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万里浑身莫名燥热,之前在心底窜起的小火苗,又腾了起来。
他忍了忍,没忍住,豁然起身。
这么一起来,杜菀姝终于醒了。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只瞧见了云万里匆匆下床离开的背影。
外头天已经凉了,他跨过门槛到了院子里,杜菀姝隐隐约约听见他拿起了什么,而后就是车夫讶然的声音:“老爷,昨夜刚洗了澡,怎又要去?”
咦?
杜菀姝有些不太明白,又去泉水边洗沐做什么?
只是云万里人都去了,她也不好再喊回来。杜菀姝只得跟着起床,又泡了一杯药茶。
待他回来时,杜菀姝问了一嘴,云万里紧绷一张脸没有作答。
她也只能与他一同吃完早饭,送人离开。
官家带人出去打猎,女眷是没法跟去的——也许刘朝尔是个例外。
友人不在,杜菀姝也不愿下去抛头露面,免得碰见过往熟人,还要尴尬寒暄。
杜菀姝干脆拎着篮子,与观星一起步入竹林之间。
泉水自竹楼向下,流淌进半尺宽的小溪里。她沿着清澈溪水一路前行,采些花草、剪剪石头,也算颇有志趣。
直至茂密林间,一阵飞鸟惊啼响起。
杜菀姝吓了一跳,她本能转身,朝着竹林深处走了几步。
越过林子,一名身着红衣的孩童蹲在远处的草地上,正掀开用竹子制成的捕鸟笼,从中抓住一只小鸟来。
听到脚步声,孩童抬首。
是个姑娘,约莫七八岁左右,一双凤眼分外清明,看向杜菀姝时,竟凸显出几分不属于这年纪的锐利。
她肤色白皙,双手柔嫩,再加上身上那价值不菲的红衣……
杜菀姝立刻断定,她不是延岁山当地家的孩童。
是哪个府上的小娘子么?只是杜菀姝想了想,也没想出在哪里见过她。
第22章
小娘子一身红衣由绸缎制成,纹饰不多,仅在袖口、裙尾绣着飞鸟祥云。绣样写实,一瞧就是出自苏州的锦缎。
苏州锦价格昂贵,绝对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杜菀姝的人缘不差,京中勋贵家的娘子,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而这名八、九岁的小娘子,穿着昂贵,又在延岁山——证明她是被家人带来参加田猎的,至少也是名嫡女。
但杜菀姝竟是从未见过她。
而端详小娘子时,她手中的小鸟拼命挣扎,锐利的鸟爪径直扎进了她的虎口处,扯开绿豆大的口子,瞬间出了血。
杜菀姝心中一惊,也顾不得打量了,赶忙上前:“小心点!”
红衣姑娘却毫无反应,她好似察觉不出痛,就这么徒手抓着鸟,又把它塞进了竹笼里。
“擦擦吧。”杜菀姝递过去帕子。
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起身后的红衣姑娘,只是用凤眼瞧了杜菀姝一眼,并没有接过帕子。
杜菀姝察觉到她视线停留在洁白干净的帕子上,大概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便开口:“我不喜欢这条帕子,没关系的。”
听到她这么说,小娘子也不客气,干脆利落地接过帕子,擦去了手上的血迹。
自始至终,八、九岁的孩童,甚至连眉头都不带拧一下。
……不管是哪家的嫡女,也没有这般抓鸟的狠劲和本事。
“这样不行,”杜菀姝温声道,“我带你包扎伤口。”
尽管不知道对方身份,可不管谁家的姑娘受了伤,杜菀姝也不能弃之不管。
只是小娘子一声不吭。
是不会说话么?杜菀姝在心底打了个问号。
红衣姑娘既没回应,也没驻足,她按着伤口,直至止住了血,又把帕子归还给杜菀姝。
好在看样子,手上的血痕只是皮肉伤,没一会就结痂了,并不严重。
她弯下腰拎起竹笼,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竹笼对她而言似乎过于沉重,小小的身躯拎着竹笼摇摇晃晃,笼子里的鸟也仿佛受惊一般不住扑腾鸣叫。
杜菀姝看着不忍,也不能放任一名孩童自行离开。
这林子里,不说有什么野兽,可虫蛇蚊蝇必然不少。要是没碰见她也就罢了,碰见了,可不能让她继续在竹林里闲逛。
当然,杜菀姝也不会强行拦住她。
小娘子虽不肯开口,可看这架势,分明是个颇有主意的姑娘。
“那个,”于是杜菀姝提议道,“我看溪边生着不少狗尾草,你可以抓来编织小兔子小狗,还能做蛐蛐笼子,你要也不要?”
