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瞧着灶头热着的菜,将袖子撸起,烧了几碗家乡菜出来。
她那年在马衙生下冬郎之后,就被鸣玉换走了,听说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马衙,不知道自己做的这几碗家乡菜是否合他胃口。
到了小渔儿下学的时候,何平安在文先生的院子外接她。
小渔儿身体虚弱,还是冬郎搀扶着她出来的,见门口是娘亲,她甩了冬郎就扑过去。闲哥儿在后头看着,踱到冬郎身边,哼笑道:“你看她,分明就是装的。”
冬郎嘴角翘了一下,抬眼看着何平安。
院外的女人穿着朱红褙子,青莲色交领袄子,小渔儿一扑,她就张开手稳稳地接住了她,暮秋天气,他似乎嗅到了一股浅浅的桂花香。
闲哥儿小声道:“你娘跟你长得好像呀。”
冬郎哼了一声,见何平安朝他招手了,他这才抱着自己的几本书走过去。
午间母子三人在一起吃饭,小渔儿见何平安给冬郎做了三个菜,嘀咕道:“娘偏心。”
“哪里偏心了?这鱼不是你爱吃的吗?”
何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解释道:“我才见你哥哥,不知他的口味,想到他自小在马衙长大,跟娘一样,就做了这几个菜,也不知他喜不喜欢,若是不对胃口,做再多有什么用。”
而冬郎听了,立马小声道:“我都喜欢。”
小渔儿偷偷翻了个白眼,拣那几个菜吃了两三口,末了,吐了吐舌头,怪道:“你不是最喜欢吃清淡的吗?我娘做的菜,好像不合你口味。”
何平安啧了声,拿帕子给她擦嘴,反手给冬郎倒了盏清茶。
“你也不跟我说,下次娘少放些油盐。”
冬郎点点头,乖巧极了。
后头何平安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只是这都两天了,他从不喊娘。
午后,何平安等他吃完饭,给他量尺寸裁冬衣。
可冬郎看着像浑身不自在一样,何平安记下尺寸,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冬郎想了想,指了指她身上的青莲色。
何平安笑了笑:“你怎么跟小渔儿一样,正好,我明儿再去找一匹一样的来。你们是兄妹,穿一样的也好。”
冬郎听到这里,抬眼看着她身后的那个丑丫头,见小渔儿不高兴,他便趁着何平安转身,偷偷见笑了一下。
秋去冬来,时光飞快,兄妹两人的明争暗斗且按不表,只说京城落雪的那日,天阴得厉害,傍晚,顾府门前停了两辆马车。
山明一早就等着了,马车里下来几个人,都是老面孔。只是多年不见,一时有些陌生。
六尺是头一个跳下来的,后头依次是七尺跟八尺,她们从老家过来,冻得瑟瑟发抖。另一辆马车里,下来的则是九尺跟她的女儿雪娘。
顾兰因把人都接了过来,山明引着她们从侧门进去。九娘怀里的雪娘望着左右,哇了一声,惊喜道:“哥哥就住在这里?”
九娘让她少说些话,而后向山明打听道:“我那个女儿在少奶奶身边,少奶奶可曾知道她的身世?”
山明:“这还用说?不然少爷会把你们娘俩接来?”
“少爷接咱们来是为了……”九娘不解道。
“你是小少爷的养母,小姐的生母,接你来,自然是为少奶奶分忧的。今年入冬后,咱们少奶奶身子就不大好了,照顾起来有些精力不济,前天还病倒了。可巧你们今儿就到了。等会儿见过少爷少奶奶,你就去琼珠院,照顾亲生女儿。”
而六尺她有好些年不见少奶奶了,听罢,皱眉道:
“那我们呢?”
