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眼前两座石像,虽上了漆,却因长久未有人迹而荒于打理,彩漆已经褪了色,成片打卷的干漆自石像脱落,石身斑驳一片。
两座石像很大,幸亏破庙屋顶够高,才容得下这石像。
借蓝火照明,依稀可窥这两座石像往日的模样。
左边石像乃一紫袍加身,盘腿端坐,神色庄严的男子模样,眉眼入目是一片肃静。
另一座石像完全与之相反,灰袍加身。虽是盘腿而坐,却并不同一旁石像那样端直,两腿一高一低。
他微微斜着身子,一手靠在腿上,两指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臂半曲,指着空中,眉眼间带着散漫与笑意。
模样分外好辨,严肃端坐的是哥哥,神色散漫的是弟弟,这石像雕的便是鹤梦疑与鹤宴清兄弟二人。
恰巧石像脑袋上方的屋顶破了一个洞,银白的月光洒下落在弟弟石像脸上,平添一份柔和。
这座庙,便是兄弟庙,只是不知因何缘由荒废了去。
当今世道信徒们对于所供奉的神官庙是很重视的,不会轻易放弃或损坏,是以如今几乎很少能看见荒废下去的神庙。
估计是这座兄弟庙恰好建在半山腰的原因,山中人们逐渐搬到山下城里,且山上多野兽毒虫,路也不好走的缘故,这座庙鲜少有人能到来,时日一久,这才荒废下去。
设在温如蕴周身的结界并没有被袭击,说明这不是调虎离山计。这么看来,黑衣人将她引到此处的目的,还有待揣摩。
先前黑衣人作样袭击温如蕴,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瞧样子,更像是想把她引到此处。
可将她引来的目的是什么呢?总不可能是单纯的让她观摩这两座石像。此处定有玄机。
司遥仔仔细细打量着两座石像,时间渐远,从破洞泻出的月光逐渐下移,已经来到了石像的脖子。
她收了灵火,没了灵火的照明,整座庙顿时又陷入黑暗,唯余素白月光那片亮地。
看着被月光照亮的石像,司遥心道,找到了。
两指凝聚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法力球,往石像胸口一弹,只见石像无声嗡嗡,周围空气波涛汹涌晃荡着,下一刻,司遥已身至另一处地方。
这是一间黝黑的石室,空无一物,往前有一条走道。
司遥祭出灵火照明,发现了前头唯一的路,她警惕着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过道不高,恰好能容下一个成年男子直身行走。
走了没多久,周遭空气愈发寒冷,甚至连司遥也能感到空的气刺骨,显然此地有古怪。
过道走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道虚掩的石门,司遥在周身设下保护屏障后,这才缓缓推开石门。
入眼,是一片冰室。
无论是顶上,墙壁,还是地上,无一不是结冰,薄薄的冰层覆盖在四处,刺骨的寒冷愈发清晰,甚至连法力也无法抵挡住这股寒冷。
在这里呆久了,总觉连血液也会凝固。
就是在此般严峻的冰室之中,司遥看见了身处冰室最中的灰衣男子。
冰室中间树有一座冰墙,冰墙四角有铁链延伸出来,将男子四肢牢牢捆住。
男子服饰整洁,无明显破损,他坐靠在冰墙,头无力垂落至身侧,不省人事,披散的发丝挡住了全脸,不知是死是活。
司遥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男子动了。铁链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动,他艰难抬起头,发丝垂落,露出全脸来,是个锦衣玉食小公子的模样。
看见来人是从未见过的模样,眼中忽然蹦出一道名为希望的光,他猛地朝前想要起身,奈何有铁链禁锢,还未起身就被铁链压了回去,狼狈摔倒在地。
司遥赶忙上前欲将人扶起,奈何铁链太短,他只能被迫靠坐在冰墙,看着眼前的司遥,男子突然毫无形象地哭了出来,紧紧抓住司遥手腕不放。
司遥道:“你是谁?为何会被囚在此处?”肌肤相触,司遥这才在对方身上找出微可不计的法力,这分明是一位神官!
可司遥并未听说上天庭有哪位神官无故失踪,着实奇怪。
男子抓住司遥的手腕,使劲摇头,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呜咽,泪水糊了满脸。
以为是男子太紧张,只顾着哭,这才无暇回答她,司遥放缓了声音,徐徐道:“先别紧张,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是何人将你囚在此处的?”
不料男子又是几声呜咽,司遥还未急,男子就先急了,他又是抓住司遥的手晃,又是指指自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他“啊”了一声,司遥心中犹如一记重锤。
男子哪儿是因为紧张才说不出话,分明是因为他嘴里空空,舌头被人拔了去,这才不能说话!
