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菀姝当即扬起笑容:“乌云也是艳福不浅呢。”
云万里:“……”
通体纯黑的乌云想要转头,被云万里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棕色母马围着它转了一圈,直至杜菀姝主动向前。
她伸手,突如其来的动作非但没吓到它,反叫母马好奇地转移了注意。
硕大的马头看向杜菀姝,母马一双乌黑剔透的眼睛看过来,其中清晰倒映着杜菀姝的身形。
与它视线相对,杜菀姝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就它吧。”杜菀姝说。
“上去试试。”云万里回道。
棕马性格果然温顺,杜菀姝上马,它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当她催动马匹前行时,亦是不再与乌云纠缠,乖顺地调转身躯。
广阔的马场成为她们的天地。
起初杜菀姝还小心谨慎,生怕与棕马磨合不好。可不自觉地,一人一马的速度就越来越快,衣袂裙角在绿荫之间飞扬。
即使是云万里,后于一步,也花了点时间追上。
他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杜菀姝是京城人,这个时节,就是该与亲朋好友赏荷、赋诗,去游船去看灯。可在肃州,他都没见过她再拿起那些诗集画卷。
提议来到马场,是想要补偿。
乌云追赶上棕马,二马并驾齐驱,云万里的喉咙动了动:“三娘,我很——”
然而杜菀姝却只当云万里是要和她赛马,娇小玲珑的娘子分外不客气,她一夹马腹,棕马像是和她配合了许久一般,默契地飞了出去。
云万里:“……”
眨眼的功夫,杜菀姝就离出去七八米,而后才反应过来,云万里好似说了什么。
棕马不得已停下步伐,她调转马头看向身后的乌云。
在这广袤的马场,连平日里细声细气的娘子,说话都不免洪亮了许多。
“夫君,”她撩起耳边的碎发,“你说什么?”
刹那间,云万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日光投射在杜菀姝身上,为她浅色衣衫镀上光芒。在这广阔的苍空之下,杜菀姝的笑容是那么璀璨。
她一张白皙面庞因策马而染上淡淡的红,汗水沾着发梢,与京中端庄文雅的模样迥然不同——
可云万里看着她略带几分随意的样子,却觉得心如擂鼓。
头一次,他感受到了异常明晰的“不满足”。
还不够。
只是匹马,也算不了什么。云万里那瞬间就是想把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杜菀姝,他多少理解那话本中为美人倾倒的英雄了——换她这般笑容,值得。
他知道杜菀姝把李同顺交出的信件直接送到了楚州,云万里对此毫无意见。
他也知道,惠王定然会拿此大做文章。
换做以往云万里必然会觉得心烦,因为一旦发兵,虽则他驻守边关,但也难免要做出表态。过去的时候云万里总是在想,谁做皇帝,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现在不一样了。
杜菀姝不能在肃州。
这片广阔天空,他可以给她,但云万里还想给她更多。
男人深深地注视着杜菀姝,要将她的笑容刻在心底,刻入骨头里。
“你该有的。”
她该做那惠王妃,甚至是……龙椅旁的凤位,享受至上恩宠。云万里不是王爷,却也能送她一纸诰命,让她在将军府的宅邸里衣食无忧。
这还不够,云万里想要杜菀姝即使穿着华服坐在昂贵的椅子上,也能露出这般无虑的笑容。
云万里抿了抿嘴唇,郑重开口:“我都会挣给你。”
马上的杜菀姝愣了愣,全然没料到云万里会这般出言。
但很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就因喜悦再次下弯。
“嗯!”她重重应道,笑颜掩盖在飞扬的发间,“三娘等着夫君。”
…………
……
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陆昭尚未行动,东边传来了紧急战报。
快马从燕州一路到京城,又从京城报信至肃州。待到云万里拿到战报时已是两个月之后。
北狄因勃尔斤大败,肃州战事已结束。见从西戎处捞不到好处,干脆撕毁了盟约,直接转而攻破燕州,直逼京城!
