是玩笑话,拉上她的手进门,“你说你躲我五年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跟我回家,走吧,我带你进去看看,有些空荡,你慢慢填。”
长到二十五,青娥有了她第一个家,迟来五年,眼下也被人虎视眈眈。
可牵他手迈过门槛的一刻,那些惴惴不安和提心吊胆都变得微不足道,她才晓得原来回到家关起门来是这种感觉,居然可以天不怕地不怕。
第58章
再说回没能从冯家带走青娥的秦孝麟, 他怒不可遏,恨不能追到顺天府去,却又不知道青娥是不是跟着冯俊成离开了江宁。
那晚青娥去了哪里与他而言尚未可知, 猜测她跟着冯俊成走了, 可又拿不出证据, 因此也不好一怒之下疯传些什么惹恼了冯家。
冯老爷只说自个儿劝了冯俊成,他说他心里有数, 自会掂量清楚孰轻孰重, 应当不会到顺天府去告秦家的御状。
彼时秦培仪一听,想发火又发觉自己棋差一着,让冯家人钻了空子, “这叫什么话?那是劝住了还是没劝住?他到顺天府去会不会找我秦家麻烦?”
“劝住了。”冯老爷笑了笑, “秦兄弟你且看, 到时都察院会不会给你下达信函。”
秦培仪简直咬牙切齿, “冯兄, 难道你忘了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冯老爷颔首,“可那不孝子不听我的话, 有什么用?”他起身下逐客令, “冯俊成已经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认他这个儿子。”
怕说到这儿秦培仪还听不懂, 冯老爷乜目冷声,“我和你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和我,不在一条绳上。即便我和你出了事, 火也烧不到顺天府他的身上。”
秦培仪怒气冲天, “你这是在逼我对令郎不利!”
冯老爷反而一笑,“这就要秦兄弟自己想清楚了, 该说的我都和他说过,劝没劝住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你要阴他,他一定立马拉你秦家下水。”
那日秦培仪摔门走后,冯老爷枯坐桌前,久久没有做声。
顺天府多长家槐,树身高大,花朵嫩黄,这树分明在南方也长,就是没有这儿的看上去高大,大抵是这儿地广人稀,不似金陵秦淮一带繁华,因此地更阔,树也更高,就连天都变得又淡又远。
青娥清早睁开眼,将手枕在脸侧,透过湘色的帐子打量这间屋,迷濛蒙只见螺钿的柜子码在妆奁前,透亮的西洋镜斜对着床,只照得见她一双脚,探在被衾外边,动一动,镜子的纱帐也动起来。
这屋子没有在江宁时的宽敞,摆设也简单,只是连日头也偏爱她的窗,透进来的暖黄一片,投在她床下一隅。
茹茹从青娥身后探出头,小脑袋乱糟糟睡成鸡窝,赶了那么久的路,难得睡上踏实一觉,两只眼睛都肿得像是水缸里的望天小鱼。
“青娥…”茹茹将脸蛋埋进青娥腰间,昨夜分明是头挨着头睡的,这会儿翻来滚去横在铺里,抱着青娥,抬起一条腿缠在她身上,蹭得她衫子直往上跑。
小脚在青娥肚子上蹭啊蹭,暖暖滑滑的,又凑上去闻青娥的发香,茹茹心满意足,小手探进口里嘬着,眼皮一点点阖上,这就又睡着了。
冯俊成从屋外边进来,隔着帐子瞧见这一幕,青娥掣过一点被子给茹茹盖上,低头在她茸茸发顶香上一口。
青娥转脸瞧见他,探手掀开床帘,扯扯嘴角小声与他道:“你一进来我还在想,在这儿该叫您大爷,还是称一声官人。”
“都好。”冯俊成在她身侧坐下,一身绯红公服,只还未佩戴乌纱,发际束了一条抹额,更衬脸孔白净。他团了她手到掌心,瞧见茹茹有些忍俊不禁,“怎么和小熊崽子似的,睡个觉都要扒在你身上。”
青娥在枕上动动脑袋,从他掌中把手抽回来,“才刚到,今天就要覆命去了?”
“先到吏部衙门。”他晓得她在担心什么,“秦家案子尚未查清,不会轻易上疏弹劾。这案子有关茶法,牵扯甚广,眼下我要先拿出证据上奏万岁爷,等都察院从杭州知府以及往年南下的巡茶御史着手调查。”
青娥害怕秦家报复,却没有说话,她既无法鼓励他放手去查,也不能劝他不查。
眼睛一闭,“你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什么时候要人作证,我就帮你指证。”
他哪需要她出来作证,该在钱塘收录的证据和证词早就跟着属官抵达了顺天府,拿官衔压她逼她下山,无非是个哄她同行的办法。难道只许她骗他,就不许他唬一唬她了么?
冯俊成俯身亲吻她睡醒红艳艳的两片唇,指节刮刮茹茹的小脸蛋,“你放心,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和茹茹再受委屈。”
青娥怅然睁眼,张开一条没被茹茹压住的胳膊,要抱抱他。冯俊成微微笑,手托乌纱躬下身,下巴点在她圆润的肩。
青娥轻轻问他:“我有什么好的?嗯?”
冯俊成也轻轻答:“你好在,如果我是个女子,就想做个你这样的女子。”
“如果我是个男人,我就恨死你了。”青娥假做蛮横,却伸手揽着他腰,“因为你太好了,你自己都未必知道你有多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湘色的帷帐随门外微风鼓动,帐里人影交叠,呢喃细语,茹茹在睡梦中被惊扰,小脚微微动弹,花将军趁红燕不备,夹着尾巴悄悄溜进厢房,蜷身在床下的一隅阳光里酣睡。
顺天府吏部手里握着成千上百个官员的升迁贬谪,和应天府颐养天年的氛围不同,顺天府的衙门时刻都有根紧绷的弦,好在这时节没有科举和升迁考核,因此并不太过忙碌。
冯俊成将厚厚一沓南下巡抚的见闻整理成册,清晨送到司礼监,静待皇帝审阅。下晌吏部左侍郎曾亭光得知冯俊成人已抵京,差人往他家中送出邀约,请他得空在家吃顿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