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想。
听到调令,云万里第一个反应便是要杜菀姝留在京城,因为肃州太苦了,他不舍得。
但一想到要独自离开,他惊觉自己心中竟然……无比的酸涩。
明明他早已习惯孑然一身。
父母早亡、恩师战死,后又远离家乡,云万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谁也不曾久留过。活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来拥抱、相依是会上瘾的。
温热的躯体靠在他的怀里,武人生来耳目聪明,杜菀姝那稳定的心跳传递到耳畔,简单的搏动却能够为云万里带来无穷尽的能量。
“父亲去福州,母亲一定会跟随,”她的声音幽幽响起,“因为父母觉得夫妻本该共患难,三娘也是这么想的。三娘知道夫君是为我好,但是……”
她深深看着云万里的面孔。
背对着烛光,伤疤几不可见,可云万里的深邃五官仍落在她的眼底。这让他看起来没白日那般可怖了,牢牢怀抱着她,满脸写满了不舍,几近无措。
这多少宽慰了杜菀姝心底的不甘与愤懑。
“但是三娘不想要自己好,想要咱们好,”杜菀姝低语,“别抛下我。”
云万里抱着她的手又是紧了紧。
他……倒是明白话本里那些英雄,为何总是会为美女折腰了。
这般坚持与呢喃,谁又不会心软?云万里俯首,埋进了杜菀姝的发间:“……嗯。”
惴惴不安的心,在她惯用的发油香味之间,逐渐平复下来。
…………
……
第二天,京中震荡。
官家册封杜守甫为特使,要其暂替知州,去治理知州、抚恤百姓;并拨了三千精兵给云万里,要他调回驻留肃州的王金旭将军。
与此同时,还有个不合时宜的消息传开来。
那就是惠王陆昭的婚事,推迟了大半年,终于在这微妙的节骨眼上定下。程太妃为其纳了程喜儿、王幼春为侧妃,且以惠王已成家为由,请命其回到封地楚州。
第40章
接连消息再怎么引起京城议论, 也与杜菀姝没关系。
前往肃州是件大事,杜菀姝一心一意忙着整理安顿各个事项。
趁着日头好,杜菀姝在家中清点了一番行装, 而后思索片刻, 向管事发问:“与夫君同行的都有谁?”
李义反应飞快:“夫人可是问探查司的人?”
“是。”
“主簿纪子彦会跟过去, 还有一小队老爷信得过的探子, 人不太多, 约摸百余个。”李义回答, “京城军营, 大抵会拨个二千兵马过来。”
两千兵马去肃州, 是否有些少了?
饶是杜菀姝不懂行兵出战, 也觉得不妥。但先前朝中就不打算往肃州派兵,这两千兵马, 也只是护送云万里前去替换王金旭将军。
她想了想:“探查司的人,有肃州来的么?”
“不曾有, 多数是京城人,还有些打山东、江浙来的。”李义回答。
杜菀姝轻轻叮嘱道:“去同纪主簿说一声, 肃州气候不比京城,春日早晚还是很冷。大伙都没去过,还是多带些冬衣为好。”
李义颔首:“是。”
管事转身就走,然而刚准备跨过正门门槛,就撞上了先一步进门的杜文英。
杜家二郎君抬头就看到杜菀姝站在院子里, 直接扬声喊:“三娘!”
杜菀姝不免惊讶:“二哥怎来了?”
这节骨眼上,娘家也该很忙才是。
只是没想到这么一问, 杜文英不乐意了。他与杜菀姝相同的杏眼里闪过几分无奈:“难得抽出空, 我来看看我妹妹都不行?”
