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衍迟疑着:“现在成亲是不是为时过早……我,我总觉得,她还小。”
“也不小了,”许清瓷道,“我当时遇见你也是这个年纪,况且咱们妙果……她只是个凡人。”
就算与神木族共命,她仍然会衰老,再拖下去没有意义。
难道非要等到她生出皱纹与银丝才能身披嫁衣?那会成为她的遗憾。
杜衍不再说话,目光投在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许清瓷的心情也不太好了,当年给她下毒之人身死,没能招供出背后的主谋,妙果无辜受到牵连,本该是天之骄女,如今却是个体弱的凡人。
每每想起这件事,横在她心里的刺就深入一分,将她扎得鲜血淋漓。
深吸一口气,她觉得不能再想,揉了揉额头,许清瓷起身:“近来有一批冒充咱们蓬莱弟子的修士跑去了离火域战场,我去查查怎么回事,夫君自己休息吧。”
还没走出屏风,杜衍的声音传来:“不是冒充。”
“什……”
“噗呲”一声,一柄长剑穿心而过,雪白的剑身冰凉,滴落一串滚烫的红花。
……锁灵咒,她的灵力被封住,心脉碎了。
许清瓷嘴角淌下鲜血,破碎的眸光里满是不可置信,身后的人靠近她,将剩下一半剑身也穿过她的心脏。
“清瓷,”杜衍从背后抱着她,雪白的道袍宽袖染红,“不是冒充,那是我派去的人,你不用查,也别坏事。”
“夫妻一场,我不捏碎你的魂,但是你得即刻投胎,别想着通风报信。”
本命剑被收回,许清瓷的身体软倒在地,一团浅红色的光被杜衍握在手里,很有活力地四处乱窜。
杜衍没有急着找鬼差,折身回窗边浇灭了香炉。
“清瓷,同样的套你居然能钻两次,这样深情的你,又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搅和在一起呢?”
男子冷肃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可见女子就是薄情,生来水性。在你投胎之前,也许还有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
“即刻动身,去接少主回蓬莱?”狐媺一字一句地念出灵蝶传来的简讯,她用尾巴尖儿卷下来引路的灵蝶,跳到洛桪的头上去。
“岛主怎么突然给你下这样的命令?你这里还有不少没代她处理完的事务呢。”
洛桪也摸不着头脑,但灵蝶确实是师尊送来的没错。
简单收拾了一下,她提着剑出发了。
渡离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她的院门,就看见御剑飞走的师姐眨眼便消失了。
“啊,干嘛去了?”
他求了好久才求大师姐答应尝尝他的手艺啊!怎么又放他鸽子。
左右追不上了,渡离端着托盘回自己的院子,看见一位师兄也在收拾行李,他吸溜着面,随口问道:“溯月师兄去哪啊,又有除妖任务了?”
溯月转过身,正是在雾鸣谷随行的一位弟子,当时也是他与大家讲述大师姐带师弟出去除妖的故事。
他看渡离吃得香,上去抢过筷子捞了两口,急匆匆道:“剑尊突然叫我去雾鸣谷送信,我午膳都没吃就催我走呢,我就吃两口垫垫……多谢师弟款待了哈!”
他两口下来渡离就剩个空碗。
“……”
搞什么啊。
妙果蹲院子里摆弄傀儡,时不时地张望一下门口。
母亲今日没来。
她昨天还说早上要来做新的甜汤,为此妙果勉为其难地舍弃了一半早饭,留着肚子等甜汤。
继承人看破不说破,只告诉她吃甜要适可而止,不然牙疼别来闹他。
妙果提着傀儡娃娃在院里到处溜达,检查晾晒的草药,踩了踩小菜园里硬邦邦的冻土,她想起来母亲好像也是偏好甜口的,所以去厨房泡了一碗蜂蜜水。
等她来了就可以喝了。
可是一直没有人来,到了中午,该做饭了,每天会按时回来的继承人也不见踪影。
妙果急得打转,但继承人不许她出院子,外面坏人很多,他不在的时候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她跑回厨房把冷掉的蜂蜜水喝掉,决定这下他们怎么送礼物她都要生气一整天,不,两天。
大概日暮时分,洛桪出现在了院里,肩上坐着一只狐狸,除了她没有别人了。
“洛桪。”妙果高兴起来,终于看见个能说话的了。
她也不太会说别的,就一直喊洛桪的名字。
洛桪衣服上尽是暗红色的水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漂亮的脸上也是这种污痕,狐狸一直在为她舔舐清理。
“少主……少主。”洛桪颤抖着声音喊她。
狐媺安抚她:“大人,别忘了我们本来是要做什么的。”
妙果跑过来拉住洛桪的手,她比划着继承人的个头,不断重复:“找,找。”
没有人比洛桪更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不能帮助妙果。
她上午就到了这里,先遇见了街上的继承人,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的功夫,他就突然间脸色煞白,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请她帮忙照看妙果。
话说完就原地消失了,惊吓到不少路人。
洛桪察觉事情不对,就画了个阵法去了雾鸣谷。
却见到了一场残忍至极的虐杀。
人族修士放火烧了森林,受神木族恩惠而自发保护雾鸣谷的大小妖兽全部被一条巨蟒吞吃,那是一条无比庞大的雪色巨蟒,支起身体来时简直遮天蔽日——是昆仑墟豢养的圣兽。
神木族没有妖兽帮忙,自身也没有攻击力,就这么没、没了。
第97章 97.回溯(九)
妙果非常生气!
