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腔调怪里怪气,像在谦卑地自嘲,又像在指控她如今习惯性地和他对着干。
“我的态度,是指我对这桩婚事的态度,还是对西格其人的态度?”安戈涅说着一挥手将视窗全关了,盯住艾兰因的虚像。
而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阿夹一个新文字气泡还没吐完,就被甩到了视窗边缘,啪地一下随着投影关闭,整个消失了。
艾兰因淡声说:“这是同一件事。”
“我和他订婚政治上对你对我是否有利,和我对他怎么想,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
她这说法将自己和艾兰因的利益切割开来讨论,他的眉毛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而后他平板地宣告:
“我过去没有,现在依旧没有必须以您联姻为前提才能办到的事。”
这表态与希望她拒绝无异。
侯爵宅邸落地窗前的时刻在相似却迥异的对答中复苏:
那时的安戈涅几乎是绝望地追问艾兰因,他是否永远不会让她因为政治需要嫁给陌生人。
而后是那个冷冰冰的、没有回应
的吻。
安戈涅眼睫颤了颤,默然侧首,然后才懊恼地发觉她之前已经把投影关了,一时间没别的地方可以转移视线。
“和他暂时在公众面前捆绑在一起对我也有好处。”她缓缓开口,没有去看艾兰因的表情。
旅途最初,安戈涅惊异于来迎接她巡礼的人群中,居然有那么多诚挚的、找不到作伪痕迹的激动笑脸。
她都看得出来,即便在相对繁华的星球,也有许多人在王政下过得绝对不好。他们的皮肤缺乏光泽,从窗口伸出来用力挥舞的手瘦消变形,但他们依然给她与西格几乎同等的狂热欢迎。
她此前与激进倒王派的对峙吸引了那么多人?
应该不完全是。
安戈涅将这个疑问抛给提温。他给她发了个自由联盟境内居民对她正面讨论的页面,并且附注:
——这个平台的主要用户群,是靠联盟最低工资糊口的人。您也稍稍领略过他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安戈涅想了想就明白了。
对很多人而言,也许王国未来究竟依然是王国,还是会成为共和国或是联邦,这个严肃的问题根本不重要。无尽头循环播放般的日子过得太疲累了,一场盛大婚礼弥合新旧争端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民众欢迎也需要童话故事。
她和西格可以成为童话的主角。
而目前来说,那么做于她有利无害。
只是如果探究她对西格、对他毫不掩饰的好感和执着是什么态度……
“我——”
门铃声响,安戈涅看了一眼艾兰因的表情,觉得双方都莫名松了口气。
“你希望我拒绝还是接受,我要明确的答案。想明白了告诉我。”不等艾兰因回答,她利落地切断了通讯,银发侯爵的身影立刻从房中消失。
她这才查看对准门外走廊的镜头,心头一跳:西格。
不知道是有意对外表现,还是艾兰因的临时标记起了作用,这是启程以来西格首次主动一个人来找她。
多披了一件外袍,安戈涅打开舱门:“有事找我吗?”
往外面看了眼,她不太确定地说:“是需要进门说的事?”
西格点了点头,进门后没往舱室深处走,直入正题:“明天下午,等行程上的正式安排结束了,我想回E区看看。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
安戈涅控制着表情,沉默片刻:“我现在的名字不能和利丽被联系起来……”
“隐藏身份不难,而且我们不一定要离开飞行器,那样不会有人察觉,”西格连忙说道,稍停顿后语速才重新和缓,“我只是想,也许看到熟悉的景色,你或许会想起什么……”
他这狼狈得藏不住意图的样子很罕见,却也让人想起,撇开那些光环和传闻,他其实还很年轻。
“能让我考虑一下吗?”
西格眼睛里期待的光彩好像黯淡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想到了失落时耳朵耷拉下去的大型动物。
平日里强硬的人示弱总是分外有冲击力,安戈涅差点改口答应。
寂静变得难以忍耐。
“好,我等你的回答。”西格最后开口。
说完他没有多停留,快步走到门口才停了停,回头笑了一下:“晚安。”
等舱门自动阖上,安戈涅才想起来轻声回答:“晚安。”
心里有事,安戈涅匆匆洗漱一番就躺倒在床上。
睡意暂时没有踪迹,她干脆重新打开光脑。回形针蹦到视窗中央,委屈的泪花一抖一抖。
总觉得这家伙的表情动作越来越丰富了……提温真的没有偷偷地加深入侵程度吗?