“当然行。”
杜菀姝莞尔:“观星,去煮茶。”
杜文英赶忙道:“不用了, 我站站就走,你也忙。”
说着他走到杜菀姝面前。
十九岁的郎君,就是几日不见,都要窜上一截个头。杜菀姝觉得也就眨眼的功夫,二哥已然比她高出不少,要昂起头才能寻觅到视线了。
“父亲、母亲,何时离京?”杜菀姝问。
杜文英阖了阖眼,一声叹息。
“下周就走,”他回答,“我与大哥会留在京中。”
想来也是了,明面上父亲是官家的“特使”,并没有盖以实际罪名。那大哥留在京中继续准备科举,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二哥,他也是要考试的。福州那般偏远的地方,哪对父母愿意叫孩子跟随去受苦呢。
“一年前分明还好好的,”杜文英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感伤,“现在就……家庭离——”
“别胡说。”
杜菀姝不轻不重地打断了杜文英的话,纠正道:“只是暂且各奔东西,又不是不再见面了。”
杜文英绷紧了面容。
实际情况如何,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父母一到福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即使是在云府,这话也不能随便乱说。
他们已经不是成日只想着游船赏荷的孩子了。
“嗯。”
最终,杜文英还是按下了满腹牢骚。
“惠王也要走,”他说,“我准备考上举人,就到楚州去。”
这事,杜菀姝也听说了。
程喜儿到底如愿以偿,嫁给了陆昭哥哥,可到了也只是名侧妃。即将与她一同离开京城到楚州去的,还有与程喜儿难得算得上关系不错的王幼春。
不知程太妃和程国公是怎么说服王家的,连高丞相的外甥女都配不上成为惠王的妻子么?
那这惠王妃的位置,陆昭哥哥打算留给谁?
杜菀姝的思绪飞快转了转,内心依然一片平静。
“去楚州也好,”她说,“对你,对惠王,都是。”
从陆昭哥哥改为惠王,杜菀姝还没觉得怎么,杜文英却有些不习惯。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做兄长的踟躇片刻:“三娘……还难过吗?”
杜菀姝又是笑了笑:“早就不难过了,我现在好得很。二哥也许不懂,不用和其他人分享夫君,京中多少娘子都羡慕三娘呢。”
“我怎能不懂!”杜文英抗议道,“父亲母亲那般一生一世一双人,相互爱慕、敬佩,我也巴不得日后能这般呢。只是……那,那你也同样爱慕云大哥吗。”
一句“爱慕”,听得杜菀姝心头猛跳。
这话,怎么也不该当兄长的问出口。
可杜菀姝不觉得杜文英唐突——若非心疼自己,二哥何必在乎?
只是……
被杜文英直白一问,杜菀姝竟有些迷茫。
爱慕吗?
过往她理解的爱慕,合该是话本中那般:郎才女貌、举案齐眉,夫君题字作诗,她来红袖添香。
若是嫁给惠王,哪怕他后宅里好几名妃子,日子大概也是如此的。
但娶她进门的是云万里。
跨过云府的门,一切婚后的生活都与杜菀姝想的不一样。
云万里不会吟诗作对,出门游湖赏荷也是分外格格不入。但杜菀姝不讨厌,母亲一直说嫁人之后不能再天真任性,操持家业治理宅邸要辛苦得多。可真的成为妇人之后,杜菀姝却觉得日子比原来还要自由了。
她愿意同云万里在一起,愿意做他的妻子。
要说夫妻之事……
虽说依然没圆房,但要、要是夫君乐意,杜菀姝也不再怕了。
她还有点期待呢,甚至是觉得只是亲吻、拥抱,乃至更进一步都不足够了。
只是,这是爱慕吗?
这些都与杜菀姝认为的爱慕不一样,与父亲母亲也不一样。
可要说不是爱慕,杜菀姝也不认同。
杜文英这么一问,她都有些糊涂了。
短暂的沉默蔓延开来,杜文英见她不伤心难过,知道答案必然不是否定。他也自知这话问得不妥,只当时杜菀姝不好回应,轻咳了几声。
“都什么时候了,”他打岔道,“也该来了。”
“什么?”杜菀姝回神。
话音落地,杜文英还没回话,就听后院墙外哐当一声响。
然后刘朝尔的声音,隔着正屋的二层楼都传了过来:“嗨呀,殿下你可小心些,动静再大,她就要听见啦。”
杜菀姝:“……”
这刘朝尔的底气十足,一句话出去,不用通报她也听见了!
她赶忙喊观星,去吧人从后头请过来。
没出片刻,刘朝尔就走了正门,而杜菀姝定睛一看,那是又气又笑:刘朝尔可不是一人来的,她身后还跟着一身红衣的平康公主,以及笑眯眯的吕仁义!
“真是不得了,”杜菀姝向平康行礼过后,当即忍俊不禁,“你自己老想着翻墙则罢,还带着公主不走正道!要圣人知道了,肯定罚你个大的。”
“谁、谁要带殿下翻墙了!”
