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会儿,忽然听见一阵凄惨的哭声传来,司遥忙掀开竹帘往内阁去,阿镜正撕心裂肺地哭着,小脸通红,他右手衣袖被撩了上去,藕粉的嫩手臂上有许多银针。
给他扎针的大夫手中又是一枚银针下去,口中安慰道:“乖乖不怕,爷爷马上就扎好喽。”
司遥看着阿镜不远处,正在做鬼脸吓他的吊死鬼,心想:完了,还是迟了。
吊死鬼脖子被拉得长长,软趴趴的,面上是老瓜皮色,双眼突兀几欲脱眶,舌头也伸得老长。
见阿镜看着他被吓得直哭,玩心突发,鬼脸做得更起劲。
因为魂魄自鬼界走了一遭,现在阿镜的体质不同于以往,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脏东西。
阿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夫听着也心疼,道:“娃娃莫哭了,爷爷轻点!”
司遥一道法力打出,将这只吊死鬼打出药馆。阿镜哭声终于止住了,他看向司遥,朝她伸出左手,“姐姐,抱。”
大夫见司遥来了,道:“丫头,你是他阿姐是吧,赶快来抱抱他,这孩子方才哭得可厉害了,把我这心疼得哦!”
司遥无奈走过去,坐在榻上,下一刻怀中埋了个阿镜,司遥摸摸他顺滑的脑袋,轻声安抚道:“不怕了,不怕了……”
哭累的阿镜总算沉沉睡去,大夫叹息一声,“总算不哭了。”
扎完针,哄着他喝完药,等提着剩余药包出医馆时,司遥看着阿镜犯了难。
能看见脏东西,少不了一番哭闹,这样一下来,哪个人家肯要他?如果把他送去道观,现在又不是修炼的年纪,送去了也无济于事。
正想着怎么安排阿镜的去处,裙摆突然被人扯住,阿镜努力仰头望着司遥,道:“姐姐,我要阿娘。”
司遥看着看着,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怵惕恻隐之心作祟,她蹲下,将他抱进怀里,叹了口气。罢了,先把他留在身边养几年,顺带给他壮壮胆子。
等大点了看看他有没有修炼天赋。若有,就送去道观,若没有,届时他的胆子也大起来了,想来见着一些脏东西也不会哭闹,就为他寻一户普通人家领养。
就这样,司遥把阿镜带到身边,鬼界上天庭两处跑。
起初他还会哭着闹着要阿娘,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渐渐明白,阿娘已经不在了,此后再也没问过司遥阿娘去哪儿了,只是黏司遥黏得愈发紧。
因为一些邪祟怨鬼身上的祟气和怨气是有味道的,司遥他们早就习以为常,可阿镜不习惯,于是司遥想办法做了个香囊给他挂在身上。
香囊上熏的是腊梅香,长年累月的熏染下,阿镜身上也总是有一股腊梅香,头发处的梅香最甚。
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许久,直到第四年。
阿镜刚满九岁,司遥想着再大一点人就该到了记事的年纪,摸了摸他的筋骨,发现他还挺有修炼天赋,便起了要把他送走的心思。
想着这些年上天庭从未有过新神飞升,心中总觉有些不对,司遥便寻了一处无比偏僻,但周遭地界又有神官坐镇的小道观,把他给送了过去。
道观破烂,没什么人,但观里有个实力不凡老道士,以及几个被他收养的小孩。
彼时这座山头是一座荒山,还没有名字,道观也没有名字,伫立在山顶,掩藏在蓊蓊郁郁的层林之下,不易发觉。
司遥牵着阿镜来到道观。
走之前,司遥总是不放心,万一香囊坏了怎么办,他惯是不喜那些味道。于是司遥寻来一捆梅树幼苗,与阿镜一齐种下这些梅树。
种完树后,司遥让阿镜留在院中,自己准备走。没想到阿镜突然紧紧抓住她的衣角,破天荒的哭了。
这是他六岁之后到如今,头一次哭。
他问她,“姐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司遥没想到他竟如此敏感,一下子就猜到了,于是司遥为了安慰他,扯了个谎。
恰逢雪花纷纷落下,小雪堆积到枝头,将梅苞掩盖在下。她拂手一挥,梅苞艰难地顶破雪堆,舒展着每一片花瓣。
满院的梅树幼苗顿时花开满树,恣肆释放它那幽幽沁润的香味,顷刻间花香满院。点点鹅黄点缀在枝头,像是一片蓊蓊黄雪。
司遥道:“我只是暂时要出一趟远门,等明年梅花再次盛开,我就回来了。”
阿镜止住了哭声,面色参杂着疑色,“真的?”