狗尾草兔子,可比什么劝告阻拦都管用。
红衣姑娘迈出去的腿立刻定在原地,她扭过头再次看向杜菀姝。
“要也不要?”杜菀姝笑着重复。
小娘子点了点头。
她肯走,就容易多了。杜菀姝将手中篮子交给观月,拎着裙摆,带着红衣姑娘折返回溪流边。
盛夏季节,狗尾草随处可见。杜菀姝捡着形状好的摘了几只,用一根短的缠住两根长的,又再下方缠出四肢,一只绿油油、晃着长耳朵的兔子就编好了。
“给你。”
杜菀姝把草兔子递给小娘子:“还要小狗么?”
小娘子摇了摇头,而后她那双凤眼往四周一转,又拔了好几根狗尾草,无言地递给杜菀姝。
表明了不要小狗,却还是拔了好几根草给她。杜菀姝略作思忖,出言问:“你想要蛐蛐笼子?”
红衣姑娘再次点头。
这个就要费些功夫了。
杜菀姝吩咐观月去摘多多的狗尾草给她,小娘子听了,也跟去帮忙;而杜菀姝本人则从竹林四周转了一圈,找了两根差不多长的小草棍。
不出一回,着红衣的小娘子,就抱着一大堆狗尾草放到了杜菀姝面前。
蹲着弯腰怪累人,杜菀姝索性坐到了溪边的草丛上。
小草棍叠成十字作基底,而后杜菀姝将狗尾草的绒毛悉数捋下来,只用草茎做编织,就像是民间用藤条、竹条做笼子般,在小草棍上交织缠绕,一层一层叠加上去,很快就做出了一个容器。
到了最头上,她特地留了几根草没捋绒毛,这么一系,毛茸茸的草顶就能做笼子盖了。
杜菀姝拎着蛐蛐笼的“耳朵”,递给小娘子:“送你。”
小娘子顿时扬起笑容。
她连笑起来都悄无声息的,红衣姑娘麻溜起身,接过蛐蛐笼,连手中的草兔子都不要了,就这么随手一丢,一溜烟跑进了草丛身处,蹲下开始寻找蟋蟀蚱蜢。
“夫人手真巧,”观月奇道,“没想到这狗尾草,还能做编织呢。”
“小时候学的。”杜菀姝忍俊不禁。
京中的娘子,哪能会这个?看来连这名红衣小姑娘也是一样。
可是平民家的孩子日常这么玩呢,小时候二哥杜文英淘气,时常偷偷跑出府到街边玩。他跟卖油郎家的孩童学了这招,回来就教给了杜菀姝。
转头杜菀姝靠着这手“功夫”,还讨了不少同龄娘子的欢心。
不过,不喜欢草兔子、小狗,就喜欢抓鸟抓虫的小娘子,杜菀姝还是头一回见。
红衣姑娘不仅爱活物,她身手也灵巧。杜菀姝坐在一旁看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往蛐蛐笼里抓了好几只蚱蜢,甚至朝着不远处盛开的花朵瞧了过去。
上面停着一直蜜蜂。
“不行。”
杜菀姝心中一突,赶忙出言警醒:“蜜蜂有毒,蛰到你后,可不是出血这么简单。你要是肿着伤口回去,势必会被长辈责骂。”
听到这话,小娘子的凤眼里闪过几分不情愿,但到底是听了杜菀姝的话,重新蹲回了草丛之间。
还挺懂事的。
不说话,但听人劝诫,一个人趴在草丛间不哭不闹,自娱自乐甚是开心。
真不知是哪户人家,能养出这般……非同寻常的女儿。
杜菀姝心中嘀咕:难道是有地方的大家进京了?也没听说呀。
若非京中勋贵,亦不是地方大家,那就只能是——
远处的红衣姑娘,骤然侧过了头。
她歪着脑袋的模样,就像是倾听环境的小兽,紧接着小娘子直接起身,一手拎着蛐蛐笼,一手抓起鸟笼,又摇摇晃晃地跑到了杜菀姝面前。
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孩童,露出一副肃穆神情。
分明的凤眼写满郑重,她把鸟笼递给杜菀姝,严阵以待的姿态叫人不敢小觑。
“怎么了?”杜菀姝讶然道。
红衣姑娘一把抓住杜菀姝的手,牵着她起身,朝着竹林另外一侧撒腿就跑。
杜菀姝:??
