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万里愣了愣。
杜菀姝垂眸,看向桌上的汤羹。
“夫君不是孤家寡人,”她说,“三娘来之前,有李管事在,远在肃州,定然也有将士挂念。”
与云万里成婚几日,杜菀姝确实发现了。
他好似真的不喜欢自己。
衣着质朴,得体就好;饭食随意,能入口就行;连住处都是买了个简单的二进院,只需不漏风漏雨。
云万里能因吕梁千金买墨想起肃州百姓的吃饭问题,却从没想过自己。
“既然夫君思念家乡,家乡人也一定牵挂着夫君,倘若他们得知夫君在京城过的如此……如此简朴,”杜菀姝挑了个委婉的措辞,“他们又该多么难过。”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三娘来了,见夫君不在乎,也是觉得心里发酸,不好受呢。”
没别的意思,杜菀姝在心中强调。
别说是夫妻,换做是朋友、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哪怕是个有良心的陌生人,见镇守边关的将军轻慢自己,也会心里不好受。
然而这话说出来,杜菀姝仍然觉得面上发烫。
她又不敢去看云万里了,下意识想避开目光,可真这么做了,杜菀姝想到往前云万里的误解,急急忙忙抬眼:“我、我不是怕你,我是——”
后面的话,在杜菀姝直直撞上云万里的视线后戛然而止。
人高马大的武人静静盯着她,没有嫌恶、没有愤怒,剑眉之下深邃双目端详着她的面庞。
瞧见她看过来,反倒是云万里率先挪开目光。
他的喉咙动了动,却没出口。
从未有人对云万里说过这番话——他无父无母,早早投了军,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更遑论他人的关切关怀。
何况,道出这番话的杜菀姝怯生生的,清丽面孔写满了窘迫与慌张。
一股不知什么滋味的情绪在云万里的胸腔内迅速膨胀,像是有火苗被点燃了,摇摇曳曳地露出光芒。
她说的不是假话,云万里能看出来。
可是……
回想起白日搁置在书桌上的诗句,云万里猛然蜷起指尖。
细微的火苗晃了晃,到底是灭了下去。
“我知道了。”
他维持住神情:“日后还劳烦你操持家里的事。”
不是假话,那暂时如此,也挺好。
至少在陆昭有所作为之前,她还是要与他一同生活。
杜菀姝可不知云万里心中想法。
她红着脸,慌乱点头:“……嗯,嗯。”
后面的话还没到嘴边,屋外头,李义就跨进门来。
“夫人。”
管事手中拿着一张折好的信笺走了进来:“刘家娘子递来了帖子。”
屋内微妙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
杜菀姝眨了眨眼,立刻将刚才的事抛到脑后:“刘朝尔?”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上次来不还打算偷摸上墙来着,怎这回想起来还有递帖子这种文雅方式了?
“我看看。”
她接过李义的帖子。
别家娘子递贴,总是要把帖子放在信笺里了,刘朝尔倒好,斗大的纸张就这么折巴折巴送了过来,怕是路上就被仆从和李义看了个精光。
好在,也没什么重要内容。
她打开信笺,就看到刘朝尔约自己明日到城外游船赏荷。
杜菀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扫了一眼,就把信折好,放到了一边。
“夫人这是……”李义见状,不免好奇,“不打算去么?”
杜菀姝忍不住抱怨:“和她去游船,我还怕船翻了呢。”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怪不得要装模作样递帖子过来,这是觉得自己上次拜访,带了不好的消息吧。杜菀姝估摸着,这几日刘朝尔肯定以为惹自己伤心,忐忑不安了好几日。
其实杜菀姝不在乎的——但她也真不想和小倔驴去赏荷,刘朝尔懂什么荷花。
“帮我回个信,就说回头喊她一起去马场,”杜菀姝说,“才不和她去游船。”
李义见杜菀姝神色轻松,不似抵触的模样,也放下了心。
管事往云万里的方向瞥了一眼:“还当夫人是不愿游船,原来是不想和刘家娘子去。那夫人觉得,和老爷去如何?”
杜菀姝愕然抬眼。
云万里拧起眉头:“你多什么嘴?”
“老爷还五天假呢,”李义劝道,“总不能日日都呆在家中,趁着天好,与夫人同游多好?”
“李义。”
云万里板起一张脸:“你——”
“——不,不妥么?”
所有的话,都叫那如莺啼般的声线给堵了回去。
杜菀姝声音很小,可云万里仍然听见了、且停了话柄。
他扭过头,面前的娘子,一双杏眼亮晶晶,秀丽面孔写着几分忐忑:“夫、夫君,可是不愿与三娘出游?”
云万里:“……”
他本想着,杜菀姝写那诗句,就是为了陆昭。自己一丑陋粗鄙的武夫掺和进来做什么?
