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仁义,”她想也不想,伸手去摇晃吕仁义,“快醒醒,我们得——”
触及到他冰冷的身躯时,陆鱼的动作骤然停止。
本来还滚烫的皮肤,在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吕仁义圈着她的双臂早都僵了,陆鱼想要推都推脱不开。
马蹄声越来越近。
她挣扎着想要从草垛爬出去,吕仁义被陆鱼带着倒地,她大半身躯都被压在下头,但死去的人极重,陆鱼竟是一时挣脱不开。
这一来一去制造出的声响在旷野分外清晰,那几匹马停在了搭棚外。
陆鱼扒开草垛,从吕仁义的尸首中爬出来,还没来得及站稳逃窜,迎面就被提了起来。
探查司的“乌眼”将那名灰头土脸的小男孩拽起身,他本以为只是名与难民失散的小孩,直至乌眼触及到“他”灰尘、血迹与泥土之下的五官。
乌眼瞳孔猛缩:“……殿下?!”
第51章
乌眼与另外六名探查司的弟兄, 带着平康公主一路赶回肃州。
快到兰州时下雪了。
城外的官道积着皑皑白雪,天地之间苍茫的白望不到头。乌眼遥遥就看到兰州城门外,杜菀姝早已带人在外等待。
那匹棕马在雪地中红到刺目, 像一滩血。直至走近, 乌眼才看到云夫人的披风上亦覆盖着薄薄一层白雪, 不知道已等候多久。
“夫人!”一拉近距离, 乌眼赶忙开口, “天这般冷, 怎在这等?”
杜菀姝直奔正题:“平康在哪?”
乌眼:“在马车内歇息。”
这才叫她紧绷的身躯稍稍放松一些。她翻身下马, 拎着衣袂小跑上前。登上马车时披风的积雪簌簌下落, 杜菀姝顾不得狼狈, 拉开马车的车门。
睡着的陆鱼几乎是同时睁开眼。
乌黑的凤眼中闪过瞬间警惕,直至她触及到杜菀姝的视线。
四目相对, 杜菀姝大吃一惊。
她险些没能认出来陆鱼。许久不见,十岁的孩童长高不少, 且惊人的瘦削。皮包骨头的小娘子,巴掌大的脸上只余那双带着几分狠厉的眼眸了。即使换上了崭新的厚衣裳, 露出的面容也不复往日娇嫩白皙。
生着皴的脸蛋红红的,双手更是十指长满了冻疮。
陆鱼怀中抱着一个木盒,马车内只有她一人。
“吕中贵人呢?”杜菀姝问。
在找到陆鱼之前,乌眼就差人急报至肃州,说是打听到吕仁义带着陆鱼私下出逃。后面第二封线报则说找到陆鱼了, 杜菀姝就自然而然以为吕仁义会跟过来。
她的问题,让身后的乌眼陷入沉默。
乌眼尚未想好如何向杜菀姝汇报, 陆鱼就沉默地将怀中的木盒递了过去。
杜菀姝:“……”
起初她还没明白, 微怔过后,身形猛震。
“中贵人是病死的, ”乌眼这才低声解释,“怕有疫病,不敢将尸首带回来,只能就地焚烧。”
“这样也好。”
陆鱼冷声道:“方便日后将他带回京城。”
十岁的红衣姑娘,语气依然冷淡,好似吕仁义的死并未在她心中引起多大波澜。
可杜菀姝分明看到陆鱼死死握着那木匣子,生着冻疮的手在不住震颤。
杜菀姝绷紧面容,深吸口气,才将心中悲痛压了下去。
皇后身死,连一直陪伴着陆鱼的吕仁义也离去了。
杜菀姝记得自己离京之前,即使陆鱼学会了讲话,也是挑着必要、简单的时刻出言。她决计不会如现在这条理清晰地开口。
这一路上,不知道她都遭遇了什么。
“……我……对不起。”杜菀姝灭能忍住,她走上前,弯腰抱住了陆鱼,“要是能早一点找到你们……要是我当时,当时不离京就好了!”
