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没否认,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沈某在京中行商,将京城商户见过七七八八,倒不曾见过陈公子。”沈云归观他周身气度,眉宇间痕迹严肃,像是常身处高位发号施令之人。他猜测道:“陈公子可否入仕?”
边谌道:“家中略有几分薄产。”
难道是个祖荫下的纨绔子?
又实在不像。
沈云归目光垂下,见他指腹虎口处还有厚茧,心思百转,也不显露,只端起杯盏,桃花眼笑弯起:“陈公子,日后可得多多指教了。”
边谌瞥他一眼,冷淡道:“不必。”
他也不是真心想要与此人合作,不过是想借此人之手让贺兰舟早日死心罢了。
沈云归也不介意,为表诚意,主动先行告辞。
离开温宅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前匾额,手中折扇摇得风流潇洒,桃花眼笑眯起,像是刚在生意场上大挣一笔。
同样的话,他与贺兰舟也提过。
至于谁信了……说了各凭本事嘛!
……
边谌并没有跟着走。
待人走后许久,他才站起身,向下人打听温宜青的位置。
温家的下人知道规矩,又不知他的身份,便对主人的行踪守口如瓶。
边谌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
在温宜青命人来赶人之前,一辆马车停在了温宅门口。
石头满身热汗地跑进门,熟练地去找留给自己的宵夜,只是刚过堂屋,就被人叫住。
“拓拔珩。”
他也在行宫待过,自然认得皇帝,立刻挺直了腰板,身体绷得紧紧的,像军营里静候发令的小士兵。
边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朕去找善善。”
石头:“……嗯!”
善善这会儿正在书房里做功课。
她抓着毛笔,被娘亲按在桌案前,小屁股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娘,我真的不可以去和皇上叔叔玩吗?”
温宜青头也不抬:“你不怕被夫子打手心了?”
“我已经做完一半了。”她说:“剩下一半,我等皇上叔叔走了以后再做,肯定来得及。”
“做完再去。”
善善着急:“那到时候,沈叔叔和皇上叔叔肯定已经走了。”
“下回还有机会。”
这是怎么也不同意的意思了。
善善只好趴回到功课前面,唉声叹气地写着大字。
没多久,她听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抬头就见石头探进来一颗脑袋,她顿时高兴:“石头哥哥,你回来啦!”
石头又飞快地缩回了脑袋,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身后的人。善善更加高兴,手中的毛笔一丢,忙不迭爬了下来:“皇上叔叔!”
温宜青闻声抬头,一时愣住,下意识地把要飞奔过去的女儿抓住。
她警惕地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边谌说:“我来看看善善。”
“沈云归呢?”
“他已经走了。”
“那你……”
他垂下眼眸:“行宫一别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温宜青抿紧唇。
善善被她抱在怀里,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他们不是天天都在见面吗?
噢……要保密!
她很快感觉到娘亲抱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一些,而后也不需要她挣扎,便重得了自由。她向皇帝的方向迈出一步,迟疑了一下,又谨慎地回头问娘亲:“娘,我可以去玩吗?”
温宜青低声道:“去吧。”
她这才放心地走了过去。
每日这个时候,她都是与石头坐在一起做功课的。今夜,石头独自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毛笔写下一个个僵硬的大字。
善善拖来自己的藏宝箱,里面装满了她的玩具,但这些玩具与孩童玩还好,与大人玩就颇为幼稚。她为难地站在自己的玩具箱,挑了许久挑不出一个合适的玩具。
边谌便站在书桌前等待。
他垂眸看着文将军的小徒弟做功课,写了三道,错了两道,沉默地移开目光。
温宜青轻声问他:“你今日出入,不会有人发现吧?”
“不会。”
“那……”
“走的时候,我会小心。”
温宜青抿紧唇,不再开口。
旁边咣咣铛铛的声音响了许久,最后善善还是带着一本话本走了回来。
还是太子给她的那一本。
“皇上叔叔,你能给我念孙悟空吗?”
皇帝欣然颔首。
他将小女儿抱进怀里,低沉柔和的嗓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温宜青心不在焉地听着,算盘珠子在指尖滚动,却忘了该拨上拨下。
她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去。
善善安安静静地窝在皇帝怀里,稚嫩可爱的面容与另一人也有几分相似。二人一齐看着话本,烛光暖黄,柔和地映照着那父女二人,便将那人面上的冷硬也驱散,只剩下满面柔情。
她面前呈着铺子账目,旁边有毛笔刷刷划过纸面的悉悉索索声。
有点温馨。
就像是一家人。
忽地,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皇帝忽然抬首看来。
他口中念书声不停,目光却直直望进她的眼中。偷看人反被抓住,温宜青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她狼狈地俯下身去,整个人几乎贴在桌上,臊的不行。
话本里的孙悟空正要大发神威,念书声忽然停了停,念书人轻笑一声,低沉轻柔的声音却像是雷鸣轰隆,在耳边震了震,又转瞬即逝。
“叔叔?”