可是训斥李义的话,却因那柔软的视线,始终说不出口。
“若是夫君愿意,”杜菀姝谨慎道,“三娘也是愿意的。”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哽了许久,云万里还是一寸一寸将它咽了回去。
“好。”他说。
第18章
转天上午,城郊太平湖。
盛夏的日子里艳阳高照,映照着广袤湖面波光粼粼,湖面荷叶、湖畔柳荫点缀其间,正是游湖赏荷的好时节。
马车停在湖畔边,杜菀姝掀开帘子下马,还没站稳,一把纸伞就打到了头顶。
杜菀姝愕然抬眼,撞上云万里冷淡的面孔。
“晒。”他言简意赅道。
这日头这么烈,定然是有点热的。所以……杜菀姝的视线往下一瞥。
云万里仍是一袭鸦青布衣,深色的绑腿和绑手将裤腿袖口捆得分外严实,乌黑长发扎了个留髻,仍是武人打扮。
日子好,游人也多,可云万里站在熙攘岸边仍是扎眼——他身姿修长高挑,又五官深邃,在京城鲜少能见到这般深眼窝高鼻梁的貌相。更何况,夏日出游,谁家不是挑着浅色衣衫穿,他倒好,穿一身黑不说,还裹的严严实实。
他,他不热么?杜菀姝忍不住犯嘀咕。
倒是挺好看的。
单就这么一站,也叫云万里站出挺拔气概来,仿佛手中举着的不是杜菀姝那把画着花鸟的纸伞,而是刀枪剑戟一般。
更遑论他那右脸上的疤,一眼过去,分外摄人。
往日出游,这太平湖畔人等闲杂,就怕有什么扒手小贼。
杜菀姝约莫今日是毋须担忧了。
“夫人。”
观星往湖边转了一圈,回来问道:“今日要游船么?”
“码头就在东边,”杜菀姝问云万里,“若是愿意,夫君可愿陪三娘上船?”
云万里的视线往东边挪去,看向那人头攒动的码头。
他微妙地抿紧嘴唇。
这……这就是不想了。
“夫君要不愿,也就算了,”杜菀姝赶忙说,“三娘年年游船,这湖看都看腻歪了。只是三娘想着,夫君许是没上过船呢。”
“不上去,也无所谓。”云万里冷声道。
只是游船,就算不愿也犯不着生气呀。
杜菀姝眨巴眨巴眼,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打肃州来,那边缺水,云万里怕是来京城后才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湖呢。
“夫君,”杜菀姝放轻声音提醒,“船都是大船,稳得很,不会翻的。”
云万里:“……”
他木着一张脸:“两脚踩在地上就挺好。”
谁能想到,能领军捍卫边关、击退西戎的飞云大将军,竟然是个不敢上船的旱鸭子!
杜菀姝忍了忍,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云万里的凌厉眉眼扫过来,只见杜菀姝一双杏眼笑得弯弯,清丽面孔写满雀跃。那轻笑声更是如鸟鸣歌唱般婉转,拦也拦不住,就钻进了云万里的心尖尖。
不是嘲笑,而是高兴。
怕是自赐婚之后,杜菀姝就没再笑得这般开怀了吧。
他又觉得胸口发紧,好似燎原的火苗又蹿了起来。
但这游船赏荷——
云万里攥紧了伞。
太平湖诗情画意,显得他分外碍眼。与杜菀姝同游的,也不该是他云万里。
他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就沿着湖畔走走也好,”杜菀姝也不强求,“这绿荫也好看。”
反正杜菀姝说的是心里话:年年游船,同样的景观,看都看乏了。过往登船本也不为了景色,而是为人。
如今不上船,也是为人。
杜菀姝边走边提议道:“往年沿岸不少卖莲子的呢,这时候的莲子最好了,三娘打算买一些回家熬粥吃。不如——”
走在身后的云万里却是蓦然顿足。
他眉心一拧,似是察觉到什么,向街边看去。
杜菀姝见他神情变化,自然而然循着目光往对街看——
结果就刚好撞上熟人的视线。
是程家的三娘子和四娘子,程乐儿和程喜儿,似乎是瞧见杜菀姝多时了。
见云万里和杜菀姝双双回首,程乐儿吓了一跳。但二人已停下步伐,这再不上前,就不礼貌了。
可,可是……
程乐儿还在踯躅,程喜儿却是扬起了笑脸。
她过分精明的双眼闪了闪,拎着衣裙,先程乐儿一步上前。
“三娘子。”
程喜儿做出大方姿态,往杜菀姝面前站定:“真是巧了,三娘子与……也是来出游的么?”