“你们三个人去蟾光楼,照顾少奶奶跟小少爷。”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章
六尺听罢, 松了口气。
她可不想再跟九尺一块共事了。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竟变得处处斤斤计较。这要是以后待久了,她指定得疯。
山明把几个人带到垂花门前, 有个嬷嬷正等着她们。
山明道:“今日天晚,你们也赶了这么久的路, 早些休息, 等明儿再去拜见少奶奶。”
六尺几人被带到蟾光楼后的厢房里, 九尺跟她女儿,则被嬷嬷送到了琼珠院。
天黑后,顾兰因下值回来。
成碧在他书房等候已久,将那几把尺子的动静一一禀报给他。
“六尺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饱饭,一挨床就呼呼大睡。七尺跟八尺吃过饭后,就在屋里做针线。琼珠院那头……”
成碧嘿嘿笑了两声:“小姐是吓到了, 冒雪跑回了少奶奶那头, 今夜估计是不会回去了。九尺跟她那个女儿,就住在小少爷之前睡得厢房里。那个叫雪娘的小女孩, 跟小姐是一模一样, 性子也有些相像。到了地方, 竟半点不认生。”
顾兰因笑了笑,一双眼眸映着烛火, 不知在想什么。
他鬓角被雪水打湿了, 这会儿尚未脱去官服, 只懒散地歪在交椅上,一手支着头, 一手翻看着案上摆着的书籍。
顾兰因有两张书案,如今这张案上, 书籍摆放的极为散乱,何平安那本破书被压在最下头,这会儿上头都是朱笔留下的痕迹,每一页翻去,都是红彤彤的。
成碧瞄了一眼,问道:“这书还要还给少奶奶吗?”
顾兰因抽了出来,往他怀里一砸。
“她病了在床上躺着,闲着也是闲着,让莺哥还给她。”
成碧欸了声,正要离开,顾兰因将厨房送来的食盒推给他。
那食盒里装着一大碟肥肥的水晶鹅,一大碟春不老蒸乳饼,一大盘新蒸鲜鲥鱼,一大碗炖烂的山药鸽子雏儿,另还有六小碟细巧果菜。
成碧拎着沉甸甸的食盒,从廊下走出去,到了蟾光楼,就见里头闹得不可开交。
丫鬟莺哥拉扯着两个小祖宗,嘴里说着不要打了,但两个猴一样的小孩,从榻上滚到了地上,又从明间滚到楼梯下头,衣裳都快扯破了,谁也不肯先松手。
从外进来的男人连忙放下食盒,先把小少爷提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小渔儿哇地一声就哭了,成碧看着她脏兮兮的小脸,想到自己的女儿,便也把她抱了起来,耐心问道:“你跟哥哥闹了矛盾?”
小渔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把自己的衣裳扯给成碧看,见上头有好大一团墨。
冬郎见状,冷笑了一声,把自己的也扯给成碧看,原来袖口那里,破了个好大的口子。
“哭什么哭,你那衣裳洗洗就干净了。”
小渔儿红着眼:“这是新的,我刚穿一天,你就给我弄脏了!”
冬郎脱了自己身上那件,丢给她:“矫情!”
成碧叹了口气,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嘘了一声,而后小声道:“少奶奶都病了,别扰了她。这衣裳,我拿回去,让小韭她娘补补,她原先给少爷缝补衣裳,手艺是没得说的。保准补完了,就跟新的一样。”
只是两个小孩闹得太厉害,他话说完不久,楼上便有了动静。
“莺哥,怎么回事?”
那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莺哥听到叫唤,忙上去扶着她,免得她头晕踩空了。
成碧抬眼看去,未几,便瞧见了何平安的影子。
她从楼上下来,穿着翡翠色的氅衣,头发草草捋过,用一根扁头簪子绾在脑后,唇色极淡,瞧着精气神很差。
成碧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何平安跟他道了声谢,问起刚才发生的事。
听说两个人又打架了,何平安也有些头疼。
这大半年工夫过去,小渔儿不像从前那般安静。她但凡训斥几句,小渔儿就要哭着说自己偏心。
何平安伸手摸了摸冬郎的体温,让丫鬟给他找件冬衣来,看着小渔儿哭哭啼啼的样子,她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衣裳脏了可以洗,破了也可以补,实在不行,娘再给你们做新的,何必要打起来?”
冬郎吃着蒸乳饼,一声不吭,乌沉沉的眼就盯着对面的黄毛丫头。小渔儿扑在何平安怀里,也不说话。
哪里是一件衣裳那么简单。
娘亲原先只有她一个,什么都紧着她,现在多了个冬郎,什么都要分她的。
小渔儿有些想念在药师崖的日子,不过她又舍不得爹爹。
饭桌上,何平安给她夹菜,小渔儿却说什么都不吃,赌气似的,而冬郎看在眼里,吃得更欢,心想就让她饿死好了。
何平安望着左右两个小祖宗,哄不过来,头晕得厉害。
没人跟她说九尺来的消息,入夜后,顾兰因回了蟾光楼,见床上躺着个黄毛丫头,等她睡熟了,便让莺哥抱走。
何平安吃过药后,睡得沉,梦中似有所察觉,伸手将孩子抓住。顾兰因见状,便把楼上住着的冬郎抱了下来,塞到她怀里。
等到第二日天明,她尚在睡梦中,便被小渔儿一阵哭声吵醒。
穿着桃红小袄的丫头扑倒她身上,死死抱着她不松手,嘴里还道:“娘要冬郎不要我了,要把我赶走!”
