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文月远远看去。
温宜青仍坐在那个位置,远远都能看出她的失魂落魄。
她勾起唇角,收回目光,端起桌上杯盏,浅酌了一口佳酿。
心中得意万分。
便是有的人能有那个运道又如何?就算能攀附权贵,进了宫宴,老天爷将时机放在眼前,不该有的还是不该有。
得罪了皇上,只怕后面还不知会被如何治罪。
过了许久,果然见一宫人将那母女俩请出去,她的猜测成了真,心中更加畅快。
……
太后跟着皇帝一起出去。
她是皇帝亲母,亲自抚养长大,对自己的儿子最了解不过,方才更是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自打皇帝登基以来,十数载日月,她亲眼见这儿子越发严肃沉稳,已经是许久未见他如此失态。
方一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地问:“皇帝,究竟出了何事?方才那人是谁?”
“母后,那是阿青。”
“阿青?”太后顿了顿,继而大吃一惊:“云城的那个?”
“是她。”
太后当然知道。六年前,皇帝微服私访,失意归京,之后时常望着某处出神,本就不苟言笑,在那之后便愈发寡言郁沉。
皇帝早立太子,直言不愿让太子再面临当年皇位争夺,连后宫也空空荡荡,身边连个知心人也没有。好不容易有个意中人却早早身亡,她亦是叹息。
“可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朕也以为她死了。”
当年他寻上温宅,阿青的爹娘亲口与他说阿青死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那个儒雅随和的商人,抄起手杖亲自抽他。连累人家中年失女,他自是愧疚,亦悲痛万分,半点也不反抗。也去温宜青的坟前拜过,墓碑上分明就是写了她的名字。
边谌眉头紧皱。
他尚有满腹疑虑不得头绪,但温宜青千真万确死而复活出现在他面前,做不得假。哪怕时隔多年,他一耳就能听出温宜青的声音,她与从前并无太多变化,连颈后的小痣都在同一处,一模一样,只是岁月令她比少女时愈发温婉成熟。
“既然人已在宫中,倒不如直接把人叫来问问。”太后道:“当年是死是活,一问便知。”
边谌颔首。
他道:“倒要麻烦母后。”
不论是真是假,真相如何,眼下温宜青只是一介普通妇人,皇帝直接召见有损她的声名。
“哀家知道。”太后吩咐身边的宫女一声,宫女便领命走了出去。她笑道:“恐怕宫中马上就要有喜事了。”
皇帝默不作声,只唇边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饶是皇帝性情沉稳,失而复得的爱人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他亦是坐立不安。
杯中的茶喝了半盏,忽地,他这才注意到,在浅淡茶香后,还有未消散的酒味。
边谌低头看去。他身上酒液已干,只余下满身酒臭。
太后还未回过神,便听杯盏咣当一声响,坐在身边的皇帝如一阵风般快步走了出去,眨眼不见人影。明明是坐稳帝位再稳重不过的人,此时却像个半大小子,毛毛糙糙。
不多时。
派去喊人的宫女去而复返。
太后体贴地为二人留出说话的空间,只让人将温宜青那边的小童带到自己面前来。
善善牵着宫女的手,与娘亲告别,脚步轻快地走进去。
她已经知道了,皇帝就是之前给自己好吃点心、还把走丢的她送回家的好叔叔,如今知道太后召见也不害怕,进宫前的紧张也全都忘了个干净。
她见到太后,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等站起来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座上的老人。太后娘娘慈眉善目,就像好心的皇帝叔叔一样亲切,善善抿起嘴巴,颊边的梨涡深深,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
对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太后心头一乐,立刻想起了这小孩方才在宴上香碰碰的吃相。
她拿起桌上的糕点,笑眯眯地道:“好孩子,过来,让哀家瞧瞧。”
……
边谌换过一身玄色衣袍。
他匆匆沐浴焚香,快步走回,及至门前,已经影影绰绰看见屋中的人影。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见衣冠整齐,才挥退宫人,抬脚迈进去。
温宜青站在屋中,木然看着桌上茶盏上的花纹发呆,听见身后动静,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脚步声停在她的身后。
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轻轻唤她:“阿青。”
她深吸了一大口气,转身跪地行礼。
“民妇参见皇上。”
边谌微微一怔。
他慌乱退后一步,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六年前,他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途中接到急报,江南连年水患,朝廷拨下的赈灾款却不翼而飞,致民不聊生,连派两名钦差前去调查都没了音讯。
他登基多年,朝局平稳,治下国泰民安,不信那些地方官员竟手眼通天,便自己亲身前往。他于江南一处小城落脚,装作是云游四方的旅人,便在那时遇到了来别庄散心的温宜青。
的确是一段短暂欢欣时日。
只后来案子越查越深,那些贪官在江南盘踞多年,连钦差大臣都敢杀,非但侵吞赈灾款,还有造反意图。他得到消息,匆匆调兵前去围剿,留了信任的人在温宜青身边保护。
分开前,二人感情正是浓时。他还想着,等镇压逆臣,处理好江南事务后,便与温宜青说明真相,带她回京。哪知回去后,只见到大火焚烧后的遍地残垣。
满腔柔情也尽归尘土。
边谌把人扶起,看着心上人冷淡的面容,喉口像被堵住,艰涩难堪,“阿青,你不识得我了?”