杜菀姝看了看程喜儿,又看了一眼满脸为难的程乐儿,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夫君,这是程家三娘子与四娘子。”杜菀姝介绍道。
程乐儿与程喜儿闻言均是一顿。
云万里本就一脸肃然,还一道烧伤疤痕覆盖了小半张脸,京城的娘子哪见过这般阵仗?哪怕是听闻了云万里的“名声”,也是被他脸上的伤疤吓了一大跳。
二人只是匆忙见礼,连头也不敢抬。
对此,云万里本人倒没什么意见。
他对周遭环境敏锐,早已对各种异样的目光习以为常。云万里低头看向杜菀姝:“我去买莲子,伞给你。”
杜菀姝又瞥了一眼云万里的深色衣衫,忍俊不禁:“夫君打着吧,这绿荫刚好乘凉呢。”
这么跑到太阳底下去,她真怕云万里中暑。
云万里多看了一眼杜菀姝。
再不在乎,他也能察觉出程家两位娘子的微妙态度。不过好在,杜菀姝仍是那副含着笑意的模样,云万里知她不在乎,就没多说什么,先一步离开。
京城的娘子,哪见过云万里这般满身肃杀之气的架势。程乐儿硬是等到他走远了,才长舒口气。
“三娘,我不是故意装作瞧不见你。”
程乐儿急急忙忙解释:“就是看你同云正使一起,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叨扰来着。”
程家姑娘多,就程乐儿、程喜儿同杜菀姝年纪相仿。
和纤瘦的程喜儿不同,程乐儿身形微胖,一张面庞圆圆的,看起来就是好脾性,便叫那同一双大眼睛是显亲切而毫无刻薄。她性格亦与程喜儿天差地别,圆乎乎的程乐儿生性宽容又随和,十五六岁的娘子们凑在一起,没人不喜欢她。
杜菀姝也挺喜欢程乐儿这般好性子的人。
她还没说话呢,程喜儿就刻意笑了起来。
“就说姐姐你是白担心。”程喜儿说完,又看向杜菀姝,”三娘子不知,姐姐担心着你呢,说什么云正使一介武人,不懂风月则罢,要是脾性不好,欺侮你该怎么办。要我说呀,这水暖水寒鱼自知,日子得自己过才知好不好,出了家门,旁人也不知道不是?”
说完,她过分精明的眼转了一转。
“何况看看,”程喜儿故作了然,“云正使紧着三娘子呢,人家过的挺好。”
前句话说日子得自己过才知好坏,后脚又说看着不错,意思不就是在说杜菀姝在家中受苦还得强撑着出来装点门面。
这是拐着弯嘲弄她呢。
饶是程乐儿好脾气,也不免露出几分窘迫。
程家后宅可比杜家复杂的多,连好脾气的程乐儿也不喜欢程喜儿。可谁叫程喜儿是亲妹妹,要是她再不理不睬,谁还能和她处一道去?
“你呀,心里不妥帖,谁拒了你,你找谁去,朝别人出气算什么?”
程乐儿忍不住劝道,而后又对杜菀姝开口:“是母亲喊我们去买些蜂蜜腌莲子,三娘要一起去么?”
谁拒了你?杜菀姝的心思转了一圈,顿时明白过来。
啊,是了。
成婚第二天,刘朝尔就到了云家来,说程国公想把程喜儿许给陆昭。
这几日又是回门,又是撞见吕仁义,杜菀姝竟然是把这事彻底忘了个一干二净。
连杜菀姝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换做以往,陆昭哥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哪怕是二哥在家中随便提一嘴,她都能惦念好多日。
这些日子里,她几乎都没怎么想起过陆昭。
果然陆昭拒绝了程国公提的婚事。
杜菀姝早就猜到了。
哪有前脚赐婚不成,后脚就继续安排婚事的,这不是打官家的脸么。陆昭哥哥不傻,他才不会招惹自己的兄长。
但这消息,连刘朝尔都知道了,定然是传遍了京中圈子。
说要把程喜儿指给惠王,结果惠王拒了。
这几日……程喜儿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她不好过,再见杜菀姝,说些酸话肯定少不了。
被心上人拒绝,总比稀里糊涂嫁给陌生人好上一点,程喜儿跟着过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在杜菀姝身上找点平衡。
换做以往,杜菀姝肯定懒得搭理程喜儿。
她总觉得自己与陆昭哥哥心意相通,陆昭哥哥又一只对程喜儿不理不睬,若她斤斤计较,反而显得小气。
要说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谁会对旁人惦念自己的心上人无动于衷?
现在,杜菀姝倒是惊觉自己真的好像不在乎了。
她只觉得悲哀。
程喜儿面上带着笑意,可脸色却是分外苍白,眼底的乌青更是证明她已好几日没睡好觉了——若是陆昭哥哥真的拒婚,不管以什么理由,传到京城各家的,都是她被惠王嫌弃了吧。
也就是杜菀姝刚刚成婚,才没有第一时间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