何平安迷迷糊糊中睁开眼,便瞧见小渔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不可怜,她拍了拍脑袋,身子有些虚弱,一时竟还爬不起来,这时候身侧被褥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她扭头看去,见是冬郎,吓了一跳。
她望着两个小孩,微微蹙起了眉头。
透亮的窗纸外,雪落纷纷。
晨早安静极了,烧了一夜的炭火,那边的窗户开了缝,一只手探出窗,接了几片鹅毛雪。
听着内室的动静,顾兰因穿着雪白狐裘,不紧不慢推开了朱红的槅子。
床上的小童闻声看了过来,顾兰因装作关切的模样,趋步到了何平安身边,见小渔儿委屈巴巴地朝自己伸手,他便顺势把她抱到了怀里。
“怎么回事?”
“我昨儿好好的在娘亲身边睡着,结果早上一睁眼,就回了琼珠院。那院子里,有个小女孩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还有个……还有个丫鬟,说是我娘亲……她才不是我娘亲呢!”
何平安震惊地看着顾兰因,伸手抓过去。
不想他退后几步,抬眼淡声道:“是九尺。”
“爹娘听说你回来了,便把老家那些丫鬟都送了过来。九尺她是小渔儿的亲娘,昨儿到了咱们这里,便去了琼珠院。”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还以为昨日小渔儿看见她们母女两个会告诉你,原来你还不知道。也罢,现在告诉你也不迟。”
顾兰因缓声道:“你如今病了,养两个孩子也顾不过来,九尺是小渔儿的亲娘,待她自然会尽心尽力。在你病好之前,就先让九尺先带着她。”
第120章 一百二十章
“不行!”
何平安起身就要把女儿抱回来, 奈何头重脚轻的,还未走近,孩子就被带出去了。
门死死关着, 怎么也推不开,她跪在地上, 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冬郎光着脚跑顾来, 本想扶她, 奈何力气有限。
他用小手摸了摸何平安的额头,见烫得厉害,跟着一起拍门。
顾兰因像是不曾听见。
他冒雪带着小渔儿回了琼珠院。
路上,小渔儿哭哭啼啼,抹着眼泪道:“娘亲回来了,为什么要把我送走?”
“你娘病着呢,我怕她把病气传染给了你。”
“我不怕!”
“你是小孩子, 不知道这病的厉害。爹也是为了你好。”顾兰因捏着她细细的腕子骨, 哄道,“瞧瞧你这身子骨, 如今能折腾几时?你要是染了病, 病出好歹来, 叫我去哪儿哭?”
小渔儿抱着他的脖子,不满道:
“为什么不把冬郎也带走?!”
“冬郎就是头倔驴, 不听话又爱打架, 病死了左不过一副棺材埋了他, 他怎么能跟你比。”顾兰因摸着她的脑袋,用袖子给她擦泪, 耐心道,“你比他先来我身边, 爹对你自是要比他用心些。你乖乖的,等你娘病好了,你就搬过来。”
小渔儿伏在他肩头,一想到琼珠院里见到的那一对母女,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顾兰因笑了笑,带她走进琼珠院。
九尺恭候已久。
明间的女人穿着簇新衣裳,陈三郎死后,她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这会儿牵着女儿雪娘,见他进门了,扑通一声就先跪下。
“九尺拜见少爷,蒙少爷大恩,咱们娘仨还有相见之日。”
雪娘有样学样,也跟着道:“拜见少爷。”
顾兰因把小渔儿放下,蹲在她身旁,指着九尺道:“你昨儿是不是见过她了?”
小渔儿皱眉道:“没有。”
顾兰因招手让雪娘过来,他比了比两个小丫头的身高,见小渔儿拉了个脸,他笑道:“以后要好好吃饭了,瞧瞧,雪娘在外过得甚是艰难,但还是比你胖这么多。你若是能跟她一样,我也就放心了。”
小渔儿看着雪娘那张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长得跟娘一点不像,原先府里就有传言,说她是抱错的孩子。
她不肯信,后来冬郎出现了。
小渔儿讨厌他那张脸,现在又冒出个什么雪娘,她恨不能把他们的脸撕烂。
明间里,炭火烧得太旺,屋里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