第49章
七月, 北狄二十万兵马来犯。
京中诸多将士请战,但官家忌惮朝中武将威望,迟疑犹豫, 因而误了先机。
燕州军很快因兵力不足而溃败, 萧氏不敌, 官家这才匆忙命刘武威出兵协助, 但由于发兵仓皇, 数次与北狄交战, 未占上风。
官家大怒, 再次宣布阵前换将。
失去了刘武威做主心骨, 十几万兵马不敌北狄精锐。
自东北来的外族, 直接杀至开封府。
兵临城下,大雍数百年都没遭遇过这般场面。
眼见着无力回天, 当今官家陆晖在丞相高承贵的建议下,做出了一个无比耻辱的决定:带军队、百姓南下出逃。
皇宫之内兵荒马乱。
喧嚣叫喊、纷纷脚步, 往来的宫人、护卫乱作一团。平康公主走出寝殿,几乎是立刻捂住了耳朵。
太吵了。
她不喜欢太热闹的场景, 因为感官敏锐,也因为自幼被关在宫中,鲜少会见到外人。
平日里僻静、讶异的宫殿,从来没这么纷扰过。
一小队兵卒冲进了公主的寝宫,对着宫女大声嚷嚷:“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殿下收拾行李, 这就走了!”
打头的宫女神情惶惶:“北、北狄,真的打进来了吗?”
兵卒:“手脚再不麻利点, 一个两个等着被拖进北狄的军营吧!”
这话一出, 几名宫女吓得尖叫出声,甚至顾不得平康站在原地, 四散而逃。
拖进北狄的军营……是什么意思?
打进来了?
平康拧起了眉头,只觉得心里分外烦躁。
昨日母亲来了一趟,还说情况不如外面传得那么紧张,至少她们在皇城内不会有事。
怎么今日就……打进门了?
快十一岁的小娘子,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不知怎的,听到兵卒的话,她的心跳猛然加快,砰砰作响,连带着手脚泛凉。
好冷,想打哆嗦。
吕仁义在哪?
平康本能地动了起来。
宫女太监都在逃亡,吕仁义也逃了吗?他不会的。平康在心中分外笃定。
去找他,找不到就躲起来。
眼见着宫殿内哄抢逃难,平康趁着旁人不注意,挤出了殿门。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殿内。
陆晖听到兵卒的汇报,难以置信地转身:“平康躲起来了?!”
兵卒哆哆嗦嗦地低下头:“回官家,是这样……没错!卑职去吩咐宫女为殿下收拾行李,却没想到扭头的功夫,还站在院子里的公主殿下就不,不见了!”
陆晖闻言,只觉得脑门突突跳疼。
西戎来犯,寿州舞弊,这事过去还没半年,紧接着北狄又带着兵马杀了进来,不出三个月已过燕州,眼见着要兵陈开封了。
回想起这一年来一件一件的事情,陆晖不明白,他哪里做错了?
为什么一个两个总是在给他添堵!
这生死攸关的环节,平康作为他的女儿,不替他着想也就罢了,还要躲起来?
都十一岁了,还像是个三岁孩童般浑浑噩噩,留她又有什么用处!
刹那间,陆晖心中的厌恶感达到了顶峰。
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犹如雪崩,轰然倾塌、统统指向了平康公主陆鱼。
“既是如此……”
同在大殿的皇后见陆晖脸色不好,放缓声音:“官家先别急,我去——”
“——官家,不好了!”
许皇后后面的话被匆忙进殿的赵正德打断。
殿前司的指挥使面容灰败:“北狄军破城门了,官家,快走!”
陆晖脸色大变:“这就打进来了?”
他猛然一拍龙椅,站了起来:“朕养你们这群兵,是吃干饭的吗?!”
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往南逃,还能美名其曰“迁都”。若是被北狄军生擒,他就是彻头彻尾的丧家之犬!
这点陆晖还拎得清:“走,都给我走!”
皇后:“但平康……”
“不管她!”
陆晖气的头疼,一想起这节骨眼上还不懂事的平康,恨不得咬牙切齿道:“她一名公主,朕仁至义尽了!你若不走,朕也不会管你!”