她打开和提温的对话口,他没有发新消息过来,看来阿夹的动作可能只是程序设定好的,运行途中被强行关闭后就会有这样的表现。
〖我和西格订婚在你看来是利还是弊更多?〗
盯着输入区域看了几秒,安戈涅最后选择了清空。
“明天最后一站戴拉星,有没有需要我注意的?”最后她换了这个模糊不清的问法。
“目前没有。”又是秒回。
安戈涅终于忍不住问了:“你从来不睡觉的吗?”
“不敢睡。”
安戈涅尚未反应,又一个短句跳出来:
“怕您有事召唤我(笑)”
那之后提温又顺势单方面给她推荐了些助眠用室内投影和音效。安戈涅没搭理他,找了某个偏远星球的奇异生物纪录片看了一会儿,眼皮渐趋沉重。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睡着了。
※
安戈涅睁开眼。
舱室顶灯柔和地自倾泻而下,她愣了一下,想不起睡着之前是否忘记关灯。
光脑投影好像也忘了关,打开的视窗泛着冷色光悬浮在她面前——安戈涅低头一看,双眼微微瞪大:
她是靠在床头睡着的?
安戈涅揉了揉头发,习惯性地往视窗看了一眼,确认阿夹有没有新消息。
这一看,她僵住了。
“明天最后一站戴拉星,有没有需要我注意的?”
“目前没有。”
她和提温的消息记录停在这个位置,无法继续滑动。
心跳像是要漏拍,安戈涅听到自己的不稳的呼吸,视野有一瞬因为本能的恐惧变得模糊。即便如此,她也立刻意识到,在目之所及的边缘还有什么东西。
那才是在映入虹膜的一瞬间让她爆发生理反应的存在。
安戈涅的目光一点点地下移,首先看到键入区域微微发光的边界线,再向下,是熟悉的、却尚未发送出去的短句:
〖你从来不睡觉的吗?〗
第33章 融雪时分02
近乎确信的直觉击中安戈涅:
又来了。
在睡梦中她死了一次。
是什么时候?怎么回事?是谁?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 尚未消退的生理恐惧与激烈的情绪碰撞,她霎时有些头晕目眩。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无法确信,自己真的已经经历过眼下的时刻。
将发抖的手指攥成拳,安戈涅将给提温的消息发了出去:
“你从来不睡觉的吗?”
简短的句子立刻跳出来:
“不敢睡。
“怕您有事召唤我(笑)”
一模一样。
安戈涅瞬间毛发皆竖。
“从现在开始,让阿夹每过十五分钟报一次时,我会给你发点什么表示我还醒着。”她输入这串文字,刚开始手指还有些打颤,但很快勉强维持住了冷静, 至少可以思考了。
提温反应极快:“您处在紧急状况?”
“另外,我这里的航路追踪信息看来, 您所在的星舰群目前一切正常,没有改道,没有加速减速。”
安戈涅吸了口气:“我……怀疑我会有生命危险,但我不确定来自哪里,不知道可能的袭击手法,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但肯定在我明天早晨醒来之前就会发生。”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 她在睡梦中死去, 而后才回到经历过的时间。
濒死时刻她甚至没能醒来, 这免除了一定的痛苦,却也让她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信息。她给提温的回答简直像是被害妄想症的呓语, 严重缺乏可信度。
提温这次停了数秒才发来新消息,他完全没质疑她,反而一发就是一大片:
“保险起见, 我要问您几个问题。请您在空气流通的地方深呼吸,平静下来然后回想下面这些事。
“请千万注意, 请您暂时改用虚拟键盘键入的方式回答,防止有人窃听。
“首先,您现在是一个人在舱室里吗?您能确认自己是一个人吗?后面这一问如果无法确认,可以先不要回答。”
安戈涅将室内送风调到最低,屏住呼吸聆听。
没有异常的响动。
“我一个人,浴室我刚用过不久,没有人。衣柜和储物柜都是透明的,藏不了人。至于其他地方,我不确定。”
“好。
“现在请您确认门是锁上的,然后尽可能没有异常地挪动到相对隐蔽安全的地方,靠近出口的优先,比如门边的角落里。那里通常会摆一些绿植做装饰。移动位置后,请您告诉我。”
安戈涅依言照做,确认舱门上锁后靠在门边储物架后,一副换个角落上网冲浪的样子。
“我躲好了。”
“您上次进食、饮用任何液体是什么时候?那些食物和饮料可以确认是安全的吗?