温宜青冷淡地道:“民妇不敢。”
边谌从未在她身上见过如此冷漠的态度。
她性情向来温和,连与丫鬟下人说话也态度平和,便是遇到不平委屈也鲜少动怒。在他面前,亦有女儿家的娇俏可爱。
但那些全都没了。
他欲接近,刚踏出一步,温宜青便仓促退开,唯恐避之不及。
“阿青?”
温宜青撇过头,“皇上自重。”
边谌如坠冰窖。
他想过责骂,想过怀念,却万万没想过会遭受如此冷待。
“你若怪我,也是应该的。”皇帝声音喑哑:“当年,我回去时,一切都已经被烧得干净,我去找到你家,你爹娘也说你死了。阿青,你既然没死,为何要躲着我?”
“……”
“你既活着,明日我就告知礼部,让他们准备封后大典。”
“不必了。”
“是我早就欠你。当年我就允诺过你,会带你回京,风风光光迎娶你。”
“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边谌呼吸一顿。
仿若有一只大手,将他五脏六腑狠狠揉乱捏碎。
“阿青,你不妨骂我。”
“您是皇帝,您是九五至尊,民妇如何敢说您的一句不是。”温宜青冷冰冰地说:“便是您要民妇的性命,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我怎么会想要你的性命?”边谌哑声道:“这些年月,我日日都想要你重新活过来,只后悔当初离开时未将你带在身边,那样或许还能护你周全。”
温宜青总算抬起头来看他。
她的杏眸冰冷,轻轻地道:“可是我已经后悔了。”
“……”
“若是当年我未去别庄,就不会遇到你,也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哄骗,将一颗真心白白错付于你。你是皇帝,富有江山四海,我不过是你闲来消遣,在你眼中与器具玩物并无分别。”说到最后,她的眼眸湿润,声音带上鼻音,“从前之事,已过去那么多年,只怕你也早已忘记,便只当从未发生,何必再提起。”
边谌急切道:“我对你亦是真心。”
“……你连身份都是骗我的。”
温宜青的杏眸盈盈泛起泪光,只是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她绝望地道:“若早知你是皇帝,我岂会应下你。”
她倒还不如过得糊涂点,听爹娘的话,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那样也不会遇到眼前人,不会累及爹娘为她劳神伤心,还过得如此辛苦。
“……朕并非有意瞒你。”边谌见她眼泪,更是揪心愧疚,他哑声道:“只是那时情况危急,只怕透露身份会连累你。”
“……”
“阿青,当初是我亏欠了你。”他放轻了语气,几乎是祈求地看着眼前人:“你如今孤身一人带着善善,诸多辛苦,她亦是朕的孩子,前面这些年岁我已错过,便让我今后弥补你们二人。”
“若是您当真觉得亏欠,便当做从前之事从未发生过,当作你我二人并未相识,往后再也不出现在我们面前。”
温宜青垂下眼,眼睫濡湿,低声说:“您是皇帝,民妇只不过是平民百姓,一介商妇,高攀不得。民妇如今的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不想再有任何变化了。”
“那善善呢?”边谌问:“我第一回 见到她,她还想要找爹。”
“从前没有您,我们母女二人也过得很好。”
“她也是我的女儿。”
“她是我的孩子。”
“你们住在祁家,连学堂的马车都将她抛下。她本是公主,不必受这些委屈。”
“可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温宜青哽咽道:“而您已有太子,今后还能有更多。若您还有一点仁慈,就请不要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她垂下头,一滴热泪落下,低低道:“……求您了。”
“……”
皇帝僵在原地,如一尊风化的石像。
屋中落针可闻。
大太监站在门口,屏气凝神,连呼吸也不敢。唯恐会发出一点动静。
也不知过去多久,才听帝王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
“……好。”
“若这是你想要的,朕……如你所愿。”
……
皇帝久久伫立在原地。
哪怕屋中另一人已经离开许久,他也没有动过。
梁庸小心翼翼靠近。
大太监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会触怒帝王:“皇上?”