因为洛桪没有带她找人,而是将她带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个地方四周全部都是水。
她被关在一个很漂亮的房间里,有陌生的人进来给她强行套上了白衣服,头上戴上了白麻布。
这是丧服。
在战火离乱的人间,妙果看见过很多人这样穿,这代表着有家人死去了。
可是棺椁已经钉死,妙果不知道自己给谁磕了头,又为谁守灵三日,周围人全部在头上缠着白布条,只要她试图逃走,就会被他们用眼神谴责并强行拖回来。
“洛桪!洛桪!”
妙果慌张地喊着唯一认识的人。
有弟子为她解释:“岛中事务繁多,大师姐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岛主出殡时才会来了。”
妙果努力去理解她的意思,可是听不懂,那人说完就走了。
她不认识路,也没人想起来给她送饭,妙果乱跑一气,在一头扎进男弟子的澡堂前被渡离拦下了。
渡离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
再让妙果往前一步,看见的可都是师兄们的赤身裸体了。
“少主,你怎么在这里?”
妙果看着他有些眼熟,在记忆里翻出来人脸对上号,他是去过雾鸣谷的!
“找!找,神木……”渡离被她指甲抓到肉,龇牙咧嘴地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
“神木族已经全没了啊……”
妙果抓着他,重复道:“全没,是,什么?”
一位师兄掀开帘子出来,衣襟敞开,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他顿在门口,疑惑道:“渡离师弟……这是……”
渡离立刻甩开妙果的手,想想又觉得不妥,他木盆也不要了,先把妙果提出去,边跑边对那位师兄解释:“不是!什么也不是啊!是这位师妹刚来,跑错了路,我送她出去!”
妙果被他拎出去,还在坚持不懈地问:“神木,全没?”
“就是都死了,很难理解吗?”渡离把人松开,他左右看看,周围没人,妙果又这么犟,他干脆蹲下来画了个阵法。
“过来,我带你去看。”
雾鸣谷不复往昔的绿树成荫,断裂的树干,漆黑的土地,随处可见的妖兽尸体,焦肉的味道从没如此令人恶心反胃过。
渡离刚落地就发觉不妙,他敏锐的知觉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极其强大的存在。
果不其然,妙果还在愣神的时候,地面发生颤动,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靠近过来了。
“不要出声!”渡离捂着妙果的嘴,他押着妙果躲进一个树洞里,一口气丢了十个隐匿符。
妙果没什么反应,耳朵里只剩下无意义的轰鸣,她努力睁大眼睛,一条双头紫黑色肉虫突然在树洞前一伸一缩,很快又出现一次。
“!”那不是肉虫,是巨蟒分叉的蛇信子!
渡离立刻动用灵力,将两人周身的温度降到最低。
蛇依靠蛇信子捕捉猎物的气味和温度,巨蟒再大个头,不也是蛇么,这样应该有用。
没用也得有用,渡离可不想莫名其妙死在这里!
“……”幸好渡离的符咒学得不错,他的办法奏效了。
巨蟒贴着地面游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折返。
渡离立刻爬出树洞画了个阵法:“少主快,咱们得立刻回去……少主!你去哪!”