这般接近公主,在京城绝对算得上僭越。
但杜菀姝还是没能忍住。
面前的小娘子,不止是大雍的公主,也是她的友人啊。
陆鱼只有十岁,却失去了母亲,又在逃亡中失去了唯一陪伴她的人。换做杜菀姝,她不觉得自己能撑得住。
杜菀姝越想越痛,痛到十指泛起刺痛,痛到眼眶微红。
而她怀里的陆鱼,只是紧紧抱着盒子,一声不吭。
往日里陆鱼最讨厌与人身体接触,尤其是母亲总是直接抱住她,她不喜欢那调制出来的发油和香膏气息。她每每想推开,都会让母亲伤心生气。
但现在……
阖上双目,如蝴蝶般飞舞到地面的蓝裙摆仍在眼前。
杜菀姝身上也有淡淡的发油气味,可在荒野行走这么久后,陆鱼竟觉得过去让她无比厌恶的味道竟是这么令人心安。
“你该走。”陆鱼开口,“若不走,你也可能会死。”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和吕仁义,陆鱼不想要杜菀姝也出事。
“保护我不是三娘的责任,”陆鱼的言辞流利到可怕——她说话从来没这么清楚过,“失职的也不是你,也不是吕仁义。”
是陆晖。
陆鱼心里门清。
这个事实,她每走一步都会念叨一遍。
累到极点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件事;脚底血泡磨坏时,心底复述的也是这件事。
他是她的父亲,是母亲的夫君,是开封城、是中原的皇帝,他该保护所有人。可陆晖没办到,他自己跑了,丢下了京城的百姓,丢下了母亲,也丢下了她。
因而陆鱼对任何人都没有怨恨,她知道该恨谁。
十岁的小娘子,下意识地又将怀中的木盒抱紧了一些。
母亲的死,吕仁义的死,她都算在了陆晖的帐上。
说是日后可以将他带回京城,只是……
“殿下,”杜菀姝轻声开口,“你可知中贵人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
陆鱼很是迷茫。
她不知道吕仁义是否为京城人,她甚至不知道……母亲的故乡是什么模样。
许氏在京中颇有根基,但并非世家。母亲好似是年幼时随家族来到开封的,但她又是从哪里出生的呢?
过往时候,陆鱼的天太小了。
她被禁足在寝宫里,能看到的只有院落里的那一小片蓝天,即使偷偷跑出去,也只能看到学堂、御花园那小小的草地,看到草间的蝴蝶和蛐蛐,看到青蛙与小鸟。
母亲让她说话,让她读书,让她认识其他人,陆鱼总是觉得没有必要。
她不开口,不也好好的?好似没影响什么。
直至走出那片天,陆鱼才知道,这是必须的。
说话,读书,以及交际来往,还有母亲经常念叨的家族,为了在这片天底下活着,都是那么重要。
甚至想要活,需要的还不止是这些。
“安全到了就好,”杜菀姝牵着陆鱼的手,无比心疼道,“烦请殿下随我到府中休整。”
其实杜菀姝还有很多话要问。
这一路上碰见了什么事,吕仁义又怎会患病?可见陆鱼这一身冻疮,她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能是陪她坐在马车里回府,又连忙吩咐观星观月烧水煮汤,再将兰州城里最好的郎中请了过来。
待到给陆鱼手脚的冻疮上了药,又亲眼看着她将暖身子的药汤喝进肚子里,杜菀姝才好受一些。
折腾了一下午,云万里也得到消息,临时赶过来。
夫妇二人长时间留在嘉峪关,这兰州城的府邸对云万里来说甚是陌生。他跨过大堂门槛,先是环绕四周,视线才最终落在陆鱼身上。
而陆鱼则在第一时间锁定住进门的武人。
对十岁的孩童来说,云万里的高大身躯分外具有威慑力。他的出现叫陆鱼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警惕再次爬入眼底。
“怎这么久?”云万里瞥了一眼陆鱼,转头看向乌眼。
“……望大人恕罪,”乌眼低头,“殿下与中贵人没走官道,多数时间在荒野穿行,这沿路要探寻的地方太大了,离开京城之后耽搁了许多时日。”
“从哪寻回的?”云万里问。
“在下邽附近。”乌眼回答。
云万里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头:“躲避追兵,人之常情,你们搜寻起来确实困难。但行动起来,理应考虑到这点。倘若早上一两日,吕仁义也许不会死,这也是事实。”
乌眼:“是臣的错。”
“你别罚他,”陆鱼唐突出言,“是我要吕仁义避开官道的。”
这是陆鱼第一次与云万里正面交谈。