这竹林虽茂盛,但到底毗邻皇家别苑,周遭不会有什么走兽。她是听到了什么,要撒腿就跑呢——小娘子连见了血都面不改色来着。杜菀姝一头雾水,也只能跟着她迈开步子。
在幽静竹林里绕了几圈,跑出去约莫十几丈,杜菀姝隐隐听到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顿时明白了。
这小娘子,当然是偷跑出来的。
怕是有人找过来了吧。
听着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眼瞧着是跑不掉了,红衣姑娘干脆停了下来。
小娘子气喘吁吁地拦住杜菀姝,把手中的蛐蛐笼也递给她。八岁孩童昂起头,刚刚还老神在在的眼眸里填满了焦急和哀求之色。
她还是不说话,可杜菀姝就是莫名懂了。
“你要我替你保管,”杜菀姝出言确认,“等你回来拿?”
红衣姑娘拼命点头。
杜菀姝:“不如你跟我走,去我竹楼里——”
她本想说,去她竹楼里躲一躲。
不愿见人,杜菀姝也不想勉强小娘子,只是也不能放任一名孩童独自跑开。还不如藏到竹楼里,哄上一哄,说不得高兴了就愿意道出身份了呢。
然而小娘子却根本不听。
她见杜菀姝不接蛐蛐笼,干脆就把草笼往她怀里一送。随着她伸手,褙子掀开一角,露出挂在腰际的一枚玉佩。
日光之下,镶金的玉佩折射出粼粼光芒。杜菀姝低头一看,只见那玉佩精雕细琢成了锦鲤的模样,金线勾勒出细密鱼鳞,分外显眼。
杜菀姝蓦然一惊,这玉佩……
红衣姑娘转头欲跑,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听到竹林之后响起一道熟悉的笑声。
“阿鱼,你要跑到哪里去?”
一只素白袖子推开竹叶,如竹般清隽文雅的面孔落入杜菀姝眼底。
竟,竟是陆昭!
惠王陆昭着一身白衣,手持折扇,俊秀面庞本写满了揶揄之色。直至他那双清亮的桃花眼触及到杜菀姝的身形,笑容即刻转变为错愕。
怎会是陆昭哥哥?
皇家田猎,惠王肯定是要来的。只是官家一遭出去狩猎,他不该一起么?
一时间,竹林重归寂静。
夏风吹过枝叶,发出沙沙声响。红衣小娘子被追上了,沮丧地一声叹息,干脆就在杜菀姝身边站定不动了。
昂贵的苏州锦,锦鲤玉佩,还有陆昭哥哥那句“阿鱼”,叫杜菀姝瞬间明白了这孩童的身份。
当今官家只有一名嫡公主,出生之时穷尽艰难,幸而母女平安。只是公主体弱,自幼养在深宫中,从未露过面。
时间长了,民间便有流言,说公主出生时脐带绕颈,缠久了,有些痴傻。
眼前的红衣姑娘,就是那名平康公主陆鱼。
第23章
自成婚后,杜菀姝就没再见过陆昭。
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伫立在茂密葱郁的竹林之间,美的仿佛从画卷仙境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陆昭回神,扬起一抹淡淡笑意。
“惠王,”杜菀姝有些讶异,“怎没跟官家去狩猎?”
“京城有事,耽搁了些时日,”陆昭笑着回答,“今日才赶来延岁山。我听闻,云大哥也一同去了?”
“是。”
陆昭沉吟片刻:“怕是高承贵的主意,但也是个好机会。”
不管高承贵想做什么,至少云万里武功在身,打猎混个名次是没什么问题的。
杜菀姝没说话,陆昭的一双桃花眼向上抬了抬,触及到她挽成妇人样式的发髻。
有那么瞬间,少年郎君清亮的眼眸依然黯淡了几分。
“那你……”他攥紧手中折扇,踯躅片刻,“过的好吗?”
清朗的话语落地,杜菀姝仍是感觉到了几分酸涩。
但她竟发现自己不是很难过。
若是不好,又怎样呢?
至少云万里不会亏待她。他虽不愿意接近她,每每杜菀姝靠近,都像是躲瘟神一般逃开,但云万里尊重她。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