边谌收回目光,又很快接上。
轻柔的念书声重新响起。
石头小心翼翼抬起头。
他纳闷地看了一眼温宜青通红的耳尖,又羡慕地看向另一边。
而后苦大仇深地抽来一张新的纸,从第一道题目重头开始写。
善善一直没有喊停,边谌便一直念下去。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怀里响起了轻轻的呼噜声,孙悟空的故事才戛然而止。
声音一停,温宜青便立刻转过头。
皇帝抱着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一向沉稳的人难得可见狼狈。明明也不是头一回抱孩子,可这会儿他浑身僵硬,一根手指头也不敢乱动,生怕会一不小心将小姑娘吵醒。
温宜青莞尔。
她起身,动作轻柔地将小女儿接过来,善善在她的怀里不安分地换了一个姿势,而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关系。”她轻声说:“她睡觉沉,轻易吵不醒的。”
“嗯。”
温宜青将孩子抱回到卧房里,给她盖好被子,再出去时,皇帝就守在门口。
“你该走了。”她道:“天很晚了,宫中也有人在等你。”
边谌没动,夜色里,他的眼眸柔和:“我命人在御花园里种了你喜欢的花。”
“……”
“太后也在想你。”
温宜青沉默片刻,哑然道:“那是哄善善的话。”
“嗯。”他说:“可我也想见你。”
温宜青没了话。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檐下只有一盏不算明亮的灯笼,连鞋面上的绣花也看不清。夜风带着白日未褪去的燥意,夹着庭院里葳蕤草木的清香,与浅淡的沉香味道。
晌久,她轻声道:“善善进宫,我总要陪着的。”
“下月初七呢?”
“什么?”
“下月初七,你可有空闲?”
近日铺子里生意大好,忙得不可开交,温宜青打算多招两个伙计,除了现今的脂粉铺子,她还有开其他铺子的打算。她下意识随着问询回想起之后的安排,不等想完,很快意识到下月是什么月。
七月初七。
那日甚至没有宵禁。
温宜青匆匆撇过头:“铺子里很忙,没什么空。”
“夜里呢?”
“也没有。”
边谌“嗯”了一声,又问:“善善也不出门吗?”
七月初七这样的日子,满京城都会走出家门,善善最爱看凑热闹,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在外头等着,怎么可能安心待在家里。
温宜青无言。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该走了。”
边谌唇边笑意一晃而过:“七月初七,我来接你?”
“……”她接着说:“走的时候,你小心一些。你是皇帝,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我想再去看一眼善善。”
温宜青并不反对,侧过身让他进去。
屋中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小姑娘安安稳稳地躺在床榻上甜睡,双手抓着被子,脸颊红扑扑的,睡脸恬静。
边谌指尖轻柔地拂过她柔软的脸,睡梦之中,小姑娘本能地歪过脑袋,亲昵地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她翻过身,小手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娘……”
边谌莞尔,眉目愈发柔和,他轻轻挣了挣,没抽出来,便任由她抓着。
温宜青倚在床边,也看这父女二人出神。
忽然,她想起什么,站直了身体,惊声道:“善善的功课还没做完。”
边谌:“……”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第63章
第二日, 善善捂着通红的手掌心,眼泪汪汪地给手心呼气。
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她只记得自己躺在皇上叔叔的怀里,耳朵里是轻柔的念书声, 就像是娘亲哄她睡觉时唱的小曲一样,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变得眼皮沉重,等再睁开眼睛,天都已经亮了。
夫子布置的功课只做了一半, 醒来后再补已来不及, 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夫子手中的竹条打在自己的手心上, 疼得倒吸凉气。
娘亲还道要她吃点苦头, 日后才不会因为贪玩而耽误功课。
善善吸吸鼻子, 觉得自己可怜极了。
石头忍不住转头看她。
他看了一眼柳夫子,如今还在检查学生们的功课,又一个学生被他手中的竹条抽得嚎啕大哭,教舍里乱作一团。他想了想,从书袋里掏出一只竹编的蚂蚱。
蚂蚱做的活灵活现,四条细细的竹腿稳稳当当立在桌案上,尾部高高翘起, 他手指在蚂蚱尾部按下, 整只蚂蚱便高高仰起,待一松手, 便好似活过来一般,一下蹦到了隔壁桌案去。
善善一下停了眼泪,惊喜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小玩具。
她眼睛亮晶晶地回头去看, 石头唇角抿起,对她点了点头。善善立刻抹掉脸上的眼泪, 二人用眼神动作无声地交流一番,她也学着将蚂蚱放好,摁下尾巴,手一松,在善善期待的目光之中,小玩具高高的弹起,抖着细细的翅膀飞了出去。
但飞歪了方向。
扑通落到前面学生的脑袋上。
江惠柔正在看夫子训话,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脑袋上,她下意识低头,一只蚂蚱从她头上掉了下来……
“哇!”