不仅囚了他,还将人拔了舌头,锁在刺骨冰地,下手之人简直是对此人有着深仇大恨。
私囚神官这件事情的性质已经极其恶劣,不是自己能处理得了的,恐得上报帝君,让帝君作定夺才是。
如此想着,司遥召出四乙,比划着铁链,准备找地方下手,砍断铁链。
男子忽然伸手握住剑锋,好在四乙有灵,不伤神官,只伤司遥想伤的人,因此他握上去时,掌心并未被四乙划伤。
只是下一刻,他带着剑尖就要朝自己心脏刺去,被司遥反应迅速抽回:“不可!”
男子脱力摔倒在地,引得锁链响动,他抬头,唇角不知何时已经冒出血,他恳求的目光看向司遥,无声呢喃。
司遥看清他嘴型,说得是:杀了我,求求你。
接着,他又吐出一大口血,鼻尖额头皆有汗,痛苦蜷缩在地,不等司遥作何反应,在一阵铁链声中夹带些许别的声杂音,自门外传来。
司遥收了灵火,迅速隐匿身形在暗处,屏息静止。
吧嗒。脚步声停下,听得来人打了声响指,冰室四角亮起了暧暧菊火,照得来人暗影绰绰。
来人神色肃静,一袭紫袍,蓝冠束发,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肩上立着一直红眼黑鸦。
司遥借昏暗的暖光看清来人面孔,心下更加震惊交措,此人正是灵城守护神,鹤梦疑!
亮了冰室后,鹤梦疑踱步走到被囚的男子身旁,撩开衣袍蹲下,嗓音冷冷:“宴清,你又不听话。”
名为宴清的男子在鹤梦疑到来后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鲜血糊了嘴与身上。听到他说话,也无动于衷。
鹤梦疑也不恼,自袖中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将鹤宴清的嘴,脸,以及衣领上的血擦干净,轻手拂开他两颊乱发。替他整理好仪容。
最后才手腕一转,掌心出现一颗蓝色珠子。
他两指捏住珠子,凑到鹤宴清嘴边,道:“吃了它。”
鹤宴清闭眼别开脑袋,丝毫不理会。
鹤梦疑见此,叹口气,无奈道:“怎么总是这般胡闹,以前是,现在也是,真是让哥不省心。”
闻此,鹤宴清似是颇有触动,眉心一皱,依旧不语,也不张嘴。
鹤梦疑像是失去了耐心般,另一只手强硬掰开他嘴,以不容拒绝之势将蓝珠塞进他嘴里。
蓝珠一进嘴,鹤宴清反应大极了,坐起身来使劲干呕,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奈何蓝珠入嘴即化,连血都呕出来了,也不见踪影。
见他吃了蓝珠,鹤梦疑表情才带了些满意,幽暗的暖火半映在脸侧,配上那副阴恻恻的表情,简直衬得此人诡谲无比。
“别吐了,你知道,没用的。乖乖听哥的话多好啊。”鹤梦疑替他擦去唇角鲜血。
司遥心中复杂无比,最后看了眼两人,趁鹤梦疑不注意,蹑脚退出冰室,往回折返。
魂珠,失踪多年的鹤宴清,还有这刺骨的冰室,信息量如此之大,令司遥三观颠覆,心中充斥着复杂。
不过在未弄清楚一切事物之前,司遥决定先避免打草惊蛇。
可饶是这样,司遥心中未免疑惑。
鹤宴清不是失踪了许久吗?甚至鹤梦疑为了找他弟弟,将三界弄得天翻地覆。
可如今竟看到鹤宴清竟让鹤梦疑给锁在这里,还被拔了舌头,法力尽失。
传闻兄弟二人飞升之前日子清苦,相依为命,感情甚笃,飞升后感情也是如此。
可鹤梦疑为何要这样做?灵城死去的人魂魄离奇失踪,鹤梦疑手上拿的魂珠正是生人魂魄所练,灵城人之死,是不是他做得?