司遥无比认真扯谎道:“真的,所以你乖乖的,听道长师父的话,好不好。”
阿镜缓缓松开了司遥的衣摆,他抹干了眼泪,道:“好,阿镜相信姐姐,姐姐一定要回来。”
司遥顶着他无比信任的目光,怀着愧疚头也不回地跑了。
当初的阿镜就是如今的温如蕴。也不知为什么,发生在他九岁那年的事,竟能一直记在心中,直到飞升也没忘。若不是温如蕴一再提示,司遥差点都要忘干净了。
不过这下司遥总算明白,他那些委屈以及生气的情绪从何而来了。但从模模糊糊的记忆里翻出那抹小小的身影,怎么都不能和眼前高大的人对上号。
她嘴唇蠕动,无语半晌,最终吐出一句生硬的感叹,“你,居然还认得我。”
但转念一想,她忽道:“不对!往前一百多年你怎么不说,为何从凡界回来才提这件事?”
回想二人刚见时,温如蕴可不像是认识自己的模样。
听司遥这么问,温如蕴以拳捂唇,道:“我也是前不久才认出你来,只是还未来得及说,我们就到了凡界去了。”
九岁的记忆却实比较模糊。九岁时,司遥走后,老道给他取了“温如蕴”这个名字,后开始教他修炼。
第118章
司遥走后的第一年, 温如蕴每天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等司遥兑现承诺,来接他走。
一年过去了, 梅树长势喜人, 已经比去年要粗了一圈, 也高了许多。温如蕴从冬至等到开春,从花开等到花谢, 等到新雪初霁,柳条抽芽,她依旧没有来。
仅仅一年,司遥的脸已经在脑海中有些模糊, 就如同处在水里看岸上的人,怎么也看不清。
温如蕴害怕自己忘记司遥, 于是提笔画了一幅司遥的画像,一袭红衣, 一柄白玉剑。
红衣似火, 白剑胜雪。
在幼年印象中, 画中女子是何等风光恣意, 神采飞扬,待自己又是无比温柔, 事事依他。
到了第二年,温如蕴已经知道,她不会来,他叫了四年的姐姐, 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再也不会来。
只是温如蕴抱着侥幸心理,每日都会站在廊檐下, 静静地望着梅林外,她离去的那个方向,期盼她的到来。
第三年,他已经彻底忘记了司遥的样子,只依稀记得她喜爱穿红衣,还有一柄白玉剑,常常在一个地方干坐着熬汤,还是煎药?
第四年,老道修炼突破未果,驾鹤西去。温如蕴不再等她,他将她的画找来铁盒子锁上,潜心修炼,只等飞升。只是心中依旧记得,有个人将他带到这里,抛弃了他。
铁盒不知被放到哪个地方。终日枯燥修炼,还要带几个比自己要小的师弟。
温如蕴在感到疲弊时,常常会透过窗牗看向院中梅林,自九岁起就陪伴自己的梅林,淡淡的清香会驱散他一天的疲劳,只是有时候常常会想起她,却忘了她的模样,声音。
温如蕴在十八岁这一年成功飞升,他遇见一个特别的女子,往他死水般的生活中掷入一颗石子,涟漪自水面层层晕开,乱了他的心房。
后来,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往他心中掷入一颗又一颗石子,到最后,心底一摊死水也因她变得沸腾,翻涌不止。
温如蕴一见到司遥就会心跳变快,不见她时会止不住地想她,在她撞破自己弹琴时的嘲笑而感到羞愤和自愧,因为他并不想让司遥看见自己短的一面。
温如蕴想,这应该就是话本中所说的,喜欢。
可他面对司遥,总是很别扭,不敢表明心迹。想与她多多相处,却总被她不解风情的话语气个半死,到后面,温如蕴也不知该作何了。
某日回到道观,在整理屋子时,无意将一个发旧的铁盒子翻出来,铁盒子周身附有法力,这才让它保存一百多年。
打开铁盒,他看见一幅熟悉而陌生的画,记忆中那幅无比精致的画,在如今看来是如此潦草。
画中人的红衣被红颜料糊成一团,就连手中那剑也是歪歪扭扭,乌发,白肤,五官模糊,分不清鼻子眼睛。
女子红衣,乌发,白玉剑,温如蕴认出来,所画的人就是司遥。而司遥熬的不是药,是孟婆汤,她整日坐在一个地方不是为和人聊天,是为送别人去投胎。
随着画重见天日,封尘多年的记忆也随之而来,原来当初抛弃他的,便是司遥。
自凡界恢复记忆以来,委屈,欢喜,生气,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温如蕴难受了许久。
可如今看着眼前的人,他想,或许失一趟忆也是不错的,至少司遥也喜欢上了自己,凡界这一趟,值。
司遥试探牵上温如蕴的手,握紧,他没拒绝。