妙果被他的法术冻得冒冷气,跌出树洞以后却爬起来往神木族领地的方向跑,动作灵敏地躲过渡离。
他阵法画了一半,又狠狠踩毁。
“我真是欠了你的!你要是死了,大师姐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话骂得脏,渡离却没有追上去,而是原地丢出几个傀儡,让它们去干扰巨蟒的注意力。
瘴林结界没有了,妙果跑丢一只鞋子,她回到熟悉的家,这里全然变了模样。
高大的树木全部蜷曲腐朽,温吞善良的妖修们都趴在地上,后背衣服被划开,脊柱骨头全部被人挖走了。
但他们的致命伤都是被穿心一剑,鲜血染红泥土。
妙果拍打着他们,将妖修们一一翻过来,他们都睁着美丽的绿色眼睛,神情是不可思议的,痛苦的。
“青青、阿木,花容、卷耳……”
没有妖回应她。
是不是还没死,妙果混乱地想着,也许他们只是受伤了,不是说神木族的死亡会变成植物吗,还有救的,还有救的……
她找到了首领。
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妖修因为过分的美丽遭受轻佻的侮辱,不知谁用剑划开了她所有的蔽体衣袍。
死去的妖赤裸身躯,静静跪在地上,手中还握着她的权杖。
“首领阿娘……”
妙果爬过去,拨开她的头发,用力擦掉她脸上粘上的脏污,眼泪像大颗大颗的珍珠一样掉落。
她从不叫许清瓷“阿娘”,因为她很早就在心里认了首领做母亲。
“首领阿娘、你怎么了,你看看,看看我呀……”
妙果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首领穿上,她背起首领的身体,踉跄着朝着湖边走。
“首领阿娘,我知道的,我送你回神木、回神木就会好起来对不对……回神木……”
湖边的神女像坍塌断裂,神女的头颅裂开了,温和的笑容倍显狰狞。
比信仰崩塌更令人绝望的是,神木也被烧掉了。
那样一棵生机勃勃的巨木只剩下不成样子的黑木炭,湖水因为失去了神木,也变成一潭死水。
“扑通”一声,妙果跪在地上,首领的身体滑落在她旁边,与神女像的头颅对视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
她在水边的芦苇里找到自己的专属小船,划桨靠近湖中心,黑色的土地上浮现一个巨大的血色阵法,消失不见的继承人被铁锁困在阵法中央,不知生死。
“冰雪!”妙果跑过去抱起他的头,不断地试探他的脖子和心脏。
还好,还好,他的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既没有被一剑穿心,也没有被剖走脊椎骨。
妙果巨大的心慌终于有了着落,她爬到水边浸湿袖子,擦拭着继承人的脸。
继承人在这样的刺激下终于睁开了眼。
“咳咳咳……”
妙果拍打他的后背,又去掰弄锁链。
手腕被抓住,继承人很用力,声音嘶哑得厉害。
“不必如此。”
妙果被他捏疼了,却没有娇气地指责他,而是问他:“发生了什么?大家怎么了,是不是睡着了……我想他们醒来。”
是啊,谁不想他们醒来。
继承人的心口撕心裂肺地疼,他睁眼闭眼都是人族当着他的面取走他同族性命与妖骨的画面。
从未有一个种族会让他萌发这样强烈的恨意,他甚至想要迁怒自己无辜的伴侣了。
他想用最狠毒最凶恶的语气让她滚回自己的族群里去。
但只要想到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哄她,泪意打湿长睫。
“……放心,我会让他们醒来。”
古老的妖语吟唱回荡在水面,所有妖修的尸体活动起来,他们带着一身淋漓的鲜血,聚集在不再明亮的湖水上。
犹如生前。
湖水变成了暗红色,浸湿土壤,慢慢腐蚀掉了人族留下的阵法纹路。
阵法毁掉的那一刻,妖修们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湖水中流淌的怨气再也压制不住了。
与此同时,继承人的妖力终于回来。
他抬起胳膊,属于首领的权杖出现在他的手中,金灿灿的晚霞被乌云遮盖,隐约有紫雷乍现。
“借请神力——夺魂!”
权杖散发柔和的绿色光芒,所到之处怨气消弭,萤火一般的妖魂从尸身中漂浮出来,它们被送到了同一时刻早夭的不同种族身体里。
直接掠过地府阴司,获得了新生。
前来收魂的鬼差只晚来一步,看见的就只剩下湖水上漂浮的种子了。
各种植物种子被温柔的水波送至有土壤的地方。
生根,发芽,抽条,郁郁葱葱,是雾鸣谷的第一批新绿。
鬼差抱着名册颤巍巍,指着继承人和妙果:“你们!你们竟敢!”
三天前该收的两百六十三只妖魂一直找不到,今日好不容易找到了,竟然被当面夺走了!
不走程序是有违规定的!不喝孟婆汤,不忘前尘事,迟早要出大乱子的!
“对不住,你来晚了。”继承人粲然一笑,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权杖断成两截。
鬼差气得狠了,上下打量他一眼,不阴不阳道:“强弩之末,逆天而为,你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它瞅了一眼名册,迟迟没出现第两百六十四个名字,说明这魂死了也不归它收。
“我会记住你的!害我回去要写检讨下油锅!”
鬼差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代价?”继承人喃喃着,吐出一大口血,妙果隔着衣服觉得被烫到。
“我没什么,没什么代价可再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