她见过他很多次了,可不论是在延岁山,还是在宫中、云府,陆鱼都是去找杜菀姝的,从没把云万里放在眼里。
听到陆鱼脆生生开口,云万里才再次看向她。
与其他人不同,饶是见陆鱼这般情状,云万里仍然面无表情。
“我下的命令是找回殿下,他完成了任务,没有犯错,乌眼不会遭到惩罚,”云万里说,“但如若他犯下错误,即使是殿下出言求情也没用。”
言下之意即是:罚或不罚,哪怕陆鱼贵为公主也说了不算。
换做往日,陆鱼定然会感到不高兴。
但现在——
云万里说话有用,她心想,比她有用多了。
如果是云万里在,那些个村民就不会如此猖狂,他们在夜间也不用担心野兽与狼群。
在京城时,陆鱼只觉得云万里很麻烦。
她经常想着,要是杜菀姝不嫁给云万里,就不会被那些个娘子嘲笑,更不会离开自己。但现在看看,正因云万里带着杜菀姝离开了,她才避开了京中纷乱。
甚至是,连在宫中不问世事的陆鱼都知道,云万里来肃州是因为这里有战乱,而他来了,肃州都变得安全。
他能打。
想要活,就得能打。
“你能教我,”陆鱼说,“是吗。”
“……殿下要学什么?”云万里问。
“我要习武。”她回道。
然而云万里没有像宫中的人一样,因陆鱼主动提出要求、主动想要学习而喜悦兴奋,他反而挑了挑眉梢,如鹰隼般的眉眼之间闪过几分审视和锐利。
“殿下如今已安全,”他说,“只要肃州在,卑职保证外敌不会再侵扰殿下分毫,不知殿下因何而心生习武的念头?”
陆鱼没打算遮掩,她抬起双目,凤眸里闪过分明杀机。
“我要杀了陆晖,”她说,“为母后与吕仁义报仇。”
…………
……
深冬,楚州与山东同时向开封发兵。
慧王陆昭、刘家刘武威将军,各领十万大军,会师开封,誓将外族赶出国都,以洗京城沦丧之辱。
第52章
乾康十五年, 惠王陆昭发兵,自北狄手中夺回开封。
乾康十六年,各地灾害频发, 诸多地方农民起义, 外有戎狄、内有割据, 中原四分五裂。
乾康十八年, 惠王与刘武威将军肃清各地叛军反贼, 暂结了中原混乱局面。
乾康十九年, 一纸书信送到了肃州。
五年来, 云万里、杜菀姝驻留边关, 飞云大将军在, 西戎不敢轻易来犯。正因西北严防死守,陆昭在驱赶北狄、平叛乱军之时才毫无后顾之忧。
信也是陆昭写的, 惠王笔迹温厚、字句恳切,写明留在肃州五年的平康长公主即将及笄, 希望云万里与杜菀姝二人将其护送回京。
眼下西戎内部纷乱:察哈尔部的勃尔斤在云万里的支持下顺利继位,成为了新的汗王。但他暗杀兄长的行径仍然是落了口实, 为了争夺察哈尔部这块大肉,草原各部开始内乱。
他们没功夫来打肃州,若只是暂时离开回京,倒不会有大问题。
云万里没做犹豫,答应了陆昭的请求。
初春, 他带着五千兵马,从肃州回到了开封。
慢悠悠的走, 一走就是近两个月。
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 他们终于到了开封城前。马车停在了官道上,叫在车内休息的杜菀姝不禁睁眼。
“观星, ”她柔声开口,“下去问问,怎么停下来了?”
“是。”
观星撩起车帘下车,没过多久,就听到车外丁零当啷一阵响,而后是战靴踩上马车的声音。
再掀开帘子的,则是陆鱼。
“没出事,”她言简意赅道,“只是盘查交接,一会就走。”
陆鱼马上就十五岁了,昔日沉默寡言的小娘子,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她皮肤晒得微黑,仍然着一身象征尊贵的红衣,却是衣袖、裙摆均扎束起来——仿照草原制式的衣裳远比京中流行的款式更适合骑马。她的长发也是扎成了武人发髻,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活脱脱第二个刘朝尔。
如此半蹲在身穿象牙色衣裙、纤细玲珑的杜菀姝面前,师生二人,对比甚为鲜明。
“好。”杜菀姝颔首,“我也下去吧,五年没回来,想亲自见见京城是什么模样。”
“我扶三娘。”陆鱼伸手。
在肃州时,杜菀姝也练就了一身好骑术。跨上自己的马,温暖的微风吹拂过来,她只觉得旅途的疲顿与困乏骤然消散。
五年,她终于……回家了!
只是开封城已然不是当年的开封,记忆中的京城,每逢春夏,城内城郊总是人来人往,而现在即使是步入城内,官道、坊市,均是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