她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鬼界,我熬汤的地方,我想起来了。所以,你说的话还作数吗?”她将二人紧扣的手举到跟前轻轻晃动。
温如蕴极力压下唇角,歪过头,语气似勉强,“将就作数。”
司遥看他这副小傲娇的模样,眉眼弯弯:“那就是作数,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温如蕴默默红了耳朵,闷着声音“嗯”了声。
神武殿已经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司遥又道:“阿蕴,对不起。”
温如蕴止住步子,转过身,认真冲她道:“我说过,不用道歉。”
司遥还欲说什么,温如蕴已经一把牵过她,往神武殿走去。
殿门开启,帝君负手站在殿中,看样子,早已等候多时。
“司遥,陌玉,你二人来了。”
司遥与温如蕴抱拳行礼。
司遥道:“禀帝君,经查证,屠我梵音国的凶手与近年屠害村镇的凶手乃同一人,且极有可能是位神官。”
梵音国为痋虫所灭,而陆钰能控制痋虫,又出现在小镇,为他口中所说的“大人”布置案发现场,本末凶手是同一人,早已达地知根。
帝君颔首,他自袖中拿出铜牌,大写的“悯”字刻在牌正中,“我已派人去查过,这枚令牌出自灵泽国国师悯尘之手,乃国师的身份令牌,或许可以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司遥接过令牌,心中一动,不由得看向温如蕴,温如蕴也是神色一凌,悯尘,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称呼,便是助五皇子拉下太子,令温丞相家倒台的元凶。
悯尘国师现下便入住皇宫,为皇帝炼丹祈福,寻长生之道。黑衣人既送来这枚令牌,想来有他的道理,那幕后之人与这国师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
帝君道:“司遥,既然你是痋虫案其中受害者,这缉拿元凶的任务授予你,最为合适不过。”
帝君拂袖一挥,金光闪烁,司遥手中出现枚方方正正白玉牌,玉牌上没有字,表面光洁如初。
可司遥知道,这是一枚能调动司法殿神兵的令牌,司法殿,乃上天庭战力所在。心中大为震撼,她道:“帝君,这……”
帝君:“你且收下便是。”他转头看向温如蕴,“陌玉,接下来你的职责便是辅佐司遥捉拿元凶,望你二人齐心协力,互为犄角。”
司遥与温如蕴同时拱手道:“定不负帝君所望。”
帝君点点头,看向二人眼中满是欣慰,“元凶伏法后,全权交由你来处置,我得去一趟万鬼坑。”
司遥瞳孔一缩,“您亲自去,不用分身?”
温如蕴眉头亦紧锁。
帝君点头,“万鬼坑暴动愈发频繁,且鬼王相互吞噬的现象也频频增多,现在已经有几个格外厉害的鬼王诞生,不能再由它们继续互噬下去。若只靠分身,我恐制不住他们。”
加之万鬼坑对法力有限制,任谁进去法力都会被压至两成,纯靠分身想要收拾鬼王,已经力不从心,只能本体亲自下场。
“可封印还在,您怎么出来?”司遥问道。
封印乃帝君倾尽全力而下,帝君进入万鬼坑只会剩下两成法力,仅仅靠这两成法力,又如何闯出全盛时期布下的封印?
帝君听后淡然一笑,“便是出不来也无妨,少一个帝君,也会有下一个补上。留在万鬼坑内,阻止鬼王诞生,也不错。至少,也能为天下除去一个隐患。”
帝君之位,非神官能决定,乃天定。
若是这个位置空缺下来,天道会选取一位举备懿行,公平公正,且心怀苍生之神来做。
如果找遍整个上天庭也没能寻到符合条件的,天道宁愿去凡界找。找到后,会擢此人飞升,冠以功德之光涤身,将他推上帝君之位。
上一任帝君为救苍生,与荧惑罪神同归于尽,帝君之位为此空闲好长一段时间,就在上天庭快为了这个位置而乱套之时,一凡界之人陡然飞升,被天道推上此位,便是如今的帝君。
既然帝君心意已决,旁人自不能再过多干扰,二人选择缄默。
“好了,你们去吧,我也该动身了。”帝君道。
“是,帝君。”司遥与温如蕴退出大殿。
路上,迎面走来一男子,挡在司遥跟前,神色肃穆,一丝不苟,正是鹤梦疑。
鹤梦疑道:“上天庭我逛了个遍,没有感知到宴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