一切的一切仿佛团迷雾,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和其中,将其搅得团团乱,拨不开,理不清。
这么多年过去鹤宴清都还活着,至少目前不用担忧他的安危,司遥决定先回客栈,等鹤梦疑不在时再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夜已深,司遥回到客栈后仔仔细细将温如蕴全身检查个遍,发现他并无大碍,只是单纯沉睡过去,便施了个法,让他睡得更沉,这才褪去外衣鞋袜,跟着上床。
到了第二日,果真又传出人死的消息。尸体身上无外伤,表情祥和,像是在睡梦中被人抽了魂。
地盘上天天死人,鹤梦疑作为守护神却毫无作为,那此事,多半是他所为。
来到客栈大堂,人寥寥无几,司遥与温如蕴二人吃着早食,相对无言。
虽说二人早已辟谷,但温如蕴自骨子里养出的日食三餐的习惯一直都在,如果有一餐落下,他总会不习惯,因此司遥日日陪他食三餐。
除了食三餐,还有沐浴。
即便一个咒法就能解决卫生的事,温如蕴却始终喜欢沐浴净身,隔不了多久就要泡一次澡,连衣服也换得勤。
反观司遥,衣服始终穿身上这一件,除了温水净脸,其余都是一个咒解决,无比方便。
喝完最后一口粥,司遥道:“你的病刚好全,莫不如在此多呆几天,就当是歇脚养身。”
温如蕴没意见,掏出帕子擦净唇角:“听阿遥的。”
顿了顿,温如蕴忽道:“阿遥还记得那根簪子吗?”
司遥自袖中掏出紫玉簪:“当然记得,这不是揣在身上得嘛。”
“阿遥是不喜欢我做得这簪子吗?这么多年来,都未见你怎么带过。”温如蕴低眉道。
闻言司遥反驳:“就是因为喜欢,才舍不得戴,戴得多了,万一不小心摔坏了怎么办。”
温如蕴听到这番话,满意地勾起唇角:“无事,摔坏了我再做一个就好。”
他起身来到司遥背后,俯身拿过紫玉簪,指尖轻撩司遥乌发,三两下挽了个简单发髻,将紫玉簪插入发丝。
“阿遥以后就这样戴着好不好。”他俯身自身后环住司遥,下巴靠在司遥肩头,声音磁性,语气轻柔。
温热的唇息洒在耳畔,勾得司遥立马魂飞天外,不知东西,只答应道:“好,都依你。可我不会绾发怎么办?”
温如蕴勾唇,心道:那更好了。
“不怕,以后都由我替阿遥绾发。”
察觉到有其余目光朝二人投来,饶是脸皮再厚司遥也把不住脸,忙道:“好,等回屋再抱也不迟,这么多人看着呢。”
司遥越急,温如蕴越不急,反而抱得更加紧,作商量道:“阿遥还记得金城一诺吗?”
司遥:“记得记得,先松开再说好不好?”
温如蕴:“不好,我想好要什么了,阿遥先说答不答应我。”
朝二人投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司遥老脸已经快挂不住了:“我答应,答应总行了吧。”
温如蕴如愿松手,愉悦道:“这么说来,阿遥答应嫁给我了。”
第93章
司遥被吓得猛烈咳嗽:“咳咳!等等!什么嫁给你!?”
温如蕴笑道:“我想要的要求便是, 阿遥嫁于我。往后余生相伴,共度白首,你我再也不分离, 可好。”
余生相伴, 共度白首。
听起来是多么诱人啊, 从此不再孤单一人,喜怒哀乐, 皆可同人分享,共担。
可惜,如此简单到要求,司遥却不能做到, 更是痴想。
且不说温如蕴只是暂时失去记忆,沦为凡身, 如今岁月不过南柯一梦,梦醒后, 往事皆过, 又要重归于各自生活。
倘若应了, 到时候这份感情该如何收场?自己走后, 独留在凡界的温如蕴又当如何过活?
这份承诺,对于司遥来说, 犹如千斤鼎,太过沉重了。
因此,面对温如蕴满是期待与热忱的眼睛,司遥选择回避, 她扭过头看着窗外道:“现在说这些, 会不会太早了?”
温如蕴道:“不早,早在我送出这支玉簪时, 心中就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娶到我的阿遥。”他轻拂司遥发后玉簪。
“如今我们都订了终身,也同榻而眠,同夫妻无异,就差一场婚礼,还有婚书。所以,阿遥还在犹豫什么呢?”
司遥的爱意来得太快,来得猝不及防,温如蕴从始至终都仿若置身幻境,想不明白一直拿自己当弟弟的阿遥,怎么就突然喜欢上自己了。
这当真不是梦吗?阿遥真的是喜欢他么?
司遥浑身上下全是秘密,这些秘密就像是一层看不见的雾,将她周身隔绝,令外人近不得身,哪怕温如蕴也不行。
温如蕴始终觉得,司遥就像是一团虚无缥缈的云,虽然这团云包裹住了他,可也不属于他。
云可以随时随地靠近他,可他不能任意触碰到云;温如蕴属于这团云,云却属于天空;温如蕴不能丢弃云,而云随时随地都可以折回她的天空,离他而去。
唯有二人成亲,用一纸薄薄的婚书,捆住二人,如同想在云上套一层细绳,明知是无用功,却也给了心中一个慰藉。
司遥始终回避着温如蕴,不肯给出正面回答:“如今你都还未及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