刘朝尔不服气道:“只是平康殿下想学轻功,我哪儿会什么轻功呀,这不是平日翻墙走房顶都是有技巧的,借你家后墙比划比划。”
要会那飞檐走壁的轻功,刘朝尔还在马场养什么马,她直接飞到西戎军中杀了将领,那草原来多少人都没用。
好吧,知道她这回也没理由翻墙。
见刘朝尔这着急上火的尴尬模样,杜菀姝早已遏制不住明晰笑意了。
“怎么才来看我,”杜菀姝嘀咕道,“我都要走了。”
听到这话,刘朝尔黄绿色眼眸骤然黯淡下去。
“我这不是怕你事情太多。”她低声道。
“事情再多,见你也有空。”杜菀姝说。
“……唉!”
刘朝尔看似有一肚子话,但她与平康公主一起来的,许多也不好直接说。毛躁的小倔驴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要是我能替你和云万里去肃州就好了,或者,带上我也好呀,你就不会孤单啦。”
肃州那样的地方,刘朝尔也舍不得杜菀姝吃苦。
“我又不是参军,你担心什么,”杜菀姝劝慰道,“再说了,若你也走,殿下怎么办?”
杜菀姝之所以坚持跟云万里走,也是因为除却自己,平康公主同刘朝尔关系也不错。
她教书的几个月来,每七天就要带公主与几名陪读的小娘子到马场转转,既是放松休息,也是以此奖励耐住性子读书的平康。
今后她不在京城,平康至少还有刘朝尔陪伴。
被点了名的平康微微拧起眉头。
她一直在旁观杜菀姝与刘朝尔交谈,这会儿才给出了反应。
九岁的公主,还是那副初见时的模样,干脆利落向前,昂起脸蛋:“我没同意。”
杜菀姝:“……”
说的自然是杜菀姝向皇后说明,要随云万里到肃州的事情。
她要走了,平康又没了先生。
只是圣人很理解杜菀姝的选择,劝了几句,也是没在坚持,准了她的请求。
“三娘向殿下赎罪,”杜菀姝垂眸,“调令紧急,没能与殿下好好说明。”
“你可以不走。”平康说。
“是。”
杜菀姝大大方方承认了:“是三娘任性,坚持要走。”
见她如此坦荡,平康反而松开紧蹙的眉心。
任性自我的公主,似乎并未因此触怒。她歪着头想了想:“因为云万里。”
没想到平康竟然能记住云万里的名字,这出乎了杜菀姝意料。
“嗯,”她又承认,“是因为我夫君。”
“不能换一个?”平康的小脸又垮了下来。
“……”
怎么还惦记此事!
公主这么一说,连吕仁义都险些没绷住笑声。
“官家赐婚,不能换呢,”杜菀姝耐着性子解释,“何况,三娘也不想换。”
“你喜欢他。”
她才九岁,知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么?平康公主平日全然不在乎人情世故,怕是觉得杜菀姝“喜欢”云万里,与她喜欢抓鸟抓蛐蛐没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平康顿了顿又道:“更喜欢他,而不是我。”
骤然间,杜菀姝心中一阵酸涩。
脸上的笑意是再也挂不住了。
这些日子来,她尽力维持着平静轻松的模样,以免分别时引起伤感。既伤心神,也浪费时间。
只是没想到,听从父母叮嘱时没哭,见友人时没难过,直至平康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杜菀姝的眼眶热了热。
相处了五个月,也不是假的。
她当教书先生,许是性子相投,过往先生说的毛病,平康一个都没再犯过。
九岁的公主性子古怪,可爱恨却直接了当。她喜欢杜菀姝,愿意与杜菀姝做朋友,如此辜负率真之心,杜菀姝心里难过。
而见她这般神情,平康再次蹙眉。
公主看上去倒平静得多,她张了张口,似是想安慰,也像是准备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麻烦,干脆放弃。
吕仁义见了,温声出言:“殿下不是有话要同三娘子说,才特地出宫的么?总不能白跑一趟。”
话都到这份上了,不说也不行。
平康这才勉强开口:“你做你想做的事,很好。”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向吕仁义,后者登时会意,抽出帕子递给杜菀姝。
“都不做想做的事,看着难受,”平康说话没头没尾,“你又没对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