她整个人跳了起来,连忙去拍自己的头发,崩溃地大哭出声:“有虫子!”
柳夫子皱起眉头:“江惠柔,出什么事了?”
“夫子,有虫子掉我头上了!”
善善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心虚地扣着自己的小手。
柳夫子大步走下来,定睛一瞧,那只虫子做了坏事也不着急跑,还好端端地待在江惠柔的桌案上,神气地抖着自己用竹丝做出来的长须。
“别怕,是假的。”柳夫子安抚道。
旁边的学生也发现了:“是只假虫子。”
“江惠柔,你怎么连真虫子和假虫子也分不清?”
“哈哈!”
四周的小朋友们哄笑出声,江惠柔也被笑得停了眼泪,低头看去,这下总算看清虫子的全貌。她气得跺脚:“夫子,有人捉弄我!”
柳夫子亦是大怒,环顾四周:“这是谁干的?!”
善善更心虚了。
她举起红通通的小手,刚准备要站起来认错,石头却比她更快一步,刷地站直了身体。
“夫子,虫子是我做的。”
“竖子顽劣,欺凌同窗,扰乱课堂!”柳夫子大怒:“拓拔珩,你给我去外面罚站!”
石头弯腰拾起课本,坦然走了出去。善善哪能让他受罚,连忙想要爬起来认领自己的错误。石头却在路过时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刚抬起的屁股又拍回到了软垫上。
就是让她好好上课的意思了。
善善只好坐回去,看着柳夫子拿出竹条抽他的掌心,“啪”地一下,声音清脆,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打手心的声音响了好几下才停,一整个上午,石头都捧着书站在教舍外。
善善眼巴巴地隔着窗户看他,脚指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午间。
善善不停地往石头的碗中夹菜。
“石头哥哥,你多吃点。”她忧愁地说:“你的手还好吗?要不我喂你吧?”
石头捧着冒尖的碗,躲开她的殷勤:“我不疼。”
他皮糙肉厚,被打手心的痕迹早就没了,反而是小姑娘的手心还有红通通的。
善善不好意思极了:“石头哥哥,都怪我,让你被夫子罚了,你昨天完成了功课,本来可以不受罚的。”
“不怪你。”
文嘉和也忍不住说:“幸好石头替你受罚了,不然夫子再打你几下,你就连笔都握不住了。”
善善便更不好意思了,恨不得将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堆到石头的碗中去,连自己最爱吃的点心都分给了他一半。饶是石头饭量大,也被她喂得打了好几个饱嗝。
吃撑了肚子,三人一起去竹林间散步消食。
善善提起来:“我好几天没见到太子哥哥找我们一起用膳了。”
“他去上课了。”
“上课?”
“我听我爹说的,说皇上近日对太子哥哥的学业抓得紧,还让贺先生每日给太子哥哥补课。”文嘉和说:“学堂里白日也要上课,夜里还要做功课,太子哥哥的功课可重了,除了学堂,还有皇上给他布置的。白日晚上都没有时间,所以便只能将午间休息的时间拿出来补课了。”
难怪先前贺先生说要给她补课,后来就不提了。
善善心有余悸地说:“太子哥哥可真辛苦呀。”
文嘉和也忍不住点头赞同。
只是太子是储君,本就比常人责任重大,便是课业繁重也是理所应当,几人唏嘘一番,话题很快便转到了别处。
绕着竹林走了两圈,感觉到饱腹感消下去许多,众人才往回走。
还没走回教舍,绕过一个转角处时,前面也走来一人,三人正在说话,一时不察,两边哎呀撞到了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