“另外,对于您现在的状况,还有谁知情?”
安戈涅看了看与提温此番对话的开始时间,她在那个时段前后洗完澡补充了一点水分。
“大概十分钟前喝了一点水,是全新的瓶装饮用水,目前好像没问题。吃饭是好几个小时之前了,我的饮食都是艾兰因的人负责的,应该安全。
“现在只有你知道我可能有危险。”
“这艘飞船上您最信任的人是谁?或者说,您如果受伤害谁会受最大损害?”
安戈涅不假思索地回答:“西格。”
提温对这个答案没什么反应,继续流利地为她分析情况:“如果我在您的处境,会尽可能和那个人待在一起,以隐蔽的方式传达忧虑,确保自身安全。能战胜指挥官阁下的人应该不多,这点他很合适。”
“我有理由联络他见面,我会想办法让他给我换个地方待着。”
“好,期间我会如您所说,以最低十五分钟的间距和您保持联络。一旦与您失去联络,我会同时联络西格还有艾兰因侯爵,可以吗?”
“可以。”
安戈涅立刻打开通讯,给西格发讯息:
“刚才的事我想和你当面谈一谈,能再到我这里来一下吗?”
西格同样秒回:“好,我马上过来。”
到门铃响起为止的数分钟有如几个世纪漫长。
安戈涅几乎是扑到了门边,一边回头注意身后,一边打开解除门锁。
西格立刻察觉她的面色异样苍白,蹙眉要询问。
她食指按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光脑投影上早就准备好的文字内容转向他。
——我想换个房间度过今晚,明天解释。
西格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他越过她的肩膀往室内扫了一眼,伸臂将她护到身前,一言不发地领着她往外走。
走廊上并无守卫,只在隔开不同区域的防护门外有巡逻的身影。西格对于守卫走到门前的间隔了如指掌,来时恰好是那数分钟的空档。
而后,他循序用身份芯片打开走廊上一扇小门,安戈涅这才意识到,平平无奇的杂货间一般的门后,原来是通往飞船其他区域的捷径。
等红制服与黑制服的两人组守卫走到门前,后方的走廊上已然空无一人。
门后是半悬空的金属桥,两侧是各种换气和重力模拟设备,走在上面很难不发出声音。但这也意味着,如果上方下方结构类似的桥上有人,他们也会立刻暴露行踪。
西格谨慎地停下,倾听片刻,揽住安戈涅的手臂略微松弛。
“你发现了什么?”他低声问。
仿佛觉得压低音量还不够,他几乎是凑到她耳边说的。属于alpha的吐息擦过她的耳后敏感的皮肤,激得一股电流的颤栗沿着脊柱蹿上她的后脑。
安戈涅掐住掌心,摆脱生理反应勾出的杂念,喘了口气轻声道:“我怀疑有人会袭击我。信息源我不能说。”
西格沉默片刻后正色提议:“如果你放心,你可以到我那侧套间的空余房间里去。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手指。”
眼下不是顾虑她和西格那堆烂账的时候,安戈涅立刻用力点头。
反而是西格愣了一下。
数分钟后,安戈涅踏入了西格的舱室。
舱门自动合拢上锁的那刻,空气仿佛有一瞬间变得稀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动。
西格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天,安戈涅只觉得到处是他信息素的气息。而对于她在入睡时间造访他的私人空间,西格显然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冷静。
“对于袭击者,你有什么头绪?情报越多,我能做的准备也越多。”
“我得到的消息也很模糊,只知道可能是今晚有危险……”
对这个说法,西格似乎半信半疑。他最后还是接受了:“你不愿意说,现在我不会多问一句。但是你首先想到向我求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