他像是刚回过神来。
高大的身躯像被什么击垮,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桌子。
“郑容呢?”
皇帝哑声问:“他人呢?!”
当年他微服私访,只点了郑贵妃之弟同行,诸多事宜也交由郑容督办。后为剿匪离开时,也是留了郑容在温宜青身边保护。
他与郑容情同手足,最是信任不过。
郑容告诉他,是逆党反扑,查到了他的住处,一把大火将两座宅子都烧得干净,宅中十余口人无一生还,他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没来得及将阿青救出。还将他赠予阿青的定情玉佩交与他,说是从尸体上找到。
后来,京中又传来急报,边关战事突起,他匆匆回京,也将郑容留在云城,交由他处理剩下事务。
皇帝双目赤红:“让他滚过来!”
第30章 (修)
太后宫中。
善善双手抱着一块点心, 吃得脸颊鼓鼓。白嫩嫩的小脸上沾了点心的碎末,也被她认认真真找到吃掉。
方才还在宫宴上吃了不少,这会儿食欲半点不减, 对着御厨做的点心依旧胃口大开。
太后含笑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她显然心情极好,头顶的两颗小揪揪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珠花里玉线精制的花蕊也随之颤颤。
太后捻起一块点心,问:“还要吗?”
善善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皮,感觉打个嗝都是香甜味道, 她遗憾地说:“吃不下啦。”
太后遗憾放下。
“太后娘娘, 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吃过点心, 善善就有些坐不住, 频频向外望去:“我来您这很久了, 我娘见不到我,她肯定会担心的。”
小孩儿在她面前半点也不拘谨,太后笑道:“你这孩子,竟一点也不怕哀家?”
“为什么要怕您呢?”
进宫之前,娘亲耳提面命,要她一定要注意礼数,不能放肆。这些善善全都记着, 进宫后也小心翼翼。但这些小心, 在见到皇帝之后便全都消失了。
善善仰起脑袋看她,圆润的眼睛里满是天真挚诚, 说:“太后娘娘,我先前见过皇上呢。上一回,学堂放学, 家里的马车先走了,我就只好自己走回去, 就是皇上在路上捡到我,把我送回家的,要不是皇上,我可能就被拍花子的人抓走了。您又不凶,还给我好吃的点心,比我的外祖母都好,您一定和皇上一样,也是个好人。”
还有太子殿下与文嘉和,他们都待她极好,比忠勇伯府的二表哥四表姐要好太多。就像所有人都说皇帝如何可怕,可在善善心中,皇上就是那个把她送回家,还把她邀请进宫的好心叔叔。
太后娘娘对她也亲切和善,也不像忠勇伯府的人一样跟她说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善善坐在她身边安心极了,半点也不觉得心慌。
甚至还想与太后娘娘亲近,她主动说:“嘉和也和我说起过您。”
嘉和是她的外孙女,太后笑眯眯地问:“你与嘉和也相识?”
善善喜滋滋地说:“嘉和姐姐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在青松学堂读书,嘉和姐姐可聪明了,夫子上课说的那些她一听就会,还教我功课,带我去庄子里玩,她可好了。”
善善又想起来:是皇上同意,她才能进学堂读书的。
皇上真是个大好人呀!
太后莞尔。
虽不知皇帝那边进展如何,但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与皇家人的眉眼相似之处,另一半大约是随了娘亲,她方才远远见过,那是个温文尔雅的姑娘。
这是皇帝的孩子,也是她的小孙女。
她的孙辈只有太子与嘉和,太子年岁渐长,俗事缠身,嘉和又常住宫外,身边冷冷清清。这孩子若能承欢膝下,她身边能热闹许多。
“好孩子。”太后怜爱地道:“你和你娘这些年过得如何?”
“很好呀。”
“你爹不在身边,可是受过什么委屈?”
“我娘对我可好了。”善善想了想,说:“只是我娘好辛苦,她又要做生意,又要养我,总是有人想欺负她。我总是想,要是我爹还在就好了。”
太后眸光微动:“你娘与你提过你爹的事?”
“没有,我娘从来不提的。”她说:“太后娘娘,您不知道,我进宫来参加您的寿宴,其实还想找我爹爹的。我爹好像就在京城呢。”
提到爹爹,善善就失落得不得了。
虽然宫中的点心美味,可进宫的目的她一点没忘,早就偷偷将今日宴上的所有人都看过。虽然她不知道爹爹的名字,也不知道爹爹的长相,但是她总觉得,只要爹爹出现在眼前,她一眼就能将爹爹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