说着他拎起衣角就往殿外走。
许皇后迷茫地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跨过大殿门槛。
这来来往往的兵卒各个神情肃穆,周遭官员、宫人每个都如临大敌。
过往的皇宫不是这样子的,许皇后看着分外陌生。
而且……
她蓦然停下了步伐。
若她走了,没人会管平康。
那是她的女儿,她不能走!
在陆晖阴骘的注视下,许佳宁毅然决然扭头,朝着殿后狂奔而去。
这乱七八糟的场面,只有几名许佳宁的老宫人紧跟着追上,她头也不回,一路飞奔至陆鱼的寝宫。
进了宫门,偌大的前院几乎没什么人了,她就听见吕仁义带着三名还算忠心的小太监在反复喊着陆鱼的称号寻找。
听到脚步声,吕仁义转身,触及到许佳宁的视线,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拧起眉头。
“圣人,你怎么还没走?!”吕仁义问。
“别说这些,阿鱼人呢?”许佳宁直奔正题。
“是内臣的不是,我仅是出宫打探消息的功夫,一个前后脚,殿下就——”
“阿鱼人呢?!”
许佳宁骤然抬高音色。
吕仁义被喊的原地怔住。
他在平康公主身畔服侍近十年,从未见过端庄、古板的皇后,流露出如此模样。
但吕仁义反应飞快。
“殿下不在宫中,”吕仁义笃定道,“定然是躲了起来。”
没躲在宫中?看这满地狼藉,怕是觉得吵闹恐慌,吕仁义又不在身边,才会选择出宫躲避的吧。
许佳宁从未想过自己的思绪还能转这么快。
若赵正德的消息没错,北狄军不过多久就会打进来,但她却分外冷静:“御花园找了吗?”
吕仁义:“回圣人,内衬就是刚从御花园回来。”
许佳宁:“那去学堂。”
能让陆鱼感到安全感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地方。许佳宁抓她已经抓出了经验。
不在寝宫,不在御花园,就只能在学堂。
过往陆鱼最讨厌学堂,后来杜菀姝负责教书后大为好转。杜菀姝在课业之余,会带着她和两名陪读娘子剪纸、学琴乃至抓捕蝴蝶。许佳宁起初颇有微词,但当陆鱼还真就这么不再厌恶学堂之后,也就不再说什么。
从寝宫又带着人跑向学堂,到了地方,许佳宁早已气喘吁吁。
她已经不记得上次这般狂奔是什么时候了。
许佳宁打记事起,就记得要做个有教养、识大体的娘子,后尚未及笄就被许给昔日还是太子的陆晖,更是行事作风不能出任何纰漏。
可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
“阿鱼!”
许佳宁抬高声音大喊,不出多时,果然听到学堂的假山后传来窸窣声响。
与吕仁义一同跑过去,蜷缩起来的小小陆鱼循声抬头。
触及她的红衣凤眼,许佳宁只觉得紧紧提着的心蓦然松了回去。
“快走。”
她甚至没想起来要责怪陆鱼,牵起女儿的手拉她起身:“再不走就——”
学堂之外,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打进来了,北狄军打进来了呀!”
那是许佳宁吩咐在学堂外望风的老宫人。
她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
脚步声、呼喊声,以及刀□□入皮肉的声音,叫许佳宁不禁闭上了眼睛。
陆鱼比许佳宁听力好,生性敏感的孩童又再次坐了回去。
没有反抗与逃跑的意识,她只知道如何去躲。
也逃不掉了,除非——
许佳宁的头脑依然分外冷静。
“吕仁义,你是吕梁的干儿子,”她一把将陆鱼从地上硬生生拖起来,塞到吕仁义怀里,“你知道宫中密道在哪。”
“这……”
吕仁义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点头:“我知道。”
许佳宁:“带阿鱼走,别追陆晖南下,去楚州,找陆昭。”
说着,她松开了陆鱼,拎起自己的衣角。
吕仁义瞬间明白了许佳宁的意思:“圣人!”
许佳宁拢了拢跑散的发髻,头也不回地转身。